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为伦常?这不是个人所能回答的问题,而需要交给一个区域内的社会来回答。当某种行为不至于被所处社会的大多所反对,那大抵是合乎伦常的。举个例子来说,昭君出塞之后,先许呼韩邪单于,后又嫁复株累若鞮单于。这种“以庶母为妻”的行为在当时的匈奴是风俗之常,但在唐土中原无不嗤之以鼻。时至今日,不同环境下形成并演变的若干个小社会在全球化的浪潮之下相互碰撞,有关“伦常”的讨论不绝于耳。
“忘年恋”,是伦常之论中非常常见的一个具体话题,直到今日也未有定论。而我便正在经历这么一桩“忘年情”,而且是加上了三角关系这一情场醋味的猛剂。在这个三角关系中,彼此间根本没有任何“同龄情愫”的成分:最长的江户芳美六十六岁,最年轻的幡石庆子三十二岁,居中的赤尾木雅次四十三四,彼此都是差了一轮的年岁。按理说,一轮十二年的差距,已然抹消了“同龄”这一感情上的加分项,那这些人到底是因为什么牵扯在一起,进而上演了这么一段令人无言的闹剧呢?这就要说起一段后话了。
当时,霞高派去找寻校工后木(即幡石庆子)的老师们,在准备赶往既定的地址时,在当地报纸上看到了江户和幡石二人因为扭打而被警视力量带走的消息。按照我们所熟悉的,警视处理简单扭打事件的惯例,这两人从医院里出来得两三天,之后还得去局子里待一两天,这总的加起来起码是四五天过去了,霞浦高中可没法让老师在外地多等,这便将他们叫了回来。在这之后,警视力量分别对江户、幡石进行讯问,才了解了这起事件的前因后果。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我竟得到了这份笔录。
有人说,给谈话做笔录也是一种艺术。因为谈话一直是二人以上的组合进行,其中一人主谈,另一人主记。主谈也需要旁敲侧击,有时会说些“天气怎样”“子女在哪里念书”一类的闲话进行迂回,真正想问的内容则藏在这些不经意的问话当中。而记录人就需要极高的默契和敏锐,那些迂回话题没必要做在笔录中,又得把隐藏在迂回中的所需情况记录下来,还要保证完整记录原话,才能让最终完成的笔录既是真实发言,又保证所有问题都直接和中心问题有关。我在翻看这份笔录的时候,心下推想着警视力量围绕她俩展开语言攻势的场景,不禁又一次为自己和他们的专业之差而叹服。
好在,有了这份笔录,我得以很方便地理清这些纷繁纠葛的关系,毕竟笔录都是直接和中心问题有关,并且一问一答,非常流畅。但我并不能把这份笔录就这么录在我自己的记录里,多少还得用我所擅长的“文辞”来加工一番。于是,下面这若许长的一段便是我看过笔录后所记下的,关于赤尾木雅次、江户芳美、幡石庆子三人情感的始末,作为之前我参与他们最后一段矛盾冲突的补录,以解清我记录这些冲突时若干未尽之处。
感情的肇始,源于幡石庆子的高中。她在高中时的文化课成绩很差劲。她的父母很着急,又不看好走艺考等其他道路减少文化课成绩的影响,所以唯一能做的就是延请课外补习。然而,这个课外补习却让幡石庆子接触到了“艺术考试”这条道路。她置父母的反对于不顾,硬是将补习课程调换(幡石的父母为她报的补习是大型教育机构提供的课程,她自行在机构里走程序换成了等价的艺术类课程)。
