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我们找到了一对符合条件的绘马:两片绘马的用料有着明显的不同,在大风天气的相互碰撞中发出沉闷的声音;系绘马的绸带绑着一个烦难的绳结,在年深日久的重力作用之下牵扯得更加紧密,植物种子,鸟类遗物,雨水灰尘污染等等也让原本是纯色的绸带染得不堪入目。
好在我们的主要目的是绘马,这些由雕刻院系统一制作的木片在一代代的传承之下形成了稳定而高水平的工艺传统,将绘马的原始面貌保存得相当完好。比如,池田若子前辈手中的这两片绘马,形制规整,没有任何被虫蛀或撞击破碎的裂口。绘马表面平整,没有丝毫因纤维外翻而导致的硌手;外部覆盖着均匀而通透的清漆,在光线下依然夺目;平整的两面,其中一面各自阴刻着若干文字,敷着红色和青色的颜料,这就是我们辨识的重点了。
其实倒也不用花太多精力辨识,绘马上阴刻的文字是我们都很容易辨识的规范行书字体,我在池田前辈发来的照片上只看了几个字,便知晓了文字的内容。
我们见到的是南石和江户二人的绘马。南石的绘马字是深青色,内容是一首和歌:“戀す云ふ,我名は未だき,立ちにけり。人知れずこそ,思初めしか。”这是选录于《小仓百人一首》的壬生忠见的和歌。江户的绘马上同样是一首和歌,但文字是红色:“忍ぶれど,色に出でにけり,我戀は。物や思ふと,人の問ふ迄。”这同样是被选入《小仓百人一首》的平兼盛的和歌。并且这两首和歌的选录顺序是相邻的:平兼盛的歌是第40首,壬生忠见的是第41首。
“相思形色露,欲掩不从心。烦恼为谁故,偏招诘问人。”“春闺初幕恋,但愿避人怨。谁料蜚语快,风闻满世间。”这两首和歌我早已背得烂熟,此时见到,心下不由得回忆起这两首和歌的故事:在村上天皇在位的天德四年(960年),宫中举办赛歌会,其他名次都已尘埃落定,唯有头两名悬而未决。而竞争者和他们的作品,便是平兼盛与壬生忠见,以及这两首和歌。这两首歌,平心而论当真是出类拔萃却又难分轩轾,当时担任总评委的藤原实赖也不敢轻易定论,便偷眼看向村上天皇的神色。天皇虽未以动作或神情作出暗示,但口中却在低声吟咏平兼盛的作品。藤原实赖会意,便将平兼盛的作品定为第一,壬生忠见只能屈居次席。
平兼盛和壬生忠见虽是出色的和歌作者,但当时他们的官职不够高,并不能进入殿上,只能在殿外等候消息。评定结果传出,壬生忠见当即败兴而去,此后便失意落拓,最后不知所终,其后也没有什么作品流传。以我这后人的眼光来看,这无异于是失手摧折了一位歌仙啊(平兼盛在后世位列三十六歌仙之数,壬生忠见的才情与他相当,也当能列入其中)。
这两首和歌都是恋歌,用在绘马上也称得上是成双配对。绘马除了和歌之外还有落款,江户的绘马上,落款是“江户芳美”这么个人名;南石的绘马,落款的名姓则是“赤尾木雅次”。我们在这里确信了,南石的确只是个假名姓。但池田前辈后来在学校里打听良久,也没听到有关于“姓赤尾木的学生”的情报。
“这两个绘马正是我们要找的两片,这已经毫无疑问。但接下来还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找到后木的那一片绘马,一个是从绘马的和歌中推测,他们几人的情感纠葛到底是怎样一个关系。”
拥有了现在的条件,后木的绘马找起来就不难了。我们知道了江户芳美的真名姓,记录上也有对应的一条,说明她并没有另取异名。而在记录上,她的单个绘马和南石、后木二人的一对绘马各占一个位置,各有一条记录。为了不被学生自治组织当做未按记录悬挂的绘马而摘除,她必须保持记录的平衡,也就是将自己的绘马和南石的绘马系在一起后,后木的绘马要作为单独的那个,放在江户芳美记录对应的位置上。池田前辈手上有完整的记录,她根据记录找到江户芳美的记录,按图索骥找到悬挂位置,挂在那里的果然是一个单片的绘马。
