药坊,与迷宫委员会签订合作协约的售药店铺。
冒险者们冒死取回的魔物素材和部分只生长在迷宫深处的植物,由委员会经手辗转至此,经过充分加工后制造出来的上等药剂,其效果比起行商小贩的劣质药草不知好上多少倍。
其中不乏品质极高的特等货,据说与资深法师未经咏唱施放的治愈魔法相比也不遑多让。
正因为如此,纵使价格略显昂贵,仍有络绎不绝的顾客愿意光顾。尤其是缺少法师的小队,药剂就是他们在迷宫里保住性命的最大希望。
和性命比起来,区区几块金币,根本不值一提。
步出暂住的小旅馆,优拉艰难地挤过人山人海的大街,在位于另一头的这间硕大店面门前微微驻足。
落日西垂,朦胧的斜晖仿佛为眼前敞开的大门和透明的橱窗笼上一层淡红的薄纱。
迷宫塔敲响六点的钟声。
已经到游民们勾肩搭背钻入酒馆的时间了,周遭小贩们喧闹的吆喝声渐渐平息。两排打出各色招牌的酒馆和排档纷纷派出揽客的小伙计,劝诱途径的冒险者进店一叙。
通风的纱窗投出店内亮堂的灯光,在夕阳映衬下有如萤虫黯淡的须尾。虽然微不足道,却为归来的亡命之徒们点亮了回家的路。
优拉并不讨厌这样的氛围。
倒不如说,若是少了那些醉鬼成日起伏不绝的吵闹声,麻木的冒险者生活还真像是少了点什么一样。
啊,不过,要让她也像他们那样不顾一切地仰头痛饮,那还是敬谢不敏了。
“唉。”
一想到踏入酒馆的瞬间便迎面扑来的腥臭酒味,少女忍不住打了个颤。
部分彪悍的女汉子姑且不论,作为一名与酒精相性极差,同时也完全不理解那种又苦又辣的饮料魅力何在的平凡女性,优拉在日常生活中几乎是滴酒不沾的。
哪怕把刀架在她的脖子上,她也绝无可能成为那些酒气熏天的醉鬼里的一员。
“还是赶紧买了药回去吧。”
估计这条街道很快就要沦陷在此起彼伏的聒噪声中,深感此地不宜久留的少女叹了口气,迈动脚步。
推开挂有风铃的大门,迎接她的是一片不亚于委员会大厅的宽敞空间。错落有致的货架上琳琅满目陈列着的颜色各异的药水,隔着玻璃发出淡淡磷光。
木塞难以掩盖的恬淡香味弥漫出来,令优拉不自觉地耸了耸鼻子。
“欢迎光临!”
正对店门的柜台后边,一名绑着麻花辫的年轻女性闻声抬起头,叠着手远远对优拉微笑着浅鞠一躬:“请问有什么需要吗?”
空灵的嗓音,仿佛咏唱咒语那样清新而甜美。修长而纤细的躯体,被类似职员服的黑色上装和包臀裙服帖地装点着,举手投足却并不显得拖泥带水。细长的尖耳朵被鬓角探下的发丝轻柔地掩盖住。
毫无疑问,这位名为露比·沃克的美丽女性,是一名精灵。
虽然穿着打扮像极了温柔甜美的小姑娘,但相对于精灵来说,根据外貌去揣测年龄是没有意义的。要知道,正是这位女性从无到有,一手经营起了这家诺尔琼斯最大的售药商店。
优拉礼貌地点了点头,目光不时瞥向那张娟丽的笑脸。
不管来过几次,她都会忍不住被这位可亲的精灵小姐所吸引。
这也难怪,毕竟精灵这种生物,本来就有着脱俗的美貌,而她又更加鹤立鸡群。相较之下,优拉甚至产生了少许自愧不如的自卑感。
“这位客人?”
没有得到回应,露比保持着双手交叠于裙前的恭敬姿势,笑眯眯地重新问了一遍。光芒刺得优拉睁不开眼,匆忙为自己失礼的视线打圆场:“那个,我先自己看看吧。”
“好的,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喊我。”
“嗯,谢谢您。”像逃跑一样,优拉赤着脸躲进林立的货架当中。
“我记得,治愈药水是在……”
穿行于狭窄的过道,目光在一排排颜色各异的玻璃瓶上滑过。寻找所需的同时,其他种类的药剂说明也进入优拉的眼帘。
力量增幅、敏捷增幅、法术适配性提升……几乎所有职业的冒险者,几乎都可以在这里找到符合自己需求的药水。
只要使用得当,不仅是治愈伤势,战斗能力也能获得很大的提高。
当然,那只是暂时性的。比起用无数次以命相搏换来的实打实的进步,所谓道具也不过是旁门左道罢了。
“啊,找到了。”
在过道尽头驻足,优拉拿起面前摆放的绿色小瓶,沁人的药香顿时钻入鼻腔。
“中级治愈药水……一瓶三十银币吗。”
若是以前,这可是足以让她迅速掉头离开的价格。
不放心地检查了一下衣兜,确认出门前拎上的小钱袋还安然无恙地躺在里头,优拉疲倦地松了口气。
相比于仅仅只能止痛的初级药,贵了不止一倍的中级药让伤口快速结痂的能力显然实用得多。考虑到自己容易失控暴走的蛮干作风,这样高效的恢复道具可谓十分诱人了。
奈何总是空荡荡的钱袋,总是恰到好处地给她当头痛击,使她不得不认清现实。
“哼哼,今天的我可是今非昔比了!”
