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鹰司贵以那里进一步了解了这桩事情的原委:鹰司贵以读完高中,便是个待字闺中的华族之女了。虽然鹰司家在情感一道上比较开明,允许女儿自由恋爱,但无论女儿如何选择,“准备嫁妆”总归是必要的。一般人家准备嫁妆大抵是钱物、家具,鹰司家注重身份,自也要准备些诸如字画、玉石等“显地位”的器物。这次,鹰司家的家主鹰司将嗣看中了一幅画,从展示货品的照片来看,是一幅袋田瀑布秋景的水彩画。鹰司将嗣认为这幅画的主景是离霞浦很近的袋田瀑布,鲜亮的用色符合青春女性的气质,笔触也显得娴雅,便有意将它置作女儿未来的嫁妆。
但画作往往都有令人无法想象的高价,并且外行根本无法断定画作是否值得它的标价。这幅画的售卖方式是个人寄在专门的文玩交易平台出售,标价是一千二百万元。这个数字即便是有权有势的鹰司家也没法不皱皱眉头。所以,他们才需要和卖家交涉,并带上自己一方的鉴定师现场验货。经过事先的沟通,卖家同意带着画来霞浦一趟,并且商议的见面地点就是这家高规格的酒店。但卖家也是有规矩的,那就是验货之后必须当场拍板“买或不买”:如果决定买,那就交付定金若干,来回的旅费卖家自己埋单;如果不买,卖家也不强求,鹰司家只需报销卖家的来回旅费。
这个规矩虽然有些古怪,但仔细想来,特别是站在卖家的角度考虑,倒也有他的道理。所以鹰司将嗣也就答应了这些要求,并且为卖家准备了如斯的排场。这家酒店本就是面向高规格的筵席,那个肥胖的经营者富山自然不会错过这般与权贵交好的机会,在开宴当天便赖在了包厢里,宛如上世纪唐土搞笑影片里那个被整得喷血不止的胖师爷一般,同样等着一观精美画作的庐山真面目。
好在我已经凭借对黄龙玉扳指的鉴定,让鹰司将嗣不致看轻了我鉴定的眼光。然而我又着实没底,毕竟我对画功高下确实没法判断,就连知名画家我都点不出几个,临场用手机查询更是丢人丢到了祖庙。现在店堂里开着温度甚低的空调,穿着和装浑不觉得闷热,但我的掌心猛一感觉,才意识到双手已经有了明显的汗湿,而鹰司贵以正怯生生地将手放在胸前,料来是方才她见我出神,想偷偷牵起我的手,却被这明显的濡湿感惊得缩回去所致。
“没有办法,只好走一步算一步了。”我只能抱定这个最坏的打算,看看时间将届,便和鹰司贵以回到了包厢里。这个国度是非常守时的,约定了十二点见面那就不会拖到十二点过一分。果然,在同样的使用人引进之下,走进来一男一女两位中年人,背后跟着两位青年男性。中年男性提着一个狭长的皮箱,宛如乐器行里装长笛的乐器盒,料来里面就装着那幅要价一千二百万元的贵重画作。
这回,沙发上的所有人都起立,离座相迎。为双方介绍的角色由鹰司贵以的母亲充当,胖子富山不客气地站在了鹰司将嗣之下,而我则只好落在了鹰司贵以的下手,凭自己更圆润一些的脸型当了一回鹰司贵以的“妹君”,鹰司渊以。好在鹰司家的主母待人和善,对我倒也没有因为演戏而露出明显的生分。主方四人介绍之后便是客方四人,他们穿的倒是西式正装,与我们清一色的和装泾渭分明。两位中年男女是一对夫妻,姓山本,是实际上的卖家;身后的两个青年男性是那个专门的文玩交易平台的工作人员,他们身兼监督和保镖的职责,便和鹰司家这一大批使用人的角色类似。
