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裹布的扎口处,积攒的灰尘痕迹很不自然,这自然说明内中有鬼。但我打开这一捆“寿司卷”,却发现里面虽然是石膏像,但却已成了碎块。这又让问题变得复杂起来:是谁打碎了石膏像?为什么藏起来而不报告?藏匿为什么选择了这里?我约略看了看,这个包裹中藏着的石膏像碎块基本是小碎块,并没有形状保留得特别完好的大碎块。换言之,这些小碎块让人根本没法尝试复原它。除了个别碎块明显的纹路和凹凸,让我认出这是原本石膏人形的头发、鼻子等等,其他基本是辨无可辨。
我忽地想起,我当时在美术社看到的,那一座收在了大小正好,印着石膏像生产企业商标的快递纸箱里的石膏像,也是差不多的情况。我一时间并不能看出藏在包裹布里的石膏像里藏着什么秘密,但此时社团活动时间已经结束,时间不允许我仔细去查看。我只好先不动声色地重新将它扎好,再从这间空教室里离开,再尝试着去仓库确认另一座受损石膏像的情况(先前,我们执行报损手续后,就从美术社回收了那个快递纸箱,做好了“报废品”的标记放在了仓库里)。所幸一路上也没有发现可疑的监控眼光。
然而,等我来到仓库,却发现我们前不久才放在这里的那一箱碎片已经不见。参照对其他物件的处理往往都是攒到一年半载集中处理,这一箱破碎的石膏像未免消失得过快了。
仓库实际由学校方面保管,我们也必须借钥匙才能出入,并且仓库的进出事由非常多,所以学校也没有对仓库的出入记录和支取、存入的东西进行登记管理,顶多是在仓库门口装了个监控,但我也没有正当名义去调阅。还好,我和奈惠都有对那一箱石膏像碎片的记忆,我尚且记得比较完好,和奈惠印证一下,倒也不会有过分的出入。现在想来,那一箱石膏像碎片和藏在包裹布里的这些碎片是相似的——除了若干能够靠明显外形辨别的碎块,其余都已经无法复原。这是不是有些异常呢?
我们在生活中不乏“碎碎平安”的经历:当失手打碎瓷碗、玻璃杯的时候,总会有大的破片留下来,特别是碗底、杯底这一个圆,要么是带着若干碗壁杯壁的残片完整地保留下来,要么是被一道大裂璺劈成两片。推想一下,当我们摔碎一座石膏像的时候,纵使失手力道相当大,哪怕是抓着石膏像往地上砸,离触地点最远的部分,也总该保留下大一些的碎块吧?
石膏像有较大的体积,本身又是比较固实的整体,要凭借一次动作让它碎成无数块,着实是不可能了。我由此得出这样一个猜测:这两座石膏像,是有意为人破坏的,并且施为者似乎对石膏像有很深的执念,偏要将它打个稀碎。照理说,石膏像并不至于招谁惹谁,而且这些人物模型大抵是西方人面孔,也不存在某人“因为石膏像长得像我的某个仇人”而产生迁怒的情绪。
“柯南道尔先生创作了一篇《三个拿破仑半身像》的作品,这个故事里,也是以拿破仑半身像被莫名打碎的怪事为引子的。我知道这个故事,并且明白半身像破损的原委是‘有某个关键物品被封在了半身像里’。”我思忖着。现在,这两座石膏像的情况也和拿破仑半身像类似,难道是,石膏像里也被封进了什么东西吗?