那时候,教育机构补习艺术的教师就是赤尾木雅次。他在当时也是个刚入职的新人教师,在补习机构积累经验。他当时的目标是进入高校成为有固定收入的教师,所以表现得非常勤恳亲和。幡石庆子作为半路出家的补习生,自然得到了他的重点照顾,一来二去,情愫暗生。在补习的最后,幡石庆子不惜和家里闹翻,也还是报考了筑波艺校;而赤尾木雅次也利用这一年的补习所积累的经验,顺利获聘筑波艺校教授雕塑的一名讲师。在自己进入高校、独立并成年之后,幡石庆子便直白地对赤尾木雅次展开了情感攻势,并且得到了积极的回复。作为二人情感的进展,他们在筑波艺校的藤绘马步道下挂上了绘马。
然而赤尾木雅次却并不是一厢情愿接受这个小自己一轮的学生的感情的——他毕竟长这么一轮,比较在意社会压力。另一方面,他在当时就已受到了更大的压力,也就是江户芳美。
赤尾木雅次工作之后出现了若干神经脆弱的征兆,最明显的便是工作压力一旦过于集中,就会表现得有气无力、精神焦虑、易怒而不集中。一般来说,这种情况需要在工作后进行调适放松来予以舒缓;但赤尾木雅次具体的“舒缓”方式在一般人眼中未免有些费解——他是受迫爱好者。这些扭曲的爱好者们利用网络中结成隐秘而排外的小组织,在“不为外人道也”的荫蔽下结成畸形的对子。而江户芳美便是施迫方,也正是和赤尾木组成了一对。这二人之间情感的维系,是基于压迫的求索和施与的,彼此间虽然有被称为“感情”的东西,但却和“爱情”差得甚远。但就算是这份畸形而执拗的纽带,也还是将赤尾木和江户二人绑在了一起,并且还让江户芳美有些珍惜的味道在内。所以,她在发现自己的道友有了某种不祥的苗头之后,便打算将之掐灭。
然而,江户和赤尾木两人当时都是明白人,心下都明白彼此间的这条纽带并不方便公之于众。所以江户芳美第一次进入筑波艺校,干扰情感的时候是采取“施加压力”和“针锋相对”相组合的模式,也就是一方面用“月葱茏”绳结向涉世未深的幡石庆子传递“忘年恋”所要背负的社会压力,另一面自己也抢走赤尾木的绘马配成一对挂上,以宣示自己的“主权”。当时还是个大学生的幡石庆子果然没能扛住压力,这便让江户芳美先胜一筹。为了杜绝后患,江户将赤尾木看得更加紧了。此前他们二人除了具体施迫与受迫的场合外井水不犯河水,但江户芳美在这之后就逼着和赤尾木住在了一起。
幡石庆子毕业之后,又从事了一阵电话推销这种见世面的工作,总算让自己的阅历陡然间丰富了许多。她从某些途径那里也打听并证实了以下的情报,“江户和赤尾木二人并不是在你之前的感情”“二人间不过是那种畸形的关系”。所以,幡石庆子虽然在当时退缩,但后来又重新燃起了敌忾心和挑战对方的底气。她知道江户和赤尾木二人虽然同住在一起,但彼此间并无爱情,自也不至于正式成为夫妇,所以她倒也不着急,而是慢慢筹划自己的计划。为了我所见到的这个合适的时机,她前后花了好几年的心血。这些准备工作包括:勘察地形、研究蜃景、制作用于蜃景投影的模型、购买干冰、打点面馆老板等等。
江户芳美到底也没有什么文化和内涵,智商和情商更是免谈。幡石庆子稍加挑衅,她便气血上头孤身冲往了霞浦。并且,我们此前也有一个误解:我在看到江户芳美同样挂上绘马之后,认为她也是和赤尾木、幡石一样有文化和艺术底蕴的人。但其实我想得差了:江户芳美其实不过大老粗,绘马上的和歌也是她逼着赤尾木找的,她也干不出什么需要艺术细胞的活计,所以到筑波艺校也是做杂役,在白陵也是当客服。并且,她出于自己没有艺术水平的事实,转而对一切“艺术品”有着天生的排斥感。这才能让幡石庆子仅凭有限的接触,就能算准她的每一步行动,并且仅凭着一些带有“艺术品”成分的素描画,就能让江户暴跳如雷。
