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底还是先入为主了。
我们已知这位托名“后木”,实则名为幡石庆子的校工大约是三十岁出头,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她喜欢的对象也该在这个年纪。然而,一个“月葱茏”的绳结,分明暗示着这是一段有明显年龄差距的爱情。十多年前,幡石庆子正是攻读高校的当龄人,对方的年龄绝不可能比她小上一轮,那就必然是大一轮了。而这也是在校园里不太被认可的师生恋。
唐土有许多师生恋的例子:鲁迅先生与许广平女士,沈从文先生与张兆和女士,陈致平先生与袁行恕女士等等。这些故事虽然最后是个花好月圆的结局,但中途往往是梗阻横生,好事多磨,可见师生这差了辈分的情感终究没有被大多数人所认同。在过去社会,这甚至被视为礼法之大忌。即便是观念遽然开放的现代社会,师生之间的感情终究还是有人会阻挠,比如江户芳美其人,她就用这个“月葱茏”的绳结来警告幡石庆子,这样的畸恋没有好下场。
赤尾木在筑波艺校并非是学生的身份。池田若子前辈在学校里打听了许久,也没能打听到姓赤尾木的学生的情报,这说明赤尾木这个姓氏在学校里其实属于一位老师。得亏是池田前辈的社交能力非我可比,她在学校搭得上话的老师也有许多,这才弄到了更加确信的情报,得以肯定在不久的过去,的确有这么一位姓赤尾木的老师曾经在此就职,但旋即就离开。一般来说,学校里的老师会在学校里供职较长的一段时间,以至于在赤尾木和江户目前在白陵谋生的现状下,我会首先将他俩也认定为学生。我们着实是忽略了这种情况啊。
赤尾木是老师,幡石是仰慕他的学生,这两人的身份倒是明白了,那江户呢?我们本以为,她从事客服工作,又在当时转入了筑波艺校,我也想当然地把她认定为筑波艺校的学生。但我们只知道,江户芳美在某个学年中途转入学校,她是以什么身份转入的呢?她也是学生,还是赤尾木的同龄人?在这个三角形中,我们弄清了两个角和这两个角的夹边,现在我们还需要知道另一个角。
江户芳美我们只知道她有“转入”的痕迹,池田前辈虽然打听到赤尾木是教师的情报,但年深日久,情报也到此为止。但我们要追寻她的痕迹,却也不至于无迹可寻:无论她是学生还是教师还是什么别的身份,总归是一个“非正常”的进入,会给其他人留下印象的。艺术科高校不比文化课,转学事件非常少。池田前辈几乎问遍了目前在任的筑波艺校老教师们,其中不乏有依稀对赤尾木老师有印象的人,但他们都不记得十年前左右有过转学生。而问到“是否有一名同时期左右姓‘江户’的教师的印象”时,他们却也表示了否定。
“筑波高校里,不仅没有转学生的记录,就连同时期的教师里也没有姓‘江户’的吗?”
“是啊。艺术科高校院系比综合大学少很多,办学规模也没有综合大学那么大,教师本就招得少,教师群体彼此间也大抵都认识,不存在什么院系之间隔墙不认人的情况。”
池田前辈将我先前所提的几点顾虑都逐一说明,到底是确立了这条情报的可靠性。这样一来,江户芳美的身份就和教学活动一点无关了。高校除了最主要的教学活动,还有教务、科研、校产运营等一些同样需要人手的工作。这些工作的运营和教学活动关联不大,除了学校的管理层,一线的教师和学生基本对这个体系了解不多,顶多熟悉近处的一些人。江户芳美若是披着这样一重身份,倒是能够解释在学校没有对应传闻。但又在“转入”上面有了龃龉:在这个流传到后世的三角故事中,都传说江户是转入的,那这个“转入”就是一个共同的认可项目。之前说一线教学与非一线人员之间相互认识的机会不大,那为什么会在属于一线群体的学生当中形成关于江户来历的共同认可项目?
“对于江户芳美的‘转入’,在传闻里有没有更具体的说法?比如说转入学校的哪个部门?从哪里转来?光是这个转入的说法,我起初还错把她当成编入班级的学生了。”
“有是有,但都不太可信。有的说,她是学校当时校长的亲戚,走后门进来的;有的说她美如天仙,是个天降系的倒贴美少女;甚至有的说她是土里钻出来的。”
“这些说法倒是一个比一个玄乎了。不过也可以旁证,后人其实对这江户芳美的来历也都不清楚,以至于胡乱瞎编。但唯一的一个共识‘转入’倒是坚守得很到位。这就很奇怪了。”我和池田前辈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始终没得出个靠谱的结果来。忽然,我的眼光落到了身边的一件物品上。那是我作为学生会会长使用的印章,若是有同学转学,或是交换生等等学生跨越学校进行交流,都要由学生会长在相关的表格上盖下这枚印章。而每当我使用了这枚印章,就需要在当天的用章记录上留下一行,然后由学生会的书记统一保管,并且在学生会换届报告时作为附件,有心人可以在那时候查阅。并且,学校的用印记录同样如此。我由此想到了这样的一条“途径”:
“大家公认‘转入’是事实。另一方面,学校每当处理转入这样的人员流动事宜,都需要大量的程序性工作,而用印更是不可避免。印章的使用记录理当是公开的,对于每一次用印,都会记录申请使用人员和使用事由。我们可不可以从这里入手,看看江户芳美的转入到底是因为什么事情?”
