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切都合理合法的条件下,我着实想不出还有什么能够去质疑山本弘斋。尽管山本洋三郎一再请托,并且不断暗示我父亲“愿意把那幅‘价值一千二百万’的画作相赠”,但现在无论是山本,还是我家,都对此束手无策。
在与山本洋三郎又一次在茶屋“涟”会面,并向他解明“小间伦次为什么能拿到如此高额的赔偿”之后,他怏怏不乐,我们也对此无能为力。又过得一会,天色将暗,我们也只好彼此告辞。因为与山本洋三郎的会面,我这个周末也几乎全部耽误,没能买菜做饭,家里的冰箱已经一片全空。于是,我只好安排在沿路的餐馆解决晚餐,再到便利店买些食材回去。
有念及此,我抬头一看,正好看见一家小饭店。这个饭店设在我家到茶屋“涟”的路上,我也被奈惠带来体验过两次。这个小饭店不炒菜,只做主营的一味砂锅炖鸡配不限量的米饭。这种菜在唐土用比较多的油,烧过之后砂锅里的鸡肉显出金黄的油光,故命名为“黄焖鸡米饭”。在这个国度,厨师们将黄焖鸡做了些改动:用的油少了,但多加了许多配菜,并且配菜还能有许多款式选择。我们把这道菜式叫做“鸡肉盖饭”,并且其中一味同时加入鸡肉和鸡蛋的盖饭,还特地命名为“亲子丼”。
这家专营鸡肉盖饭的小饭店口味相对于一般店家要更重一些,我感觉甚至是往“黄焖鸡米饭”这个本源的方向回归了若干。我作为吃惯了海鲜的霞浦人,这般重盐、重酱油,又能嘱咐厨师是否调得甚辣的菜式很对我的胃口。不同大小的砂锅对应不同的菜式分量,我比较反感浪费,所以每次都是点一个小锅的分量,配上一碗米饭,堪堪够我吃完。奈惠带我来吃过两次之后,我甚至还会不约上奈惠,就这么自己从家里出来,到这里时不时露个脸。在我把几种配菜的选择都试过几次之后,我也算总结出了一定的“规律”。这个“规律”似乎能让我得到更多的“实惠”:
鸡肉盖饭的配菜有各种各样的款式,比如之前所说的,主要为鸡蛋的亲子丼,还有蘑菇、时蔬、笋片等多种选择,价格上并无分别,并且端出来的时候都是一个砂锅大小。但我在各选择了若干次之后却发现,选择蔬菜的时候,锅中的鸡肉块会少一些,反倒是原料本来更贵一些的香菇、鸡蛋配菜,鸡肉块反而会多一些(这也是我在尝试了时蔬配菜的盖饭后总感觉“意犹未尽”的感觉才察觉的)。所以,我摸透这个规律之后,每次到店里总是避开时蔬配菜,而点些分量足、汤头口味重的蘑菇、笋片配菜,并且我很奇怪,为什么时蔬配菜成本少、分量少,还这么跟其他款式的配菜一个价格放在这里?