绘马的木质、纹路、制作工艺等等和南石的绘马如出一辙,正印证了这两人的两片绘马才是同时制作的判断。这片绘马的落款是“幡石庆子”,再次证明后木到底也是个托名。而主要文字同样是一首选入了《小仓百人一首》的和歌:“君が為,惜しからざりし,命さへ。長くもがなと,思ひける哉。”它的作者是藤原义孝,列为第50首。
“相思难从愿,不惜下黄泉。昨夜相逢后,依依恋世间。”藤原义孝比平、壬生二人要年轻一辈,天德四年的歌会他不过十岁。他少年便以和歌成名,不过天不与寿,二十一岁便因染上天花去世。他存世作品不多,这是他仅存的精品。
三首和歌摆在了我面前。《小仓百人一首》这一百首和歌我从小学便开始背诵,十几年来我再是熟悉不过。歌中深意,千百年来也有无数后人为它作出注解,逐渐也形成了统一的认识,此时不需我再另出机杼。
那么,这三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情感纠葛呢?和歌并不能直白地告诉我们。在历史上,平兼盛、壬生忠见、藤原义孝三人并无任何交集,除了那次御前歌会,三位作者对其他二人都谈不上抱有什么情感。三首和歌的体裁都是恋歌,平兼盛和壬生忠见的歌站在女性视角,一者描摹“恋形于色招人问”,一者描摹“己虽不传世早知”,以“无奈的羞怯”感觉为妙;藤原义孝的和歌则是男性视角,抒发“见过恋人后的流连”感觉。要说这三首和歌里真有什么彼此间宾主、对峙的关系,我瞧倒也未必。
要问当今艺术科高校的学生们普遍对和歌有多深刻的了解,实则也没多深刻;但要说他们几人完全不了解和歌嘛,却也不能够。这几首恋歌妙则妙矣,但作为一对恋人之间的盟誓之词,却也不太恰当:因为他们选择的和歌的人物性别和自身性别相反,并且文辞之间也并不是成双入对的。如果换做是我和自己的所爱之人要挂一对和歌绘马的话,我可以选择落洼与道赖少将之间的酬答歌,可以选择光源氏与明石姬的酬答歌,这些都是文辞丝丝入扣,若合符节的成对和歌,在这个场合更为适当。
故而,这三人给我的印象是:他们身上的艺术气息让他们对和歌有所了解,甚或说已然初窥门径,就好比唐土的孩子熟读了《唐诗三百首》一般,他们也熟读了《小仓百人一首》这样的精品选集,具有了基础的和歌品鉴能力。然而,他们的兴趣终究不在文学,有了基础的积累之后并没有向更广袤的和歌世界进一步探索。所以他们在这个当用和歌的场合,也只能从最基础的那些诗歌里挑出“还比较应景”的句子写上去。
确定了他们的和歌水平“不过尔尔”后,我又回想起坐在我们霞浦高中教务办公室里的那个校工后木的形象。她用了自己常用的化名进入霞高,倒也算不上刻意伪托,她平日里将琐碎的杂事都推给勤工俭学岗位的同学,给我的印象是慵懒而怠惰,和保健室的保健老师倒是一路人;但她拿出那幅素描画却又着实露了一手,让我绝不敢小觑她的真功夫。现在她已经三十出头,按理说应该已经看开了十几年前争夺的失败,可她既然时刻让周围人以后木这个当年的托名来称呼,显然是要自己时刻不忘当年的这场败仗。
她为什么不忘?自然是在恋情之外,还添加了“不服输”的竞争心理。这份竞争心有以下几个来源:一是不甘江户芳美后来居上、横刀夺爱;二是自认为自己的条件明显胜过对手,嫉恨对手使用了“狐媚”法子;三是不平于赤尾木雅次的眼光愚蠢和短浅,认为他的选择是下下策。
这三种不平却也可以用这样的眼光来审视:在江户芳美转入之初,便给幡石庆子出了一道题,若是解开一个复杂的绳结,她就自觉退出竞争。这个绳结再怎么复杂,终究要和绸带与绘马一起挂在藤绘马步道下,若是绳结复杂、臃肿而让体积过分庞大,乃至于喧宾夺主的话,学生自治组织也不会轻易让它被挂起吧。再说,制作绘马的绸带也是雕刻院系所提供,一条细绸带不过一二厘米宽,几十厘米长,这样的绸带,能绑出一个四年高校生涯都解不开的死结吗?我表示怀疑。
正好,我想起手工艺社还在调试风铃,他们对这种小工艺是很有研究的。我便给池田若子前辈又打了个电话,想请她把这个绳结拍个照片发给我。然而,我说明意图后,池田前辈却有些惊诧。她答道:“绳结?我刚才闲着没事已经把它拆开了啊?”