“这一点倒是没错呢。”在霞浦高中,池田前辈也担任过书记的职位,知晓这项程序。但她转而又迟疑道:“可是我到了这边,也没再接触过学校里的印章记录了,我也不太清楚要从哪里查起啊。”
“这倒还真不难查。筑波艺校以校务公开而闻名,像我们在高中所作的那些学生会述职、财务收支、履职记录等等还都是用过一年封存一年;筑波艺校历年的记录可都是能在公共网络上查询到的,连内部网络都不用进入。我这边已经在翻找筑波艺校历年学校公开的记录,检索校长印是否被用在江户芳美的某种事宜上。”
池田前辈依着我的建议,又找上了自己在艺校学生自治组织的熟人。渐渐地,这位池田前辈的熟人也发觉出池田前辈这边在调查这个十年间广泛流传的风闻,她自然也乐于帮助。她为池田前辈提供了十年前左右的,学生自治组织的用印记录。当时还没有这么好的机械普及水平,大多还是手写。池田前辈找了几遍,并没有发现和江户有关的字眼。
我这边倒还是有些收获。我找到了江户芳美在十四年前和八年前的两桩校长印用印记录,一条是她的信息审核和聘书,一条是办理她的离职待遇,申请人都是我完全不熟悉的名字,料来是筑波艺校里的最基层的校务人员。这两桩记录分明代表着她在筑波艺校的时间就是这六年,审核信息是从外部调入人员的风向,聘书是聘用。而离职待遇的风向不言自明。这样一来,她的身份就可以用排除法来筛去许多错误选项了:
首先她不是学生,因为她在艺校的学生会自治组织没有丝毫关于她的记录。其次她不是教师或科研人员,因为高校教师和科研人员都需要在教学任务之外完成研究课题,而课题立项是需要使用校长印的,六年的时间里,江户芳美没有任何一个课题,教师和科研人员决不至于这样怠惰。再次,她也不是校工,校工的级别过低,这种岗位的聘用、解聘并不需要提到校长这个层级,也不需要由校长印专门在她的离职待遇表上敲一章子。最后,她是教务人员吗?自也不是。教务人员的调入虽然需要校长签字,但这种普通员工的任用并不需要制作一张专门的聘书,只需要劳动合同就行了。一旦制作了聘书,那就意味着会有专门的仪式,向这些人颁发聘书,这场合就又要隆重、正式得多了。
“所以,通过用印记录,江户芳美的形象就又鲜明了几分。综合起来,她有真才实学,值得学校为其专门制作聘书,郑重对待其离职;她不为一线教师学生所知,后人却都知晓那一回转入了这么一号人物;她又深居简出,从来不参与学校里的任何事务,以至于在这学校的六年里她参与的事情,无论好坏没有一桩上升到学校层面;而学校也还耐得住性子,竟然愿意这位隐形人一般的江户芳美在学校吃了六年公粮。从这里还能推出一条,江户芳美虽然有聘书,但没有解聘一类的文书,说明她已经在聘书或其他场合的约定里明确了在筑波艺校服务的时限,六年是条约到限自然中止,并非一方因故中止聘用关系。”
这样一来,我们就将江户芳美的身份锁定了——她是返聘人员。
返聘,也就是到了退休年龄离职后,又被原来的用人单位重新聘回来继续发挥余热。这种人有着超乎寻常的老资历,也有足够的才能让用人方舍不得他们一走了之,所以必然会迁就这些老资历的若干要求。比如不承担教学科研岗位的兜底课题数目,这便是最常见的返聘人员所享有的福利之一。返聘人员自然需要郑重,所以会事先制作证书;而返聘也在聘书中定好返聘的年限,所以她离去的时候,也不再需要履行额外的解聘书程序。并且,她虽然返聘,但却在返聘后换了个岗位,从之前行政、教务等岗位换到了接触学生的一线岗位(因为之前所占的正式岗位必须退出以腾给后来人,否则也就不是退休了。新安排的这些岗位往往是另有一份收入的宿舍管理员一类的活)。所以后来的学生普遍知道有这么个老人,却又摸不清她的底数,和她熟悉的人又都在学生接触不到的幕后,学生相熟的一线教师也认不全行政体系的人,这便是学生群体普遍都知道“转入”,却又只知道“转入”的缘故所在。
我虽然大致掌握了江户芳美的身份,但新的迷茫又缠上身来,原因依然是年龄:返聘人员是一个人已到了退休年龄后再继续回到岗位上,女性的退休年龄一般来说是五十五岁或者更高,退一步讲,江户芳美在当时少说也是五十开外的年纪了。这样的年纪,却是因为什么,和当时二十出头的幡石庆子燃起如此强烈的竞争心?
难不成,江户芳美与赤尾木雅次之间,是另一段跨越年龄、有乖伦常的恋情,只不过这段故事里,女方的年龄更要大出男方一轮?
恐怕就是这样吧!我心下暗道。若不是双方都对赤尾木雅次有着强烈的感情,怎会让江户芳美催生出如此强烈的敌视情绪?这种“月葱茏”的绳结,一般人既不会了解,更不会捆扎,说明她自己是个此道好手(说不定这也是她得以让学校不惜返聘也要挽留的原因之一)。“月葱茏”有三重意思:一是向幡石庆子传递世俗对师生情、差龄爱的偏见和压力;二是则威胁,警告幡石庆子自己已经勘破了她的恋心,自己只要把事情闹大,就必然会增添她面临的压力;三则是最有压迫感的一点:向她传递这个故事的结局——恋慕不得的妙龄女子只能自缢了断,以此增添她心头上的阴影。在这三重威逼之下,当时只是学生身份,又涉世未深的幡石庆子断然是无法承担的,恐怕这才是她显得不敢争夺的缘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