我和奈惠曾在仓库里确认过,学校购入的这一批用于美术练习的石膏像,是同一批,由外地的生产厂家直接快递过来的(霞浦本地并没有生产石膏像的厂家)。学校在收到货后,每一座都打开箱子验视过,确认无误了再重新封上箱子,在仓库里保存起来,这也是仓库里的石膏像箱子上都有多道胶带痕迹的缘故。不过,要说校内的某个人,和校外的石膏像生产厂家有什么勾连,要通过这种方式传递信息,未免也太僵硬了。若是放在情报封锁环境严峻,并且技术手段不够发达的一百年前,这么做倒是还有可能。
石膏像里若是藏着什么秘密,那势必要砸碎石膏像,也就是这两座石膏像现在的模样。但砸碎石膏像之后,何必要报损一座,又藏起一座来呢?看来是藏起来的这一座有些门道吧。
我回到学生会室,学生会的成员也早该离去,但副会长由良崎纪子依然坐在这里,似乎是在等我回来一般。她见我进来,立刻从座位上站起了身。只见她迎了上来,凑到我耳边道:“嘉茂前辈,请到隔壁相谈屋,那头好像遇上了麻烦事,宇野前辈正在那边控制场面呢。”
我匆匆转到隔壁。如果是平时,在知晓里面有人的情况下,我进去之前定然要敲门。但现在我预感到,现在已是社团活动结束即将静校的时候,发生在这时候的委托定然是异常紧急,所以我直接转开了门。进去之后,里面是一片沉默:客座上是一位女生,从领结颜色来看是一年级正待升入二年级的后辈;主座上的奈惠虽然坐的方向朝向客座,但她并不适合作为主座的身份,此时本该有的镇定、安抚、纾解,她半分也做不出来。
走近这一副座头,我发现主客之间的课桌上,放着一张写有奈惠笔迹的纸张。奈惠在遇到难以解决的相谈请求的时候,就会将相谈信息简要记在纸上留给我解决。我看着这个刚做下的记录,发现这确实是一桩很棘手的事情:这位刚完成一年级学业的女生,是学校里负责收寄与传达的役人。具体来说,负责每天到门卫室,汇总给“学校”这个大主体的电话记录、信件和快递的分拣和送达。这是学校新近增加的提供的勤工俭学的岗位之一,才贴出去没几天,这位同学就应征了这个岗位。
这一天,这位负责信息和寄递品传达的同学接到一个电话,电话里莫名地把霞浦高中给骂了一顿。这位同学掌握到的是,打过来的是个外地电话,最开始仅有一些逻辑的言辞的事实是“霞浦高中这种大学校,竟然无耻到耍小手段来骗钱”。这位同学不明就里,基于礼貌耐着性子问了问原因,得到的答复也不外乎是对“骗钱”的詈骂。她只好做了记录,向校方负责对接的人员进行了汇报。她本来认为,学校的大人应该是“自己人”,理当安慰自己;没想到换来的答复却是“这显然是学生干的好事,你自己回去想想原因吧。”她方才做这工作没几天,就碰上这么一件伤心情的事情,心理承受力自然比不过那些当惯了受气包的职业客服人士。她的委屈没处申诉,才找上了相谈屋,而奈惠面对这没来由的两头受气也理不出什么头绪。
霞浦高中绝不是灌输斯巴达观念达到高升学率的魔鬼高中。照情理,学生受了来自外地的委屈,校方负责对接的工作人员就算不安慰,对自己人也总不该说那般“仿佛认定了就是学生有错”的话。我又想到,正是这个校方总务处的工作人员,在周日把我喊去学校处理石膏像的报废程序。反过来看,他这个职务,是学校对接学生一头各种杂事的位置。若是把这几件事连在一起看的话……
“对了,这位同学,我想问一个问题。”见她依然抽抽噎噎的,我便只向她问出几个用是否就能回答的问题。“不久前,你是否被这位学校的工作人员委托寄一箱东西出去,并且这个纸箱上还有像是商标一样的印记?”
她点了点头,我又问道。“后面你有没有接到一个询问这一次快递事宜,并且语言有些捉摸不定的电话?”