介绍之后的寒暄无需赘述。厮见之后,鹰司家还为山本一行准备了这么一餐中饭。在座的所有人都知道事关重大,除了胖子富山大赞自家厨师技艺高超,并吃得津津有味之外,其余人都知道这餐饭也不过是个铺垫,故而大多没吃上几口就停了筷子,恐怕嘴边手上就连油腥都没沾上多少。
话入正题。在中年男性山本洋三郎和鹰司将嗣沙发与饭桌上的几轮过招之后,就到了真正抉择的时候了。众人回到沙发周围,在环视之下,山本洋三郎一手遮掩,另一手盲转密码盘,打开了皮箱,从中取出一卷通体覆盖着塑料膜的卷轴。
这些保护措施足见这幅画作在卖家心目中的价值。随着山本洋三郎戴上手套,一路将卷轴在茶几上摊开,我们看到的果便是那幅袋田瀑布的水彩画。出于礼节,大家顶多是身体前倾,透过完全透明的塑料膜看看感兴趣的部分,比如总体结构、构图、题跋等等。当然,更大程度上是鹰司家这三人连同富山胖子都和我一样,半点绘画也不懂,就算趴在画上瞪大眼睛也未必能看出个所以然来。
“贵以,渊以,你们可以凑近点看看。这幅画要挂在屋子里,总得让家里人都喜欢才是。”鹰司家的主母皮肉不动地吩咐着,这话自然是为我找理由凑近观察,并且把责任交到了我头上。我只好依她所言,一边拉起鹰司贵以的手,再用另一手按下这位“姊上”的一肩。二人同时蹲下,彼此的一手抚在了塑料膜上。
塑料膜相当坚实。稍加平整之后,画面的细处就尽收眼底了:这幅画是个竖轴,大概两尺宽,却足有五尺高。主景是我们都熟悉的袋田瀑布秋景,瀑布淙淙倾泻,飞流直下,水彩颜料在画幅下半运用艺术技巧营造出了水气的朦胧感,看起来颇为真实。水势两侧也经由艺术加工添上了明显透出秋衣的红叶,使本该是黑石白水的物象成了鲜红与亮黄的世界。画纸我认得是专门的水彩纸,用棉花加工而成。画面上有题字和印章,文字写的是“袋田瀑布秋意写照,山本弘斋,昭和五十六年某月某日”,并且有一枚印文“弘斋”的私章。
“这位弘斋先生,是山本先生的先君吗?”富山向客人发问道。
“这就是我的祖父,他1994年离世,我们依照他的遗命出售这幅画作。他在遗命里交代,这幅画作价一千二百万元,不得增减。购下与否,请一言而决。”
“哎呀,要我说,这一千二百万元还真是值呢……”胖子富山道。“这幅画色彩这么鲜亮,年轻人肯定喜欢,这线条还很明晰,我这么老花眼看上去都一点不模糊。再说,您祖父说的一千二百万,是二十年前的一千二百万,放到今天,还是鹰司先生占了便宜呢。”
富山似乎是想极力促成这笔交易,所以在极力为山本一方说好话,以讨得鹰司将嗣的欢心。他的目的我心知肚明,那自然是指望交易双方皆大欢喜,再在他这里安排一顿晚餐或者下午茶,这样他还能再赚一些合影或者题字的机会。但我显然不会给他这个机会了。
昭和56年是1981年,遗命是1994年。几十年后的今天,货币已然发生了大幅度的贬值,一千二百万元的价值比当年诚然是缩水了不少。鹰司将嗣在今天花钱购买这件藏品,自然是比当年要“赚”上一些。然而这幅画作到底是真有四千余万元的艺术价值,还是不过今人的随手一画,这些都还是未知数。我虽知晓画纸的纸质是棉花纤维,但画纸我终归在日常练习中接触得不多,并没有总结画纸随年月变化而产生变化的经验。只不过,现在这幅袋田瀑布的主景,已然让我想到了一些能够帮助判断画面信息的提问。
“这画的是袋田瀑布的秋天呢。”我转头向同样近距离观察的鹰司贵以道。
“是……啊。”她不知我后续要说些什么,只能含糊地应答着。
“袋田瀑布就是附近的名胜,在座的每个人都去过许多次。在枫叶尽红的晚秋乃至深秋,袋田瀑布早已进入枯水期,还能保持画面上这个规模的水势吗?”
