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懂绘画,但我的身边也有不少对绘画有兴趣的人们。比如说,我的身份是霞浦高中现任的学生会长,经常会和高中的各个社团打交道,其中就有美术社团。霞浦高中是以升学为主攻方向的高中,美术社团就这么一个“美术社”;若是换到其他以艺科为主流的高中,美术社团还能细分出素描、静画、油画、彩画、墨画等更为细致的分野。
美术社的社员们做的最基础的练习便是静物素描,作为社团活动室的美术室里也少不了常见的那些静物:果篮、花瓶、水果、花朵、以及石膏像。其中石膏像是易碎品,一旦搬运过程中不小心,便落得个粉身碎骨的下场。我们的美术社并非良善,我清楚地记得他们有过一次对颜料的使用不严谨,反倒栽赃学生会,进而把我们核发颜料的武藤前辈给堵在美术室的事情。有这么一桩梁子,我对美术社的印象并不是很好。以至于在这个周末,我本来用作业把奈惠诱到我家里替我抽卡,却因为校方的一个电话而不得不赶去学校,而电话里的理由则是“美术社的石膏像损坏了,需要我去办理补充备品的手续”。
“好端端的周末又泡汤了。”我不无抱怨地换上登校的正式衣装。“美术社也不知道搞什么名堂,偏要在周末加急练习,结果还弄出这么一桩事。”
“美术社加急训练也不是没有理由的嘛。”奈惠在一旁劝导着我。“毕业季的春假,正好是美术生们的一个备战期。因为在开学后不久,就会举办艺术科高校的联考。对于打算走艺术科发展道路的同学来说,联考可以说是升学之路的敲门砖。我们虽然是个升学高中,却也允许在修习文化课的同时挑战其他的升学方向,不是吗?”
我的确知道这个办学的指导方针,但我早已笃定最普通的文化课升学道路,艺术、声乐、体育这些别样的方式和它们的选拔流程我也一概不知。得是奈惠人脉广泛,对这些情报的掌握远胜于我,这才能及时纠正我的错误。奈惠和我的知识面、性格等等高度的互补,也难怪她会频繁缠上我,而我也经常想让她出现在我身边。
因为之前的那个龃龉,我对美术社没什么好印象。尽管奈惠对美术社周末练习给出了合理解释,但我依然对他们没有妥善使用石膏像而不平,甚至在心底盘算,没准这又是美术社演的一出戏,而他们又想在我面前掩饰什么真相。
来到学校,美术社的社员比近一年前已然换了若干人马,那个令人隐隐生厌的原社长也已引退。现在的情境是,摔碎的石膏像已经被收集起来放在了一个纸盒子里移到了美术室一角,而占据室内空间主要部分的美术社员们又重新将注意力放在了另一个摆好的石膏像上。我扫过每个人面前的画架,纸上的素描大多到了半途,众人都专心致志于作画。虽说多少有一两人发现了我和奈惠到来而改变了注意力,但瞬而又回到了作画。
彼此都知晓我的来意,所以我也没和这些美术社员们作交流,径自走到了装破碎石膏像的那个纸箱边上。这是个很常见的,快递送货时使用的纸箱,一侧还有没撕干净的快递单一类的贴纸痕迹。纸箱里是已经破碎的石膏像,差不多正好堪堪占满纸箱内部的空间。其中大多是直面冲击,被冲击力捣成与粉末无二的小块,仅有几块能够从原本的纹路和凹凸辨认出这是石膏像的鼻子或是头发。虽说我们都知道美术室的石膏像大抵是人的头颈部模型,但破坏成这样的石膏像,也没办法再修复了。
我虽说知晓一点痕迹鉴定的知识,但原本的现场已被占用,破碎的石膏像也不值得花时间去检查确定是否美术社捣鬼。按照之前所说的流程,接下来就该是学生会的工作——从美术社的社团预算中扣除相应的部分,然后为这个石膏像办理报废手续。于是,我来到学生会室,开始按部就班地履行我这边的职务。但我却发现了一个问题:
“我们向厂家购进一个石膏像的价格是多少?”我向奈惠问道。她也是学生会的正式成员,虽然不担任有职,但她“有事帮忙、无事帮闲”的热心肠使我们不自觉间也把很多数据资料的管理交给了她。不得不承认,就算此时,学生会的全体成员都在这里集中,能答上这个问题的也只有会计和她两人。更何况原来的会计武藤正一是大我一届的前辈,此时已然完成升学考试,即将毕业,方补选的副会长由良崎纪子和会计芳贺聪志还没能完全熟悉这份工作,眼下能派上用场的,还真就只有我这位友人了。
“8000元。”奈惠翻了翻记录回答了我。
“嗯?这好像有点不太对啊。”我突然停下了笔。此时我的手上,是美术社社团预算的收支明细。一般来说,社团会在每个学期开始时得到预算,然后在学期里慢慢用度,这些都会在账目上有所体现。从这个学期的账目来看,美术社的用度倒也正常,甚至我都能凭借有明显特征的额度,猜出其中若干笔收支的明细:比如学年开始时的一笔三千元的支出,是招新时印制宣传海报的花费;后面两万元的支出是每学年定例的画具耗材补充;中途一笔一万元的进项是美术社有一位同学在霞浦的比赛中得了名次而赢得的特别经费奖励等等。但我觉得“不太对”,则是在账目的最后——我本打算将这笔八千元的支出登记上去,却猛然发现账目上已有的最后一条记录,也是一条“八千元”的支出,并且时间就在两天前。
两天前还是正常的登校日,那时,学生会的其他成员做下了这条记录。学生会成员的笔迹我都有大概的印象,并且我自己也在书道上小有心得。根据笔迹的归属,我联系了当时做下这条记录的书记,我同级的志摩圣也。他回答说,这条记录的确由他作出,事由竟也是“石膏像破损”。
“所以现在问题就复杂了。”我沉吟道。“现在我们又成了不懂内情的外人。美术社到底弄坏了几座石膏像?他们到底有没有耍滑头?”
