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惠没有细究石膏像的门道对我而言终归是一件好事,这让我得以专心去思考“校方”这个突兀地介入石膏像报废事件中的力量。
说是“校方”,可能也不严谨。因为我现在也没能得出这个居于美术社之上的影响力究竟出自何人。在周末用电话把握叫去学校的是校教务处的一名工作人员,也不是学校有头有脸的领导。那么,这个“校方”所代表的可以是学校整个领导层,也可以是其中某位领导的单独指示,甚至可以是这个工作人员一己的行动。现在,我还无法确定这是来自哪个层面的指示,只知道有成年人想借着石膏像做些文章。所以,还是要将焦点转回到石膏像上。
我糊弄奈惠的说法是,美术社用“双黄蛋”的计策,用“报两次损坏”的表象掩饰“摔毁三个石膏像”的事实,这就解释了“我们清点石膏像时发现少了一座”和“学生会出现了两次报损石膏像的记录”两条事实。但这只是一个“立马就能想到的可能”,拿它糊弄奈惠还可以,但仔细推敲便不行了。比如,我们可以这样提出疑问:我们只见到了一箱碎石膏像,尚未验证其他石膏像到底是好是坏,是存是亡。这样一来,我也完全可以给出这样的假设:校方的这个工作人员和美术社长串通好,他将一座完好的石膏像藏匿下来,然后想办法带出学校(校方人员都是成年人,他倒是能不令人起疑地带着石膏像走出校门),变卖套现;而美术社长则摔碎一座石膏像,但报损两次。这样一来,这两人就用套白狼的计策套了一座石膏像的钱。这也是可以解释上述两个事实的,但一座石膏像售价不过八千,变现也不过五六千元,再由两人平分,这利益着实小的可怜,从动机上就会被否定。更何况,我也查阅了校门口的监控,可以确信并没有人带着一整尊石膏像出校门。所以,我借着奈惠暂时被我现编的理由支吾过去(也可能是奈惠的情商让她选择静观),开始一个人暗中察访这件事情。
察访的关键还是石膏像。要是能弄清学校所属的33座石膏像各自的下落,分析这件事情也会很轻松吧。先前我和奈惠盘点的时候,发现算上摔碎的这一座,我们有明确印象的石膏像只有32座,还有一座我们总不能明确它的下落。但我和奈惠的盘点,是在备品仓库里拿着纸笔,凭对空间的记忆清点的。能保证的只有以下几点:确认备品仓库中尚未使用和已破损的石膏像的准确数目,并且确保没有重复统计。
我察访的第一步是实地确认学校的各个场所各有多少石膏像。由于我昨天周末才被喊去学校处理石膏像报损的程序,所以就算其他人用化整为零的方式将石膏像打碎再运出去,那也要一定的时间,现在定然还留了不少在校内。33座石膏像中,最小的也是美术室供集体素描练习使用的型号,两个人搬运也十分勉强,所以石膏像基本不会随意移动,我也不担心在调查的同时发生过多的石膏像移动,更不用担心石膏像待在过于隐蔽的角落我无法找到。
我的身份是学生会长,这使我在学校里的各个空间的行动都能师出有名,我可以很自然地出入校长室、校史馆等摆放了石膏像的地方。就如之前所言,两年来,我对学校里大大小小的房舍也到了了如指掌的地步,除了那个性别有别的场所我不敢进去之外,我花了两天时间,逐一确认了所有的空间。便如我所说,石膏像都是人的头颈部模型,本身是不规则的,而存放它需要的立方体空间势必要更大一些,这些因素都使得它难以被藏匿。
清点过后,我得到的计数依然是32座。也就是说,那些依然存在于学校各个地方的石膏像都经过我亲眼确认,算上因故被摔碎的那一座,总数就是32,比学年初校产清点的时候少了一座。但这一座,我在学校的各处都没有发现,甚至可以说,我确认的是“学校已经不存在还能放下一座石膏像的空间”。
石膏耐火,烧是烧不了的。若是拿硬物敲碎,分装起来再藏在某地,则虽然改变了外形,但依然无法改变体积和质量的。换句话说,我甚至单纯是形状估摸着类似的可疑物品的都没能察访到。但收获好歹也是有的,我在察访中得知了这样一些事实:最近的值日生从没有发现谁带着大件东西出入;除了包括校长室那里的几座上了年纪的石膏像,其余近期购买的石膏像,在未启封前都是躺在合适大小的快递纸箱里的。于是,我按着这样一个想法去寻找——有没有质量合适,但改变了外形的石膏像?说得具体一点,便是验证这样一个猜想:会不会有谁打破了一座石膏像,因为怕被人发现,所以将石膏像的碎块层层封装,改变了石膏像立方体的形状,然后藏在学校里?抱着这个想法,我又进行了一番验证,在学校各处寻觅分量上看起来是一座石膏像,但我却无法确定其具体内容的东西。比如体育馆仓库里的跳马、空教室里一个打不开的扫除工具柜等等。不过这两个大物件虽然可以在内部空间再次收纳进一个石膏像,但要验证它们的内部空间是否存在石膏像或它的破片倒也不难:比如跳马是用底盘轮子推动的,只消来回推一推跳马,就能感受内部有没有东西在晃动;扫除工具柜虽然门无法打开,但用作门的钢板上开了通风换气的横槽,打开手机的电筒光源,也能从换气槽一瞥内容物。在这些好确认的密闭空间之外,还有若干不好确认的,比如“校长放在校长室内侧套间始终不打开的旅行箱”这样的。旅行箱显然装不下石膏像,所以我在甄选之后,最后确定了三个需要进一步验证的可疑目标。