她又点了点头。我的猜测也因此得到了实证。
“所以接下来,你将这件事也报告给了你的上司,他却要求你承接更长时段的电话接听,以至于现在这已经是静校的时候了,你依然坚守在岗位上。是这样吗?”她第三次点了头,我总算能够说出整件事的始末:
“事情的原委是,这个人自己心里有鬼,所以才对你说出不客气的话。”我出言安慰那位后辈同学之后,道出了原委。“他自己便是这个不客气的外地电话想要毁骂的对象。之所以会招来这么不客气的言语攻击,是他用石膏像玩空手套白狼的把戏,被商家所识破了。”
具体来说,如果按照这个校方工作人员的剧本来演出的话,是这样的剧情:首先,胡乱生一个名姓和地址,再随便寄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过去,作为向售卖石膏像的店铺提出的一个维修、兑换申请。由于更换破损石膏像也是店铺的售后服务之一,所以店铺的客服会有这方面的安排。但店铺接到这个莫名其妙的包裹,里面并非破损的石膏像,又无法从购买记录倒查是谁搞出这种名堂,便只能当做恶作剧来处理。待到这边推测,店方差不多把这个包裹扔到九霄云外了,便再以正式的名义提出置换申请。
按照正常流程,置换肯定要先将破损的石膏像寄回店方,但这时候就可以抵赖说“我已经将破损的石膏像寄过去了”,并且拿出之前那个伪装成“恶作剧”的快递单的单号作为佐证。快递单号短期内在快递公司必有留存,只要石膏像店方胡乱处理了那一包“恶作剧”式的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记得那个箱子上的快递单号,便无从对证,只能以寄件人手中明确的单号和快递公司明确的派送签收记录为据,认定“石膏像店方已经收执了这个包裹”。这样一来,石膏像店方便居于理亏的地位,只能吃哑巴亏,重新按这头的要求补偿完好的石膏像。
再接下来,这个想要套白狼的家伙等待这一阵风波过后,再重新找上石膏像的售卖方,正式用那些石膏像碎块要求换回一尊完整的石膏像。当然,这一次可以名正言顺地进行,只要一口咬定“不知道之前的风波”,便可以“学校里人多,之前并非我所为”和“我们一次购买了好几十座石膏像,陆续碎了两座很正常”等由头将前事推个一干二净。石膏像生产方的认记,一在快递纸箱上的厂家商标,二是石膏像碎块上理当也有自家厂家的商标(一般在底座上,专业的生产方在碎块中找属于底座的部位理当并不是难事),这两重认记便能让有意套白狼的人用出上述的诡计——第一次寄回无关紧要的东西时也用那个大小恰到好处的快递纸箱,让它外表上看不起疑心。第二次又是货真价实的石膏像碎片,也无可置喙地证明这就是原厂产品。
学校里近来新设这个勤工助学岗位,在方有人应募之后,校方工作人员便开始实施计划,这显然是蓄谋着要等待这个上钩的人作为他实施阴谋的替罪羊。这个石膏像厂家承接各地的业务,校方工作人员纵然能杜撰各种信息,终究为图省事,将包裹交给这位勤杂的同学去寄递,而她又恰好选择了霞浦高中附近的快递网点。石膏像厂家通过快递单号的倒查,很快便能查到收件网点。
店方也不是傻子,他们勘破了这个计谋。作为佐证,他们在收到无关紧要的包裹时,打了一个电话给霞浦高中,这时接电话的又恰好是一力承担了所有学校勤杂的这位勤工岗位的同学,她是当事人,又不知其中关节所在,便应承了对方的套问。之前也说过,店方负责这种退款事宜的人也大多是做过许多笔生意的老手,一生一熟比照之下,这位女同学显然不是对手。
“看来,就连卖石膏像的店家那边都约略猜出了端倪。”我叹道。“他们显然也发现了,电话里这个经不住套话,几下子就泄了底的稚龄女音,怎么也不可能属于这个想出诡计的老手。并且这里是学校,他们显然也猜到了这是学生受人指使,于是换过了时间再打电话。他们本以为,到了学生快放学的时候,值班的人总该是大人,所以就没再遮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