不管怎样,现在终归是要把应当履行的程序执行完毕。我在学生会这头作好“扣除美术社八千元预算”的记录后,还要到学校的财务室做同样的备案(毕竟社团预算的实际出资是学校财务,但财务室倒是每天都有人值班)。我带着相关记录去财务室备案之后,下一步工作便是将报废的石膏像封装起来,放到库房等待回收或处理。那个快递纸箱倒是正合用。
“对啊,既然有存放废品的库房,同时也有存放暂时没投入使用的新品库房啊。而每一年,学校都要对校产进行清点,石膏像多少也算个值钱东西,绝不会像粉笔那样被忽略。”
校产清单我也有权查阅。我参考这个学年初的清点记录,霞浦高中一共有三十三座石膏像,根据用途不同而大小各异。接下来,我们又逐一确认校内各个地点的石膏像,也就是这33座的用途。几年的巡察活动下来,我们对学校的房舍也熟悉得很,凭着记忆,我们完全能够肯定哪个地方有石膏像。根据我们的清点,除去校长室、展览馆等地方各有一两座大石膏像,大部分都被美术用途所使用,而放在了美术室里。按两笔扣除八千元的记录对应两个损坏的石膏像来看,最后剩下的未开封、躺在仓库中的石膏像,理当还有五座。
然而,我们只在仓库里找到了四座封存的石膏像,这些石膏像都是放在大小恰当的快递纸箱中,快递单也就这样贴在纸箱上。因为本就要给美术室再送一个过去,所以我们干脆就在这里拆开了一个箱子。和我们预想的一样,这个箱子里的内容物,外层是缓冲材料,里面是一个石膏像,和我们在美术室看到的大小类似。这样想来,美术室的那个装摔碎的石膏像的纸箱,或许也是和我们手里的快递纸箱是同一批。
——我猛然意识到了。
“奈惠,我们在周末被叫出来,果然还是别有深意的。”我摇了摇头。“如果是美术社在练习的时候摔坏了石膏像,他们更应该的选择是‘直接联系学生会’或者‘等周一再报告损失’。而现在的事实是,由‘学校’在‘周末’‘命令’我们去为美术社捅的篓子善后。这不就是个很大的异常吗?再加上我们点数的时候发现,最后有一座石膏像对不上号,这也是蹊跷的所在。而我们探究它的目的,或许就可以从这里展开。”
显然,这次事件的用意是这样的:选择周末,是为了不让这件事有太多人知道(因为如果在周一到周五这些日子,美术社摔坏了石膏像这件事很快就会传出去);出自“校方”,则是事件的主使的地位必然位于美术社之上,美术社不过是他把我们喊到学校的契机;选择“命令”,则是特指由我来处理这件事(本来,学生会任何一个人都能办理预算变更的程序,非得叫我,则是出自以下的考虑:任何一个学生会成员都会对两起紧邻的八千元花费产生好奇,但我定然会推究出它的底细。既然特意找必然会推究的我,那目的便是让我在推究之后也要保密了)。有念于此,我便向奈惠道:
“其实这是一个‘双黄蛋’的把戏。”
“双黄蛋?”
“美术社的社员,其实损坏了三个石膏像。但若是在他们社团的预算中扣除了三个石膏像,也就是两万四千元,他们的社团经费可就要赤字了。所以,他们采取这么一个把戏,只报告两起损坏事件,我们就只能扣除他们一万六千元的预算。”
“可损坏的石膏像迟早会被发现吧?”
“的确,美术室在社团活动时段给美术社使用,教学时段还要在这里上美术课,石膏像又是体积很大的固形物,他们带不出去。所以他们才不得不采取双黄蛋的计策来应对。具体的做法是,翻出两个快递纸箱,把三个毁坏的石膏像碎片分装到里面。由于石膏像送来时,纸箱里还有缓冲材料的空间,所以两个纸箱的空间塞三个石膏像的碎片也应该不会太勉强。而我们又不可能较真到拿出所有碎片拼接起来检验,这便让美术社钻了空子。这就像我们吃鸡蛋,表面上是两个鸡蛋,但如果其中一个是双黄蛋,那我们就在两个鸡蛋里吃到了三个蛋黄。美术社的思路也和双黄蛋一样,唯一的区别是,两个纸箱都是‘1.5黄蛋’。”
奈惠很容易糊弄。尽管我这个解释错漏百出,比如“他们完全可以把摔碎的石膏像敲成小块,藏在衣服底下运出学校来个死无对证”,但奈惠便是信了我的说法。眼下,她便建议我们把新石膏像送过去之后,拿出废纸箱里的石膏像碎片来较真。
“较真就没必要了。出钱的校方,是他们让我们履行程序的,我们何必再讨学校的没趣?而且,要说没趣,我们白白浪费了一个周末的上午,咱俩都还没要补偿呢。”
奈惠也没有多说什么,在我“回去路上买些好吃的”这样颇具诱惑的建议下,她这个老饕很快便被转移了注意力。然而,我心下也暗自担忧:虽说我自以为我编这么一个谎言瞒过了她,但事实上,她的智力却也不是完全的一无可取(并且在情商上,她要高过我许多,她广泛的人脉就是证据)。假设,她已经灵光发现,意识到我先前的解释只是随口敷衍,而她只是出于她的情商不予戳穿,我又该怎样进行下一步的思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