这个疑问让众人都将目光转向了山本家的两人。山本洋三郎倒像是有备而来,这样的问题早已在他的盘算当中。只见他压低肚腹的起伏,调整过呼吸之后,便道:“按理说,深秋季节的袋田瀑布的确不太可能出现这样的水势。然而,在座的鹰司将嗣先生和夫人,以及富山先生可以证实,昭和五十六年,那一年是降水量极大的一年,即便是到了深秋,袋田瀑布依然保持着充沛的水量。”
当然,这只是托词而已。那三人虽然年龄有这么大,但1981年是不是大雨年,他们未必就有这个记忆。就算我向他们示询,也不会得到肯定或否定的回答。不过,既然他用这个说辞来解释我的疑问,我也有接下来的应对之策。我道:“既然那一年是降水充沛的一年,又为何会有色彩如此鲜亮的枫叶?”
我们观看写实拍摄的影片可以很容易得出以下的印象:在晴天,树叶在阳光照耀下,颜色会显得比较鲜亮;反之在阴雨天气,叶片颜色也往往是深绿色的。绿色的叶片尚且因为是冷色而在对比中不太明显,红黄色叶片的效果则更加明显。就拿两幅诗歌中的名场面来说:在原业平歌咏的晴风红叶,菅原道真歌咏的溪中红叶,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红色。
“这是雨后的晴天啊。”山本洋三郎又是身体一沉,然后在重新端正后背后给出了答案。“雨后晴天的红叶,不是比平日还要更加鲜亮一些吗?”
“原来如此。”我点了点头。“这样我们可就把具体的年份、月份、天气都定下来了。在如此具体的天气条件下,我们就又要指出一个问题了。袋田瀑布,1981年,深秋季节,雨过天晴的一天,一千二百万元的定价。这很难让人不想到那起事故啊。”
1980年,也就是作画前一年的十一月,在历史上的确是降雨不停,水量丰沛的一年。贺茂家家学也有观天望气的部分,明显异常天气的年份我也记得一些。袋田瀑布作为自然景观,雨天的安全性难以保证,所以在降雨量大的日子总是闭门谢客。雨过天晴,袋田瀑布开放观览,久等不及的游人立即蜂拥涌入。尽管雨过,步道仍然湿滑,在瀑布的观景台就发生了因踩踏而导致的安全事故,造成了不小的死伤。事后,遇难者自然要向景区管理方索赔。其中,有一位遇难者当时的索赔额度便是在当时足以引起话题的“一千二百万”。
“嗯……”这回,倒是鹰司将嗣抢在头里,在喉头发出声响,抢过了话头。“渊以小孩子家,说话没有顾忌,不要见怪。这幅画画工精湛,足见山本家的老先生功力非凡。不过,这幅画也终归是要挂在咱们家里,就像渊以所说,我们家都知道那一年的事情,每当看到这幅画,就要想起那些不愉快的故事,未免有些不太吉利。”
鹰司将嗣虽然未必记得那一年是不是个大雨年,但这番话摆明是他也知道那段不愉快的故事。并且他也表明了态度,这桩交易自然作罢。鹰司家的三人自然懂得,要是这幅记载着事故的画作作为鹰司贵以的嫁妆,那就不是不太吉利,而是太不吉利;胖子富山事不关己,他只消享受了与权人鹰司家同席的排场,见识了价值连城的画作便已达到目的。鹰司家的使用人自也伶俐之极,听到主人话中之意,一个使用人立即上前,将一枚信封双手递到了山本洋三郎的面前。信封里装的应当便是来回的旅费,恐怕以鹰司家的排场来看只会多,不会少。
照理说,山本家理当就此拿着信封,客套两句便离开。但山本洋三郎右手轻挥,推开了使用人递来信封的手,和山本家的夫人避席起身,来到鹰司将嗣面前深深鞠躬,低声道:
“我们愿意将祖父的画作免费送上,请鹰司先生帮我们洗刷这个冤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