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的山本洋三郎,承载着自山本弘斋以来几代人的认知、观念与宿怨。除了没有弘斋或比田的画技,宛然便是再世的山本弘斋。山本洋三郎本欲讨回自家砸锅卖铁,赔付给小间伦次的一千二百万元赔偿,但在看到自己仇家比田留在画中的一句话时,他这满腔的怒火就像是被迎面浇了一盆冷水,气焰立刻就被打压下去了。
这是为什么呢?我们这些直到终幕才卷入这段故事的人们自然不得而知。心灰意冷的山本洋三郎摇了摇头,将他从银行保管处那里取到的东西统统告诉了我们。
山本弘斋自来便在袋田瀑布的管理方供职并逐步升迁,从中年起成为了管理方的负责人。这是之前便已掌握的背景。他在之前还师从一位著名的水彩画名家学习绘画,虽然没有把绘画当做主要的谋生手段,但在从事接待的时候为投其所好的尊贵客人画上一二水彩,倒也是个不小的加分项。
山本弘斋在接待岗位上干了数十年,自然是处事圆滑,处处容让,不敢有半点得罪生人的想法,唯一一个不对付的人就是他的师兄弟比田。比田和山本弘斋的具体分歧源于水彩画的绘画技法,我与山本洋三郎都不懂画,故而无法记述。只知道这两人因为艺术上的分歧进而演变成了相互间的人身攻击,即便是各自出师了也没有停歇的意思。
山本弘斋与比田都在出师后选择了谋其他职业为生。这是很正常的选择,毕竟当时绘画只被当做“卖弄”,画师的社会地位也不算高,更没有多少作画需求以提供职业画师的生存土壤。不过,这位水彩画名家的弟子中,也还有泰半是想继承大师衣钵,成为职业的画师。这些人在名不见经传的出师当下,就需要那些谋其他职业的同门师兄弟来接济了。
山本弘斋与比田都是乐于周济同门的热心人,两人急公好义的人格都是非常肯定的。不过二人周济的方式有些区别。山本所在的旅游接待行业是个当年的香饽饽,袋田瀑布又是全国闻名的名景点,外国慕名而来的游人也不计其数,这便给山本自己带来了可观的收入(高质量的导游、游人的小费、即兴水彩画带来的额外收入),所以在周济同门的时候,山本弘斋便以经济的支援为主。比如说哪个人生活困难,不够吃穿用度了,便写信给山本弘斋求援,而这时候山本弘斋的一封回信里往往就会带上几张宛如雪中送炭的纸钞。
而比田从事的工作也只够糊口,就算偶尔有些多余的财力,似乎也不足以支应同门度过凛冬。故而比田的周济往往是“出人力”。他的工作似乎有非常多的闲暇(这恐怕也是比田之所以收入菲薄的原因),以至于他会回应哪怕是天南海北的同门的请求。比如谁要盖画室缺帮手了,谁有个三长两短要寻医问药,谁在谈业务的时候缺个忙前忙后的下手,这时候比田就是最派得上用场的人。从这些例子可以看出来,比田本人虽然没什么经济实力,但他会做人情,又慷慨仗义,以至于在多年的前后奔走中结下了很广泛的人缘,而这种人际关系就成了他最大的资源。以我看来,倒和清水次郎长这种奉行侠道的人物相类。
虽然比田和山本弘斋为人热忱、光明磊落,但他们的同门却未必都有这么襟怀坦荡。当年的同门之间互通声气,彼此的社会资源、长处短处也都渐渐为所有人所知晓。比田的人脉丰富、左右逢源虽然令人羡慕,但那终究是无形且不能变现的,他人不会惦记,但山本可就不一样了。“山本跟我一起学画,我画的还比他好。凭什么他能爬上那种肥缺岗位天天吃香喝辣,而我画出来的好画反而没人要,自己天天喝西北风,反而要低声下气地求山本这种人接济?”这样的想法逐渐产生,人总归是无法彻底压抑嫉妒的啊。
对一个人社会地位的衡量,总归是以“名位”“财力”等等为第一指标。在名利场打滚的人们,对上层总归是有着野心的。山本弘斋仗义疏财,本是古道热肠,在古代便是如唐土鲁肃一般受人景仰的豪士,却没想到在当代的社会中成了嫉妒与忌恨的发泄对象。
具体来说,就是有这么一位山本与比田的同门,他出师后的选择是职业画师。作画与作文一样,天分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遇上“朱衣点头”的提携恩人。他在出师后靠经营小画室为生,由于作画并不被重视,所以生活非常落拓。他不得不多次寻求同门的周济,并在多次的尝试之后总结出了“山本和比田二人的回应才值得期待,山本可以开口要钱,比田可以开口要人”的规律。比田自己的日子也和自己差不了多远,犯不着跟他过不去;但山本这种技不如人的家伙,凭什么能有这么富余的日子?