我心下有些纳闷:按经营成本来算,每一份鸡肉盖饭,其他成分都是等同的,区别只有配菜和鸡肉的多少。各种配菜款式我都尝试过,按砂锅里的分量算,蘑菇加更多鸡肉的成本显然高出了时蔬加更少鸡肉的成本。两种菜色在灶上烧烤的时间都是相同的(因为最需要时间的是鸡肉),米饭又是不限量供应,所以成本的差距就只有配菜和鸡肉。
我有些不太理解,但我既然掌握了这个规律,自然就不愿意吃亏。于是,我向店家点了一份小锅的蘑菇配菜的鸡肉盖饭,同时注意观察店家的神色。店家有客人上门自然是笑脸相迎,应声之后便转身进入后厨制作,我期间观察不到任何异常的征兆。
不多时,蘑菇配菜的鸡肉盖饭端了上来。刚出锅的汤汁还有少许的沸腾,热气更是一缕缕扶摇直上。我有些猫舌的食癖,不敢这样趁热便吃,只好先去盛了一碗米饭一齐摆在桌上,然后开始欣赏一阵这一品饭食:直接接触桌面的是一个大粗陶盘,陶质隔热,这样才能让店主人把砂锅端出厨房送到我的桌上;盘子上是砂锅,通体乌黑,在店堂的灯光下有着灰色的反光;砂锅里是我的晚餐,在高温和烹调之下浓香四溢;若干汤水被沸腾溅到了砂锅表面,点滴之间更加诱人。
但这些问题终究不如思考“为什么蔬菜配的鸡肉反而更少”那个问题来得有价值。在我等待面前的饭菜稍凉的时候,又有几批客人进店,分别点了各种口味的鸡肉盖饭。我又借此机会观察了各自的选择,也没发现什么异常。比如一位身材健硕的中年人点了大锅并加量的鸡蛋配菜,刚上饭桌就大快朵颐;一对青年情侣点了两份小锅蔬菜配菜,在上菜之后女方就掏出手机一顿猛拍。
此时又进来一位职场装束的青年男性,看年龄大约是刚出校门,入职没几年的模样。他也点了一份盖饭,但他点单的时候,我分明在言语中听得出一些别样的意味:
“老板,各种款式都是一个价位吗?”
“是啊,各种口味,同样的锅都是一个价。”
“哦,那我能不能这么点,我点一份香菇配菜的盖饭,但麻烦您帮我把香菇换成青菜?”
尽管他声音压得很低,但视力不怎么好的我却凭补拙般的灵敏听觉所发现。当然,沉迷美食的胖中年和沉迷拍照恩爱的情侣浑如不觉。如果是他们这些外人听来,肯定会奇怪——这中年人这么点单,和直接点时蔬配菜的盖饭有什么区别吗?但我却知晓这人话中自有名堂,他不可能绕这个弯子只为点时蔬配菜。这个名堂就是我所发现的“规律”——蔬菜配菜的鸡肉盖饭鸡肉少。看来他也知道这个规律,所以用这个手段来暗示店方,让他做一份蔬菜配菜的盖饭,但鸡肉要放蘑菇配菜那样的量。
这分明是挑事了。我更加没心思现在就动筷子,而是凝神观察店家接下来的反应。我坐在后厨和前台近处,现在非常便于观察。然而店家还是一如往常的笑脸答应,回答一声“好嘞”,便又转进了后厨,和答应我的点单时浑无二致。不多时,店家又是一个陶盘端出来,放在了落座的新职员面前。这位职员也没有即刻便开吃,而是如我预想的一样,先用筷子在砂锅里拨拉了一阵,这分明是在验证砂锅里鸡肉的多少了。我格外留意着他的反应:只见他检点完毕后,摇了摇头,到底还是拿起碗,到公共的大电饭煲前开始盛饭。电饭煲也摆在前台附近,他在盛饭时,用饭勺将碗中的饭压得瓷实,说明他这饭量倒也不小。不过这段过程里,他也没对就站在附近前台的店家表达任何言语或神色上的不悦。
摇头,定然是表示否定,说明这位职场新人的砂锅里,鸡肉的数量依然低于他的预期,预期自然是蘑菇配菜盖饭的鸡肉数量。而他又没趁盛饭时向店家进一步交涉,说明店家自也精明,明白对方绕弯说话的意思,的确多加了若干鸡肉,却又没达到蘑菇配菜盖饭的水准。