“啊?”
“刚才渊子不是在推究那几片绘马上的和歌吗?我闲着无聊,就想自己挑战一下这个绳结咯。当然,它的末端藏在绳结里面,两股分叉越扯越把绳结收紧,一开始我也觉得很难下手去拆解,但我今天正好戴着两根发夹,我拿发夹的针来拆,比手指好使多了,一会儿就探到了绳头儿,再鼓捣一下,就顺风顺水地一下子拆开啦。”
这个绳结没几下就被池田前辈拆开了,那它至于把一个艺术科的女生困住好几年吗?我还是向池田前辈问道:“前辈,这个绳结最开始的样貌,你把它拍下来了吗?”
“当然啊,知道你在推究这件事情,我哪敢不留底呢。”
我拿着绳结的照片再次走向手工艺社,在路上,我也陡然想到:这个绳结如果真是江户芳美出于“竞争心”的心理捆扎而成,那必然是随性所之,盘根错节,循环往复。绝不能像池田若子拆解时这样解开关键后就是一路势如破竹。所以我很大概率认为,这个绳结,是一种捆扎的定式,倘若解通了关键,破解整个绳结就很简单,反之无论怎样费力,没有将关键部位调整好,再怎么费劲也是无用。唐土也有鲁班锁、九连环等初看起来浑然一体无从下手,但却要以拆解为目标的益智玩具,这个绳结的用意,恐怕也与此相通吧。
我将绳结的照片带到了手工艺社,前桥绿听过来意,一看照片,立刻便认了出来:“这是个很早就有的绳结方法,叫做‘月葱茏’。”说罢,她在手工艺社里找到一段布条,十指翻飞,很快做出了一个和照片无二的绳结出来。我不明就里地试了试,果然是无从下手;但按照指点,用针先破除其中一个关键点之后,随手一扯绳结外的两段绳子,整个绳结便应力而开,毫无窒滞。
“没想到,这个绳结还有这么个美妙的名目呢。”我把玩着前桥绿重新扎好的绳结道。“它有什么由来吗?”
“嗯,我找找看。”她从书架上挑出一条书脊,又用右手掠过几页。“是这里了。”
这本书大概是一本手工艺图册,讲述各种手工花式的制法。当前的页面讲述的便是“月葱茏”这个绳结,它的来历说……
一位苦情的女儿家,恋慕一位达官贵人而不得,反被两家所厌恶,只能自取绝路。她在夜间自缢,仰头见到天空中的月亮依然清辉冷冷,不由得将满腔激荡的情感倾泻在了捆扎的这个绳结上。它外表看来**一团,加上绸带作月白色,这个绳结便留下了“月葱茏”的名字。而这位可悲的少女之所以未能得偿所愿,倒不是因为门楣的高低,而是因为……
她比那位官人小了整整二十岁,那位官人早已妻妾成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