在负面情感的驱使下,这个嫉妒心重的家伙开始了自己的计划。他打听到山本在袋田瀑布已经爬上了负责人的职位,所以他的打算就是去袋田,要求山本给自己好吃好喝地供着,自己安心作画,再让他把这些画向那些来袋田的名流贵客推出去,自己就可以成为闻名天下的名画家了。
在一个人的理智完全被私心私欲所占据的时候,行为举止就会变得背离社会伦常,令人匪夷所思。比如江户川乱步先生笔下那个觊觎房东老婆婆钱财的青年学生,他对房东婆婆下手的动机竟尔是“无儿无女的老人带着钱财入土,不如让这笔钱成为我这样前途远大的学生的学费”。现在看看这位令人不齿的,比田与山本的同门,恐怕也是不遑多让吧。
然而,实行这个赖上山本的计划倒也不是说干就能干的。比如就这样找上山本,别人看穿了你的意图,直接不让你进门;又或是别人看到你这样好吃懒做,直接硬起心肠把你赶出去了,这也没法再死乞白赖地待着。所以,这人还需要给山本弘斋制造一个把柄,让他没有理由把自己赶出去。他很快想到:可以通过在袋田瀑布制造一起事故,把事故责任推给袋田瀑布的管理方,然后自己受上一点伤,把这小伤形容得非常严重,下半辈子都没法指望的级别。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赖上山本弘斋,甚至把他吃得厌烦辞职了,还能继续赖上他的继任者。
盘算已定,这个人的嫉妒心又催促着他马上把计划付诸执行。但这些一来二去的勾当自己一个人完成起来非常困难,比如“制造事故”这件事,要谋划一个能把责任推给袋田瀑布,又不让自己真伤得太重,又能显现出足以下辈子整个赖上山本的具体伤情,自己一下子还真想不出来。不过这时候,人脉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
这个动歪主意的人很快就找上了比田,并且准备了一套这样的说辞:我这个穷画家真是混得一天不如一天,眼看都要没米下锅了。好在我家给我买了若干保险,若是想办法给我自己整上一点伤,把保费诈出来的话……
但比田早已看穿他说辞下的真正用意。他表面上配合这人合计种种后招,甚至假装听信了他“我是在袋田投保,需要在袋田实施计划”“袋田瀑布山险路滑,最适合制造事故”一类引导的理由。在一切都设计得差不多的时候,比田甚至提议:“我们可以先预演预演,我这里正好有个人来试一试。”
比田立刻推荐了朴实的农人小间伦次。小间伦次跛脚、麻木、驽钝,比田当着那个缺德画家的面揶揄、暗讽了几次,他浑然不觉,这一出戏果然赢取了这个小人信赖。比田出了个这样的馊主意:我们可以让小间伤得严重一些,这样伤的不是你,你不用担心痛着自己;我们可以指导小间去提起诉讼,试探试探可以从山本那里讹到多少钱;小间讹来的赔偿,我们又可以上去索要起码是九成的钱过来:没有我们指点,你凭啥能弄到这么多钱来?
