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野晴先生的《春夏系列》中,就有一篇500元硬币堆满了厚墙之间的夹层的故事。我读过之后方才恍然,这藏巨款的方式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想得出来的。500元硬币采用铜镍或铜锌镍合金制造,即便在墙间夹缝里放上多年也不至于生锈或长出铜绿。
虽然我作出了这个比较靠谱的猜测,但还是需要实地走近小间家的大宅去验证。机会很快就来:有人忽地推开了铁栅栏的门,不多时又转出,肩上扛着一个蛇皮袋——看来小间家和村里的其他人保持着某种互助的联系,这样沉甸甸的蛇皮袋理当是面粉、玉米粒、种子一类的小颗粒农产品,小间家理当是拥有这个聚落里加工此种作物的设备吧。
这个聚落里的人家相互之间都挺和睦,每家各自置办所有的大型农具自然破费,所以采取这种一家置办一点,需要的时候集中到某一家开工的模式很是妥当。当然,小间家也有可能办经销产业,这一袋东西是他们家经销的某种化肥、良种什么的,也是很自然的。
不管刚才离开的这位农人是采买还是借物劳作,总归都给了我一个猜测的方向。我赶忙追上这位离开的农人,向他探问道:“您这是拉的什么东西啊?”
“白米啊。”朴实的农人一手在肩上拢住蛇皮袋,空着的一手便拍了拍袋子平整的位置,让这一袋分量足够的粮食发出“沙沙”的声响。若是糠皮、面粉等颗粒磨得极小,相互挤压得毫无空隙的一袋,这一拍下去就是“嘭嘭”的闷响,甚或从编织层中飞出若干呛人的粉尘;但这悦耳的“沙沙”声说明蛇皮袋中的内容物自身坚硬,颗粒相互间又留有若干空隙,像是大米、豆类这般。
“咱们这里的大米脱粒,都是在小间家搞的吗?”
“是啊,他们家有脱粒机,整个町里的大米,脱粒的活计全由他们家包干了。”
我问清楚这条信息后,便有了借故进入小间家的由头——我假托是附近学校的学生,在周末来到这个乡间小村进行摄影采风,听邻人说起这里有包办整个町内农活的事情,所以想来拍摄几张农事工作中的情景。
小间家不虞有他,答应了我的请求。但他们同时也说明了这样一点,就是“当前,脱粒的高峰已经过去,现在并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农活可供拍摄”。不过我刚站进他们家里的院子,就又想好了下一步的说辞:
“哎呀,站在院子里就能闻到很浓的豆香呢。屋里是在做豆腐吗?那么我能不能拍摄一些做豆腐的场景呢?”
的确,小间家里正在制作手工豆腐。这些农家人有着长期坚持的勤俭家风,在青壮劳力从事农耕作为主要生计的同时,家里年老年幼的人们也在寻找各种补贴家用的机会。比如小间家年长的老妇人,便在炊爨之间制作手工豆腐并挑到临近的集镇上售卖,做一天,卖一天。
制作豆腐的厨房,便如我之前在高埠处的观察,位于主体结构之外,必须穿过大宅方能进入。走进小间家的大宅,我果然意识到了墙体结构的厚实——按正常来说,门框是墙的最厚处,大概是两倍于门板的厚度,小间家门依然是寻常的木质防盗门,但门框足有四倍于门板的厚度,以至于门框都几乎形成了一个小型的玄关。
进入大厅,它的房间结构果然和我在屋外高埠处所估计的差不多,和之前近距离观测的一家也大抵相若,只有陈设上的区别。小间家作为收支堪堪平衡的清苦农家,家具的置办也以实用简洁为主,并没有赘余而狼犺的物事。但中堂的悬挂还是引起了我的注意:在先前近距离看过的那一家,中堂悬挂的是一个十字画像,表明这是一户信教家庭,但小间家的中堂挂着一幅水彩画,令人总感觉有些似曾相识。
