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绘画题材的选择上,风景是一个大门类。就和摄影师拍摄照片的取景一样,各种各样的自然或人文景致也在画家的笔下呈现“美”的观感。从绘画中透露的“美”的感觉,来自于诸如构图、上色等绘画技法的运用,以及对真实景致的还原。有个故事可以说明这一点:唐土的名士苏东坡有一次正用朱笔(蘸满红色墨的毛笔)画竹子。旁人见了问道:“世界上哪有红色的竹子?”苏东坡笑着反问:“那世界上哪有黑色的竹子呢?”风景画便是这样,在一定的境界之上,有的追求写实,有的讲究写意,不一而足。
我并不懂美术鉴赏,但我却也有不得不接下鉴赏美术难题的场合。这缘于我的家门所致:嘉茂家缘于阴阳学的大成贺茂家,在阴阳术数不行于世之后改为从事学术研究。一般来说,我家中的收入分为这么一些方面:我家父母都是附近大学的教授,他们有工资和科研教学的收入;祖父、父亲和我三代人依然从事堪舆、择吉等等为他人“占卜”的事情,能获得若干酬劳;此外便是父亲以自己学术权威的身份对某些东西作出论断所得到的咨询费用了。问题就出在这第三块上。
这第三块收入来源的具体形式便是“鉴定”。假设一位藏家购入了市面上的某件文玩,这是物有所值的真品还是商家用来诈钱的赝品?藏家虽然大抵是出手阔绰的金主,但对文玩的鉴别力却未必都有如斯的水平,鉴定师的功用便在这时派上了用场。文玩的范围也着实很广:玉器、瓷器、木器、字轴、画轴……难以一言而尽。我懂一些书道上的学问,机缘之下也涉猎了一些玉器、邮票、葫芦之类的门道,所以,在父亲和祖父因为业务无法抽身的时候,我也会帮着对一些这样的作品进行鉴定。但我在画作一道上是一概不知,而父亲不知为何,近来竟尔将一桩“看画”的差事推给了我,令我着实有些郁闷。
“父亲,你明知道我一点也不会看画,为什么还把这件事推给我啊?”我在电话里向父亲,嘉茂尚史抱怨着。
“渊子啊,我现在被另一个主顾缠在小田原脱不开身啊。你也知道,文玩道上有些人古怪规矩多,有些时候遇到了那就是捱不得的。”父亲在电话那头无奈地解释。
没奈何,我只好默默挂断了电话。我也知道,这样的古怪规矩的确存在。比如有的卖家出手时就明说“只卖三天”,过时了那就真的是一点不候,哪怕买家加倍出钱都不卖。这次父亲所遇上的就是类似的情形:霞浦有一位顾客看上了一幅画,于是联络了本在东京的卖家。卖家答应带着画来霞浦一趟权当“看货”,但也提了个要求,那就是“当即拍板”。所以顾客必须要带着鉴定师一同去看货,而且日子已经敲定。
放眼霞浦,虽说规模是不大,但人数却也不在少,各行各业也都齐备。要说从事文玩鉴定的铺子,我熟悉这一行,也能数出个三五家。这些做鉴定的人大抵也认识我,毕竟他们店里能称作“火眼金睛”的师傅,都是嘉茂家教出来的。
基于这个现状,顾客又觉得“兹事体大”,自然直接就找上我们家,点了父亲的名。父亲原也以时间的理由推脱过,但这顾客一面强调“这是很重要的判断,交给你家的学生我可不放心”,一面恭维父亲“事关重大的鉴定肯定得请重量级大师出马”,总归是半哄抬半强硬地把父亲请出了山。父亲原本计划在小田原这趟差出完之后赶回霞浦,正好赶得上约定的时间,但事实上小田原那头也是个棘手的活计,耽搁了不少日子。父亲只好向顾客那头说明情况,请求另换他人。然而令人惊诧的是,本以为顾客那头会把父亲一顿好骂,但顾客只是对父亲抛下这么一句话:
“你没时间的话,让你女儿过来。”
于是,我就被莫名其妙地安排上了这么一桩差事。当然在我了解这些情况之后,我还是让父亲领到了他本该拥有的一顿好骂。但我在和友人宇野奈惠商量的时候,彼此都感觉事情有些奇怪:我不懂绘画,自然也不可能在外人面前表现出有鉴定画作的本事;父亲更不会没来由地把根本不懂看画的我推到顾客面前。那这顾客认为“兹事体大”的活计,又是出于什么原因,让他直接点了我的名呢?我和奈惠直到赴会当天的临出门,都推究不出其中门道,不明就里的我只好先去赶了这个场,把嘉茂家的门楣保住再说。
指定的见面地点是位于鹿洋商业街的,霞浦排的上号的一座酒店。我按照父亲的要求,穿着正式的浅蓝色和装前去,并且在前胸别了一枚蓝色配饰作为记认。来到店门口,立即有一位穿着黑色和装,同样也是非常郑重的人迎上来招呼:“是嘉茂小姐吗?”