用宛如暴发户的张扬姿势拎起几瓶治愈药水揣入怀中,春风得意的少女正准备径奔柜台,忽被隔壁淡紫色的小瓶吸引了注意。
“解毒药剂,吗?说起来,蝙蝠的体液似乎有毒性……唔,记不清了。”
心痛地望着那几乎是中级药水两倍的标价,优拉咬了咬牙,豁出去了似的提起两瓶,头也不回地朝柜台处走去。
因为感觉一旦回了头,这药就会被自己忍不住放回去了。
“您好,我……”
她放轻了脚步。
摆脱了货架的遮挡,一下子开阔起来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名风尘仆仆的男子。深绿色的短发在脑后扎了一个小辫,一袭布衣整洁地穿在修长的身上。
从轻便的铠甲和腰间细长的佩剑来看,不是游荡者就是战士。
而与露比一般无二的尖耳和俊朗的容貌,以及优雅不凡的谈吐,彰显着他精灵的身份。
“所以,你也没听说过这个人吗?”坐在柜台边的高脚椅上,精灵挺直了脊背,用失望的语气问道。
“抱歉,我实在回忆不起来。”露比捧着侧脸歪头思考了一阵,无奈地摇摇头,“如果真有冒险者和我提及,多少应该会留有印象才对。”
“说得也是。”
精灵端起招待他的淡茶,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叹出一口气:“如此看来,只能是我和矮子亲自下去找了。”
“说起来,怎么没见艾伯克先生?”
“啊,那家伙懒得等我,应该已经在隔壁喝起来了。”精灵摇晃着茶杯,“哎,所以说矮人这种生物就是粗鄙,整天嚷嚷着酒酒酒。”
“啊哈哈……”
敷衍陪笑的露比欲言又止,思考了一阵,斟酌着用词问道:“莱恩殿下,您确定传言可靠吗?那个‘被遗忘者’。”
被遗忘者?
陌生的词汇勾起了好奇心,不便打断他们的优拉悄悄等候在一侧,无声地倾听两人交谈。
“「乱世里的英雄,谋取神之力的勇者。因不死而被岁月抛弃,因入魔而被同胞鄙夷。流浪地下,斩除魔患。拯救迷途人的落难亡魂,被遗忘的幽怨之箭(Arrow)。」”
露比缓缓吐出拗口的诗句,顿了一顿,微笑着摊了摊手。
“像这样的故事,酒馆里的诗人都唱腻了。”
“那不是故事!”
被称作莱恩的精灵男子敲了敲桌面,义正言辞地纠正道:“‘被遗忘者’……英雄是真实存在的。”
“欸,您为什么那么肯定呢?”
面对露比眨巴的大眼睛,理直气壮的莱恩却突然心虚起来:“我、我就是知道……”
显然,他并没有支撑这个说法的证据。
原本还以为是走冷淡路线的美男子,不料当那英俊的脸上展现出沮丧的神色,却也别有一番风味。该说真不愧是精灵吗,不管配上什么表情都显得很搭。
“好好。不过很遗憾,我恐怕帮不上您的忙。”
露比像长辈一样拍了拍莱恩的肩膀,缓缓伸了个懒腰。慵懒的轻吟伴随因微微鼓起的胸脯而绷紧的职员服,令现场的无数男性挪不开眼。
包括坐在她面前的某位精灵。
“沃克小姐,今天的你也绽放着绚丽的光芒呢。”
“哎,殿下的嘴真甜呢,改日我可得和女王陛下好好称道称道。”
露比和和气气地支起笑容,说出的话不知为何却令莱恩浑身一震。他飞快地收敛起失态的表情,抛下一句“多有打扰”,一溜烟冲出门去。
“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对着男子离去的背影挥手后,露比瞧见不远处的优拉,于是娴熟地端上职业的甜美笑容:“您好,挑选好了吗?”
“啊……嗯。”
优拉这才走上前,把怀里的药水小心摆放在柜台上,并递出早已备好的两枚金币。趁露比提笔记录的空当,她忍不住八卦道:“请问,你们刚才说的……”
“啊哈哈,让您见笑了。”
收好票据,女老板忍俊不禁地感叹道:“不管在哪里,男人都会迷恋上英雄传说之类的故事,不是吗?”
“‘被遗忘者’……真的有这样的人吗?”
“谁知道呢,也许有人见过,也许没有。”露比把钱币收入抽屉里,轻轻推过药瓶,“好了,这样就可以了。”
“谢谢您。”
“嗯,欢迎下次光临!”
优拉踩着青白的月光来到街道边,液体滚动的细响和腰包里的玻璃瓶相互敲击的声音应和,随即被酒馆里举杯大笑的噪音掩埋。
她忍不住回想起刚刚听见的歌谣。
「被遗忘的幽怨之箭」,吗?
记忆中消失在阴影里的披风和茶发从模糊变得逐渐清晰,但很快又虚幻起来。少女抬起头,仰望从东边展露面容的暗青之月,眼神有些迷茫。
“哟,这位小姐,有没有兴趣进来喝一杯啊?”
逮住机会的小服务生热情地迎上来,中止了她无尽的沉思。优拉不好意思地婉拒了他的邀请,匆匆跑回了斜对面的旅店。
舒适的床榻好像丧失了它的魅力。少女用被子蒙住脑袋,纠结地在床上打着滚,半晌才闹累了似的仰面静躺。
她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间这样迷惘。好像知道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夜的光泽透过窗棂,温和地抚摸她发热的脸颊。
“是我多想了吗……?”
旅店下漫步的吟游诗人,怀揣一天的收获,高歌着打街边经过。沾着长羽毛的宽檐帽,随那悠扬的曲调于膝上轻打节拍。
「黑暗地宫下的冥火
圣子的不甘
追寻不知名的身影
混沌的印记,灼灼而燃
弯弓拉弦
独属于魔物的夺魂箭
无人找寻的亡灵
人人畏惧的暗之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