这张水彩画着实有一定水准,至少是我已经难以挑出毛病。在一般的印象里,世代务农的人家不太会有这般颇有境界的艺术创作,但也不能排除有知交赠送等等其他可能。我对这张水彩画感到奇怪,是缘于它的手法和取景让我陡然联想到了之前,山本洋三郎第一次来霞浦,向我展示的那幅山本弘斋的水彩画——它们的手法宛然如出一辙。我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在落款处见到了一枚印章,印文是“比田”。比田是山本弘斋一起学画的师兄弟,和他在艺术创作的技巧上有若干分歧,进而演变成了人身之间的相互攻讦。这幅画出现在小间家,足以证明比田和小间伦次是有渊源的。这也进一步验证了我们之前的猜测,那就是小间伦次的行动都是比田所授意的。当然,在这里发问确认比田和小间的关系,一来会引起警觉,二来也未必就会得到真实的回答,我并不会自讨没趣。
我虽然在心下理过了这些算盘,但在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跟着小间家引导的人穿过大宅主建筑,来到屋后作一排的单层厢房。其中有一间外设了烟囱,越靠近这里豆香也越发浓郁,这应当就是厨房了。灶台之下,一位年纪甚大的老妇人正在伺候火头,镬子里是煮得正沸的豆汁。她见我这生人进来,抬起了满是皱纹的脸,腼腆地笑了笑,转而又将头埋进了火光与炊烟当中。
在发展最迟缓的地区,农家依然秉持着最为传统,也最为可口的豆腐制作方法。厨房里这么一套做豆腐的家伙什都是特地为做豆腐准备的,做饭做菜的灶台另有陈设。这位老妇人便是这样一个恪守传统的人,她皮肤的褶皱里有一丝丝的白纹,这是豆汁在她的手上凝固,并留存于皮肤的缝隙当中,足以证明她坚持豆腐制作的年岁之久。我一问方知,她这样做豆腐已经坚持了四十多年。
她的动作也足以证明她手法的熟练:她或是一望火头,或是一望大镬子里的豆汁,便判断出了当前火势的盛衰。当火头需要增大时,她或是从身体左侧、灶台深处的柴薪堆里拿出一根柴火丢进灶台,或是转过半个身子,用左脚不断踩踏设在进柴口右侧的鼓风箱;当火头需要压低时,她又抄起左手边的火钳,将进气孔压低少许,又或是起身向左走到灶台深处,抄起水瓢舀一瓢水缸的水倒在镬子里,减少镬子里豆汁的沸腾。
我妆模作样地拍了数张照片,然后问了一个我方才便在奇怪的问题:“从老阿姨的动作来看,老阿姨惯用左手。为什么这个灶台的鼓风炉却是设置在右手边的呢?”
柴火要从屋外运进来,却堆在了堆放更费事的灶台深处,老妇人的左手边,这只能解释为老妇人取柴惯用左手。此外,她拿火钳拨弄进气孔,从水缸里舀水也是用左手,这可以认为老妇人本就是惯用左手的人。同时,她又不厌其烦地特地转半个身子,用左脚去踩踏鼓风箱,这说明她也惯用左脚(惯用脚的踩踏力气更大一些)。我也确认了她起身走向水瓢的过程,她的行动利落,没有任何腿脚行动不便的征兆。所以我才会发出这样的疑问——既然老妇人已经做了这么几十年豆腐,灶台的摆设总该就着老妇人的习惯来。她宁可四十多年来每一次鼓风都要转半个身,也不肯让家里的青壮劳力花个半小时改一下鼓风箱的位置一劳永逸,这着实是过于令人费解。
“我以前学家里人做豆腐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的。”老妇人慢条斯理地回答着。“那个人是这样摆放各种家伙什的,我也就跟着学啦。”