我应承过后,他便将我引到三楼的大号包厢落座,包厢有供用餐的大圆桌和供先到者休息的若干沙发,此时已有四人坐在沙发上,另有两人叉手肃立在后,显是使用人模样。这五人也是清一色的和装。加上引我前来的一人,包厢外侍立的二人也穿着和使用人同款的和装,足见阵仗之大。我进入包厢之时,推门声自也惊动了沙发上的主人们。就坐的四人当中,有两人起身转向了我以示迎接。见到这两人之一,我此前的疑惑才通盘解开。
这就是本地的权门,华族末裔的鹰司家,起身的二人之一便是我的同班同学鹰司贵以。在霞高的一年级,她心高气傲却又私底下歆羡纯真的恋情,既与我发生过摩擦被我“整”过,却也被我从一个感情骗子手中所救拔。此后,加上另一桩算得上是“救命”的机缘,这个家伙就彻头彻尾成了我的拥趸了。这次鹰司家郑重其事地要购买一幅画作,非要点名嘉茂家来鉴定倒是很符合这一家的作风。但在父亲无法抽身的时候便找上我,这自然是满以为“凡事渊子大人都能解决”的鹰司贵以的意见了。鹰司贵以穿着浅葱色和装,样貌也足当是“璧人”之评了。她在众人面前自也矜持,一面将我迎入沙发旁,一面向我介绍她同座的数人。
与鹰司贵以一同起身表示迎接的是她的母亲,以我看来的确当得起端庄贞淑的“抚子”的评;另两人一人是她的父亲鹰司将嗣,五十一岁,高鼻深目的瘦削身材的确如鹰隼一般;最后一人是为了搭排场而蹭在这里的酒店经营者,鹰司贵以不过把此前听到的吹嘘简略重复一遍。
接着便是介绍我。我本人并没什么可资煊赫的功业,无非是将嘉茂家学拉大旗作虎皮地给自己当外衣。但鹰司贵以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的一些往事,比如书道得到了全国屈指可数的书道大家菱湖鹤见的认可,以及协助鹿洋商业街办出了名声最好的第七届惠比寿祭等等。此时添油加醋地说来,倒也让本来并不客气的两位成年男性眉梢稍动。
然而眉梢稍动也就仅仅是稍动罢了,书道和找人的本事并不能给鉴定名画当台柱。介绍完毕之后,作为男主人的鹰司将嗣毫无“落座”的表示,气氛当即冷了下来。
“坐下吧,干站着成什么样子呢。”还是那位好说话一些的鹰司家主母发话破解了尴尬。“咱们这次看这幅画叫上你,一来是女儿一再向我们推荐你,二来这幅画也是为女儿所买,冲着贵以对你的信任,你等会可得好好表现才是。”
我虽然已从相面的角度对这四人大抵有了了解,但我着实是不懂看画,面对她的勉励兼督促,我也无法表现出十足十的自信。但鹰司贵以到底最藏不住感情的波动,被我瞥见并捕捉到了她脸上转瞬即逝的一抹红晕。我本打算唯唯以对,但在这个发现之下,我只能改口,道:“既蒙令爱青眼,家学修为虽然尚浅,唯愿不孚所期。”
“别人都说嘉茂家的学问渊深似海,真有这么厉害吗?”这个蹭排场的胖子也察觉到了场面的尴尬,于是向鹰司将嗣提出建议:“要不咱们拿个什么东西给她测试测试?”