我点了点头,明白了店方的用意,接下来只需要若干证明。我面前这一份鸡肉盖饭上得甚早,现在已经渐冷,正是我喜欢的温度。实证也需要一点时间,于是我便不紧不慢地吃起了饭,同时密切关注着店堂里其他食客的动向。在我吃到一小半时,那个职场新人便已将一碗压得密实的饭吃完,又起身去盛了一份;在我吃到一大半时,那对青年情侣已经吃完离场,桌上留下的砂锅显然还剩了不少菜色;在我堪堪吃完的时候,胖中年和职场新人也差不多吃完,我们三人差不多同时起身离场,各人的砂锅中也都没剩下什么东西,那位职场新人甚至连汤汁都基本用在拌饭上,砂锅的黑色锅底都清晰可见。从结果来说,我基本得到了想要的实证,算是还比较满意。
我的猜测是这样的:不同配菜鸡肉的差距,既然从成本角度找不出合理的解释,并且店方显然不愿意在蔬菜配菜的盖饭中添加足量的鸡肉,那就只能是“店方刻意为之”。说明白点,就是店方刻意宰客,对同分量的每一份鸡肉盖饭,时蔬配菜就是要比蘑菇、鸡蛋等配菜赚得多。
为什么要这么安排呢?我们或许可以从与我同时在店内进食的几位顾客身上找到一些例证。连我在内,同时在店里进食的食客是四拨、五人,彼此的进食习惯和目的各不相同。其中最特殊的自然是那一对青年情侣,他们在离席时,桌上还浪费了不少的分量。这便是店家不愿意在蔬菜配菜的盖饭中加太多鸡肉的原因——大部分选择蔬菜配菜的人,都不会将一份盖饭整个吃完,而店家显然就在用这种方法进一步降低自己的成本。
看一看店方提供的配菜款式:鸡蛋、笋片、香菇、时蔬,除了时蔬都是重油、重口味,倒是往唐土“黄焖鸡”的方向进行回归。可以想象,若是在遍尝所有口味之后,还能选择这家店做主顾的,定然也是偏好重口味的人,比如那位胖中年和职场新人。偏好重口味的人的饭量在全人群中也大多落在偏大的范围。店家有鉴于此,才会在重口味配菜中放足量的鸡肉。这个胖中年和我一样,都是察觉了店家宰客的规律后有意地避开了时蔬配菜,而这位职场新人,则是有意想吃点时蔬,所以才特地暗示店老板需要加量。但店老板虽然领会了意图,但还是不肯给足鸡肉分量,这便显示出,店家对“选择时蔬配菜”这个行为本身就是有反应的。
既然店家会对“选择时蔬配菜”本身就作出反应,那么干脆取消这个配菜款式好了,为什么还要保留一个看起来显得清淡一些的时蔬口味呢?这自然是为了招徕新顾客,以及为口味并不是那么重的顾客所保留的项目。话又说回来,明知这家店只经营鸡肉盖饭这一道重口味的菜式,又希望不那么重的口味,出于这样的考虑才会在熟知其他口味的情况下依然选择时蔬配菜,这个心态便能证明,这一批人还是比较注重口味与营养的平衡,不至于敞开肚腹对鸡肉盖饭大快朵颐。
既然保有一定的矜持,他们在吃饭的时候就会有所保留,就像那一对青年情侣一样(当然他们表现得更为突出)。所以,店家就刻意减少了鸡肉的用量,以让他们在进食必要的分量之后,浪费的分量更小一些。
青年情侣的女方,是一个拍照党,食物上桌后都要进行拍摄,这样的心性更是无法让我将她的饮食习惯套在“尽饱而食”的本衷上。换句话讲,她更像一个过分注重身材,无时无刻都在考虑热量摄入等所谓养生诀窍的人。这家菜色口味重、米饭无限量供应的小饭店,很显然是面向放开吃的食客们的。注重身材的人,更应当是随着恋人来到这里尝鲜,选择了最利于消化的配菜时蔬,并且鸡肉也剩了大半,正印证了这个形象。店家也吃准了选择时蔬配菜的人要么是第一次来,要么是注重身形的人,最后端出的分量就是实打实的比其他配菜少了若干。因为他们基本可以肯定,就算是这暗地里已经减了量的一份时蔬配菜盖饭,食客大多也还是要浪费的。
确信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便继续自己的计划,去便利店购买储存于冰箱的食材。从这家店出来,到我认为比较合适的便利店尚有一段路程。我隐约感受到了一点灵光,却又难以捉摸:我在这家鸡肉盖饭店里所察觉到的,店主的“生意经”,似乎对我现在正思考的,破解山本洋三郎的困局,竟尔有点联系?
但这联系具体是怎样构建的,我现在还依然捉摸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