老妇人的回答很是腼腆,仿佛生怕我这个外人听了不太喜欢。但我却哪有不喜欢的道理?这回答分明是向我证实了小间伦次的存在啊!这样的陈设,明显是为了惯用左手的人而准备,唯独鼓风箱是设在右脚边的。惯用手和惯用脚一般都在同一侧,极少有手脚不同的反例。这样的设置只能让我认为,这个灶台最初的设计者是一个惯用左手,却因为某种缘故不得不用右脚的人(因为惯用左手的痕迹更多,所以我排除了惯用右侧而因故不能使用右手的可能)。加上这又是小间家世代而居的祖宅,我完全有理由相信,这个灶台的设计者,就是惯用左手,却跛了左脚的小间伦次。
见识了农家的豆腐,再发动我的语言能力将它谀美一番,这些纯朴的农人自然也很是受用。我甚至借着这个机会,向老妇人打听“这么好的手艺,是跟家里哪个人学的”这样的问题,得到的回答果不其然便是“公公小间伦次”。拍照只是名义上的目的,我既然搜寻到了足够的情报,我也完全可以提出告辞。这告辞也是暗藏了心机的:在进入大宅时,我出于礼貌自然申请了换上室内鞋。尽管他们很客气地表示“地面也不讲求干净,没必要换鞋”,我还是向他们讨要了两个包装袋作为临时的鞋套。而到离去时,我就需要扶着墙,解开鞋上的包装袋。而这“扶墙”的动作,就是验证这通屋的厚墙里有无夹藏的绝好机会。
依照我之前的设想,如果那一千二百万元只是一千乃至几千张纸币,那只需要一个中号以上的箱子足以收纳;而若是换成500元硬币,那就是两万四千枚。一枚500元硬币的大小我很熟悉,估算两千四百枚硬币,就算进口只设在一处,也会因为打通的墙体而得以在这个夹层中大致滚动得匀称(毕竟投放只能是一枚一枚丢下,而不能在夹层中一枚枚平整地摞起来)。我事先已从摄影包里拿出了测定风水的磁体陀螺仪,然后开始借着扶墙解开“鞋套”的机会,先是下蹲解开鞋套的绑结,借机用暗藏在手中的磁体陀螺仪贴上墙体,感觉手中磁体的变化。并且我需要分别解开左右脚的鞋套,可以分别用左右手,验证我身体左右侧的墙内的情况。在解开鞋套之后,我又借着扶墙起身的机会,用无名指节暗暗叩击大概一米二高处的墙体,这是检测墙内上段是否是真空的手段。
就好比买西瓜时敲敲西瓜的表皮,有经验的人们便能辨别这个西瓜中间囊肉是否丰满,是否有溃烂潴水的空洞。两万四千枚硬币放在这绕宅一周的厚墙夹层中,也不至于摞到一米二的高度。所以我敲一敲这个估计好的高度,就能从声音上辨别墙体内是否有夹层空间。磁力能吸引镍,而500元硬币无论何种材质,都有镍成分,必然会作出反应。这就是用磁体陀螺仪检验“夹层内有无硬币”的办法。
虽说严格的逻辑讲究,需要先确定墙中有夹层,再探知确认夹层中有硬币。但我此时并不需要讲究这许多,只需连着两个测试的回应都是积极的,那也足以证明小间伦次将一千二百万元藏在了墙的夹层里。左右试过磁体陀螺仪的检测,里面的堆积的确有相当的高度(正常蹲下时扶墙的高度也有四十余厘米)。
看来即便是四十年后,这笔赔偿款还在小间家的大宅中静静躺着,宅中的一切人等似乎也完全不知道这回事的模样。小间伦次在大腿受伤,落下了跛脚的后遗症之后,也没再下地干活,而是转行干起了做豆腐的营生……不对。
问题并不是这样。小间伦次的跛脚毛病,如果说是在1980年深秋,袋田瀑布的事故之后才落下的,那距今就不到四十年;而这位老妇人自称做豆腐已经做了四十多年,已然超出了这个年限。这说明了什么呢?说明小间伦次的跛脚,绝不是那次事故落下的。但他却实打实的,作为那次事故的伤者在袋田医院施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