这个一箭三雕的计划让这个小人很是赞同。但在计划的当时,袋田瀑布因为丰水期降雨充沛而闭门修整,这时候自然进去不得;待到雨后,他们便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这个计划:小间伦次难得地去了袋田瀑布旅游,并好巧不巧地赶上了踩踏事故(其实是他故意制造的,在人头攒动,共同望向瀑布的时候,只消有一个人胡乱发力制造混乱,就很容易真正乱起来)。一切如比田所料想,小间伦次依照他的指点,在法庭上慷慨陈词,赢得了法院的信赖,判得了高额赔偿。
然而令那个小人没有想到的是,赔偿小间伦次之后,这个山本弘斋竟尔被赔偿款弄得家徒四壁、引咎辞职,自己纵然再去袋田瀑布,似乎也没了意思(更主要的是他在之前的计划里,把一切的设定都设在了袋田,这时候根本没法改口)。而当他想找小间伦次讨要赔偿款的时候,比田已经因过度透支自己的身体而去世,小间伦次虽然在,但他浑然不认有这么一桩事情,并且当地村里人异口同声地为他作证:一个天生就跛了脚的人,下地耕作都是勉勉强强,养活一家子人已经让他累得前仰后合,还有什么闲钱去袋田瀑布旅游?
这个阴损的画家越想越不对劲,最后他想到:法院的判决文书不是明明白白地写着吗?我去把文书调出来,不怕你不认账。然而他四处打听,听到的“近来的巨额赔偿似乎只有一个‘宇治氏’的案子”,而申请调阅文书的时候,又发现法院存放文书的档案室早就被一把火烧成了白地。而小间家整栋宅子也被他不讲理地翻了个遍,哪怕是地砖他都确保了没有一条可以开暗格的缝隙,都找不到这一千二百万元的任何踪迹。这画家这才恍然大悟,小间伦次才不是什么浑噩木讷之人,他可精明得很,加上他和比田一样也是奉行侠义道的热心人,周围的人都向着他们。这样一来,山本弘斋虽然丢了职务,没了家底,但总算是没再被这种小人所算计。并且,他已和小间约好,只要山本弘斋寻访到小间,那些藏在厚墙夹层里的钱,小间家必须毫不迟疑地交还原主。
这封自白就到这里。我甚至能猜想比田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把真相告诉山本的缘由:这些幕后的风波都是比田自己所为,他又和山本弘斋非常不对付,他若是直接告诉山本弘斋这些,他哪里肯信?唯有等他自己千辛万苦地追寻,好不容易找到小间家,发现自己的家财分文不动地被他请托的人家好生守护着,这才能取信于山本家吧。
山本弘斋终其一生也未能勘破这一局棋。好在现在的山本洋三郎的所知所望宛如就是个再世的弘斋,他在知晓这一切之后,也终于从“比田请托的小间都能数代人信守然诺,比田其人的人品就决不至于诓骗”这一点上相信了这个故事。并且,他现在也是膝下有儿有孙的知天之年,家业既已重新振作,执念于赔偿的那些当事人纷纷作古。跳出蝇头蜗角,天空一片豁达,他也顿时消了再向小间家后人索讨这笔钱的念头,而是再一次登门,正式表达了放弃的意愿。
记述至此,这个故事也就可以告一段落了。不过,我还是想把这样一个唐土的故事记在最后:
某父有子多结浮浪,父累说无计。父一日集子之友,屏子别室,佯惶遽而谓诸人曰:“我子坐杀,今求助于诸公。”众纷推脱,或请辞,后更有因挟之者。子赧然。父谓子曰:“吾友唯一又半数。”携子赴一堂皇家,亦佯作上言。主人少转进乃出,秉一券曰:“此我阖家产,持以勾当,我更别寻关节助尔也。”出,父曰:“此半友者,今别赴一友处。”乃至一陋宅,复述主人以前言。主人召其二子曰:“吾友独子坐杀,汝兄弟可一人代焉。”而二子复争先。父曰:“此一友也。”子大惭,尽绝前交。
信人之友,堪托死生。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