鹰司将嗣点了点头。在他眼中,只知道霞浦最权威的文玩鉴定师傅是我父亲。我虽然是父亲的女儿,眼光比一般人或许锐利一些,但终究在年龄上没法让他放心。他对酒店经营者的建议表示了认可,从拇指上褪下一枚玉扳指。早已会意的胖子不待他多言,已然起身双手接过,然后将它放在了沙发中间的茶几上。鹰司将嗣完成这动作熨帖已极,甚至都没有脱离完全倚在沙发背上的舒坦姿势。
我对玉器鉴赏倒是入过门,知道这枚扳指的材质是名贵的黄龙玉。然而我也确信,鹰司将嗣肯定不仅仅是问“这是什么玉”这般简单的问题。于是我便以眼神示询,等待他说出自己的考题。
“这是一枚黄龙玉扳指。”他一只手环着取下扳指后隐然有些不惯的另一手拇指,一边细声细气地道。“刚才这位富山先生说,这扳指定然是戴了三十五年以上,才能把这枚扳指磨得如此温润。但我戴这枚扳指的年岁并非三十五年。以你的家学所见,我戴这枚扳指有多少年了?”
在鹰司将嗣锐利的眼神之下,鹰司贵以纵然有心助我,也不敢妄动。更何况我用眼角余光瞟向她时,她也完全没有暗示的意思,可见她也对问题的答案一无所知。但就像我第一次评价鹰司贵以是“自作聪明”一般,鹰司将嗣的提问无疑也是“自作聪明”,无非是不太能看出来罢了。我装模作样地从手袋里拿出放大镜,对这扳指表面的兔与马的刻纹观察了一阵,便道:
“鹰司先生这枚扳指,若是期间从未更换过的话,屈指算来应该是十一年又四个月前戴上的吧。”
我真有一眼就能准确辨出一块玉扳指戴了多少年的鉴定眼力吗?自然没有。但我好歹懂得一些思维的运用,知道怎样去缩减正确答案的值域,这可不是嘉茂家学的玩意了。我知道黄龙玉在2004年才被发现并引入这个国度;我知道黄龙玉的名称和地位足以让鹰司将嗣这样身份意识强的人趋之若鹜;我知道“取下久戴的扳指产生‘少了东西’的不适感至少要十年以上的工夫”;我知道鹰司贵以十年前已然是记忆明晰的七岁;我知道兔与马的刻纹只能用于表示出生或雕刻年月,而我方才从鹰司贵以那里了解到他父亲并不属兔。有了这些信息,加上此时的年月,我自然能算出他佩戴这枚戒指的年月。当然,只有这最后一步,在这年月加减上面的高速运算,这是百分之百的家学本事。
这个“十一年又四个月”,对知晓答案的鹰司将嗣夫妻二人来说无疑是晴天霹雳了。他们两人共同的反应自然表明了我答案的正确,并且我作为“鉴定师”的权威自也就树立起来了。直到此时,鹰司将嗣的神色才终归露出了几分敬意,而体察于此的,那个姓富山的胖子立刻开始活络话题,总算使气氛重新缓和。
虽然话题活络,但成年人自然顾着成年社会的话题,鹰司贵以和我不免在对话中有些多余。她向父亲示意并得到允可之后,扯了扯我的衣袖,我们一起走到了包厢外的屏风处。她低声向我道:“嘉茂……同学,父亲总算是认可了你。接下来可就是关键了。”
“我也想问一问鹰司同学呢。你的母亲说这是为你购买的画作,这幅画有什么特殊意义吗?”
“是的。爸爸妈妈这是在为我……准备嫁妆。”原来,这才是她方才脸上泛起红晕的原因所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