第一个目标是吹奏乐社的一个陈年乐器箱。乐器箱原本是装大号的,所以它内部空间足够。原本该躺在里面的大号因为一批批新晋社员中无人再能承担这个既要臂力又要肺活量的角色,导致它疏于维护,等到某一届的社员想起这一茬,大号早已锈在了里面。所以他们只能将大号作废品卖掉,而乐器箱多少在当时还能发挥一些装乐谱、装水的作用而保留下来,但又过得几届却也生淡了。现如今,乐器箱依然躺在吹奏乐社的准备室里,但吹奏乐社早已不知道它的钥匙去了哪里。大号已经作废处理,这个乐器箱的分量又足够沉,完全不像是一个空箱,所以它有可能被利用来装别的东西了。
第二个目标是一个纸箱,位于图书室里。图书室书架上的图书需要不断更新换代,淘汰的、被磨损的废旧书报就会装箱存放在藏书间里。藏书间里有许多不再打开的纸箱,这很正常。并且纸箱上都贴了一张纸,上面开列了装箱时确认过的,装在箱子里的书籍名目。但是,有一个纸箱却并没有被搬进藏书间,而是随意地搁在了一排木质书架的顶上。这个纸箱一样是密封的,但没有在外侧贴上说明内容物的纸张。我拿扫帚柄敲了敲箱壁,又顶了顶露在书架外的箱底,发现里面确实装了若干东西,显得很重,并且这么鼓捣几下,纸箱上竟尔落了不少灰尘下来,弄得等在下面的我灰头土脸的,很是狼狈。
第三个目标是一间无人使用的空教室。原本这样的教室里只有最简单的讲台、桌椅等设施,并不能形成密闭空间。但这个空教室里莫名地搬空了一排桌椅,取而代之占据这片空间的,是若干软质的布包裹,一个个包裹又被卷起来,用粗绳子捆成寿司般的形状。我询问它的来历,得到的答案是“弃置不用的废帐篷”。据老资历的学校人员说,以前“安全意识”还没这么大张旗鼓宣传时,霞浦高中时常组织老师和学生外出,到水域霞浦边上野营,这些帐篷便是当时使用的。现在,随着学生莫名的危险行动越来越多,安全事件又被媒体放大炒作,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霞浦高中干脆也取消了野营。最近一次的组织野营都还是七八年前。
除去这三样,学校里其他的密闭空间我都敢说,我或是通过拆封验视,或是通过触摸按捏,或是通过光线照射确认过内部的空间,能够确保石膏像不可能待在除此之外的空间里。剩下的这三个可能,虽说要拆开它们一探究竟也不是不可以,但我毕竟是一个人行动,无论是用工具撬开乐器箱,还是翻上书架拆纸箱,抑或是解开每一个捆扎好的帐篷去确认内容,都会造成比较大的动静,进而被附近的人意识到。但从我择准时机,悄悄观测到的这些信息看,说是三个可疑的目标,但已然可疑排除两个了。
首先是陈年乐器箱,这个乐器箱的钥匙已经丢失了有一些年头了。在这种情况下,乐器箱周围在当年已经被仔细找过,后来又会因为无用而不断被挪到不常用的位置。这样一来,即便是有人偶然捡到了真正的钥匙,也未必能将它与乐器箱对应起来。更何况乐器箱有着异常大的重量,我们的第一反应便是“里面依然装着乐器”。就算摇动它时听到里面的物品与箱壁碰撞的声音,也会把内容物猜测从“泡沫模具和大号”更改为“无数废旧乐谱”。
再者是图书室书架上的纸箱。这个纸箱虽然突兀,但它在我触碰时抖落了不少灰下来,说明放在那里已经有一定时日了。若是在那里长久地放着一个石膏像,也不会被统计到校产当中;若是把一个石膏像藏在那里,就需要特意把人字梯搬进图书室,而这定然会作为一个显著的行动被当值的图书委员注意到。
于是,只剩空教室里的二十几个帐篷捆扎需要确认。但这同样是一件累人的活计:捆扎帐篷需要大力气,我可没法一个人重新把二十多个帐篷紧紧捆好。所以我必须再一次进行排除,从中挑选出个别几个可疑对象,再逐一打开确认。
于是我想到:帐篷都是捆扎好的,要是把一尊石膏像藏在某一捆包裹布里,外面再套上若干软质物品,再捆成如帐篷一般的“寿司卷”,却也不容易令人发觉。还好存放不用的帐篷的地方是一间空教室,平日里也没什么人经过。我利用这一点,瞅准一个空当溜进了空教室,打开手机上的手电筒。这么做是为了确认这些帐篷上的灰尘痕迹。原理是这样的:任何捆扎都必然会在扎口形成褶皱,而放置了七八年未曾展开的帐篷,扎口处的褶皱形变定然会固化,也就是一块包裹布的扎口处被明确分成了暴露在空气中的部分和被遮蔽的部分。经过七八年的时间,就算会有学校的保洁人员掸去过多的积灰,也必然会在包裹布上形成深浅不同的痕迹。我打开手电筒,借近处的光线确认每一捆帐篷的扎口处。如果在近期,包裹布被拆开或重新捆扎过,那么新的扎口就会有明显突兀的折痕,并且在表面出现污净有别的截面。由此,我得以在二十余个“寿司卷”中找到新近被打开过的三两个。另一边,我还可以绷直手指戳它的表面,观察手指陷入包裹布的深度,借此辅助判断帐篷的材质,并且确认其中是否藏有硬质的石膏像。
最后,我打开了三个可疑的捆扎中,手指戳上去的感觉最为特别的一个。果然,里面并不是帐篷,而是那最后一个石膏像——
的碎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