赤尾木雅次本人随着年龄的增长,自也不是整个人都沉浸在受迫当中的。在幡石庆子打听到他身边的时候,他总算也捕捉到了幡石庆子的踪迹,二人就此开始了地下的联系。这一条重新搭起的联络促成幡石庆子展开自己的行动,而这也为赤尾木所发觉,故而他临时起意,将自己的病历卡(他因为长期被施迫,所以身体上自然常受摧残,也落下了某些慢性的病根子)封在了石膏像里,并且偷改了一个石膏像的编号以让幡石庆子察觉。果不其然,幡石庆子成功按照这些指示找到了赤尾木雅次的藏匿地,但事有不巧,江户芳美也觉察到了这一点。
江户芳美虽然是个大老粗,但也不是个憨人、蠢人。她也能体察出,二人间进行那种扭曲的交互时,对方的反应在慢慢有变化。所以,她为了全天候看住赤尾木,偷偷在他的衣服上装了定位装置。这便让江户也掌握到了赤尾木的独自行动。在幡石庆子开始行动之后,江户芳美原本已经上钩,眼见得就要陷入泥淖永世不得翻身,但却被我坏了大事。幡石笼络的盯梢党羽向她报告后,她也意识到事情不妙,便匆匆抛下自己在霞浦使用的伪装(包括自己的手机、住址这些,换言之就是“后木”这个身份),径直按照病历卡上的信息去追索赤尾木的下落;而回过神的江户芳美则也能算出,赤尾木不辞而别之后,也只有那个下处可供安身,所以她也赶了过去。二人相比较,幡石庆子年轻、行动力强,但她需要到医院套话;江户芳美已经掌握了具体的目的地址,但她年老行动不便,又要先从不熟悉的客场城市霞浦撤出,因此时间也打了折扣。这二人好巧不巧,正好在离赤尾木雅次的藏身处不远的一个三岔路口对面碰上,这样一来我们也都知晓了后续。
将这份笔录的信息提取并记录完毕之后,我不禁感慨这三人的关系,其实不过是臭味相投,何来两情相悦,更何来“忘年情”一说?我将笔录还给了坐在对面的后辈汤谷祐里,心下着实有些感伤。
汤谷祐里的父亲是霞浦警视力量的小头目。她之所以出现在这里,源于旁边的宇野奈惠——当时我和江户的行动与蜃景相结合,已然引起了警视的注意,但事情终归没有闹大。所以事情仅仅是我将这些真相也告诉了他们而已。当然,汤谷祐里、宇野奈惠等人自然是一百个不信。为了证明这一点,并且也作为贯穿整个事件收尾的需要,汤谷祐里的父亲从筑波的同事那里协调了这么一份笔录过来,我们一起去警署看到了这些资料。末了,我便在自己的记录上对一些未尽之处做了些添补,并且为这一段记录取了个“肖像画”的标题。
“渊子,这个故事的线索,不是应该叫石膏像更合适吗?”奈惠看我最后题写上的这个标题很是不解。
“石膏像不过是其中的道具。你看,幡石庆子用于激怒江户的其实是赤尾木的肖像素描,这才是事情的关键。”
“这个素描画才是关键吗?”
“艺术课程也有它循序渐进的道理。比如要雕塑石膏像,首先素描头部的功夫必须过硬。幡石庆子的学力恐怕还不到雕塑的水平,而她半路出家补习艺术,作为入门课程的不就是肖像画吗?幡石庆子在我们那个摸鱼美术社的对比之下,显得画技还是很有功底,说明她在素描一道上多少是下了苦功的。她此后做客服和做校工,都没什么时间给她练习这种花时间进境慢的门道。要我说,她就是把补习的一年和高校的四年都投在了肖像画上。而教她素描的人又是谁呢?还不就是赤尾木雅次嘛。”
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