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白居易《酬哥舒大见赠》
外行人赞赏绘画的着眼点之一,就是绘画“能够非常还原地再现真实的事物”。高还原度的几种表现方式,比如素描、油画、水彩等等,都很容易博得外行人的赞誉。有些作画风格更以极高的还原度作为标榜,比如说,连毛色的细微色差都加以描绘的高分辨率动物画,就令人惊叹于画师的精雕细琢。反过来,舍弃还原度,更倾向于艺术夸张的作画方式,比如抽象画,外行人理解起来就有些困难了。
在高还原度的作画当中,又有一门特殊的学问,那就是“模拟人像画”,精擅此道的不是职业画师,而是警署中的老一辈专家们。每当侵害发生,受害人来报案后,他们就会根据受害人的描述,然后用铅笔画出并调整相对应的人像来。他们的厉害之处在于,一是,他们能从不同语言表达能力的人们口中的话语中提炼出模拟画像需要的信息,比如“高鼻梁、鹰钩鼻、小鼻侧宽”就把鼻子描绘得很形象;而“酒糟鼻”虽然是受害人认为非常清晰的特征,但对模拟画像就没有太大帮助,画师还得进一步用语言进行试探。二是,他们根本没见过对象,却能根据描述,将对象的相貌画个八九不离十;无论是受害人自己看过,还是对象归案后与模拟画像比对,都让人感觉“这就是照着他画的吧!”可惜,老一辈的专家这门技艺都是勤学苦练才逼出来的,现在有了电子手段,一则还原度和准确度提高,二则细节调节更为方便,三又节省了无数画笔画纸的损耗。这些手段让青年一代果断地选择了放弃练习,大抵没有传承老一辈的这门绝活。
我在家里和奈惠谈起了这一段故事。为什么会说到这一节呢?还得从不久前我的一桩遭遇说起。
上个周末,奈惠约了我和其他朋友出去玩,在一条街上发现了一圈围观的人。这条街因为是热闹的商店街的后巷,平日里利用它的都是各个门面的工作人员,利用后门进行货物的装卸,故而在我们本地人的一贯印象里算是非常冷清的。大白天的本来都见不到什么人,那么这一圈围观者就显得有些突兀了。
奈惠与众人凑过去一看,发现原来是一位老年人坐在椅子上,手里拿着铅笔正在写写画画。再凑近一些,才发现这位老年男性是在即兴速写。他的速写对象就是围观的群众,现在的目标就是一位打扮入时的染发女大学生。他并不像是卖画谋生,而是年纪大了随性所之——这从他的一套行头就可以看出来:他的身体衣着端庄而干净,不像街头艺人那样邋遢;他极其规整地摆出画架,端正地放上画纸,左手边的笔筒里装着一套型号统一、削得周整的铅笔,就连久用把角磨得圆了的橡皮,上面的铅笔碳粉迹也擦得十分干净。加上这个老先生规矩的举止,谦和的手势,他越发不可能是惯常于街头的浪人。
再看他描摹这位临时模特的样子,那就更加显现出这个老人的专业:他腰板挺直,右手捏着铅笔的尾端,让笔尖在画纸上划过。也没见他掂量拿捏落笔的轻重,眼见他就这么随手一涂一抹,画纸上赫然便是浓淡截然的笔迹。他左手基本不碰画板画纸,偶尔一支铅笔画得钝了,或者涂阴影和勾线需要换笔,他也不看笔筒,就左手两指在笔筒一捏、一提,就带起另一支铅笔来;他又以中指为轴,食指拨弄这支待用的画笔左右一转,拇指在笔尖和笔根感触一把,似乎就知晓了这支笔是何型号,笔尖的粗细是否堪用。偶尔要用橡皮的时候,他同样不停下右手的描绘,左手就拿着画架底端的橡皮擦了起来。我们用橡皮都是因为底端固定,用力摩擦方才擦得干净,这般凭空抵着并不算固定的画架子,稍一发力就能擦去或浓或淡的痕迹,这本事思量起来也是足够厉害了。
我浑然忘记了此行是和奈惠等其他人一同出去玩。加之我在人群里一来话少,二来人际窄,在一群人中未免显得影薄。等我回过神来,左右一看,奈惠等人竟尔已经走得不见。料来是他们当时也正聊其他话题聊得热络,也没注意到少了一个我这样的倾听者吧。
我继续留在了这个少见的人群中观看老人的作画。这位入时的女大学生显然也是临时起意当了模特。不多时,老人便完成了画作,将画架上的夹子松开,把完稿的画纸递给了她。这位女大学生一看,不禁有些赧然。众人又绕到她身后,只见画纸上赫然就是给她的一张黑白照片:披肩发、长袖运动衫、热裤与长靴一样不少;而动作的捕捉,自然是她在当模特时长时间保持低头看手机的状态。这张速写的细节都非常到位:她握手机的左手食中二指做了美甲,画面一侧的左耳戴着无线耳机,耳垂处有数枚晃眼的耳饰,这些细节也完全体现在了速写当中。画纸的左下角是渐变处理的一块留白,签着一个潦草到我无法辨认的名字。女大学生为她的分心向老人鞠躬致歉,而老人却很大方,向她笑了笑,便示意作画已经结束,也没有任何索取酬劳的表示。
看来他的确只是一位消遣兴趣的老画手了。他完成了这样一幅形神兼具的画作,周围便是纷纷鼓掌,更有许多人掏出了手机,用闪光灯或摄影功能记下了这一幕。接着,老人的右手越过画架伸到画架背面,将我本以为只是一块挡板的板子翻了过来。我看到上面写的是“砥砺技艺,消遣兴趣。免费速写,有意者凭君前坐。”那位入时大学生离去后留下一张和老人所坐款式相同的折叠木椅,料来也是老人一并携来。
我不禁好奇心起,深愿进一步观察这位老人的艺业(因为我当时心下也在怀疑,不确定这位老人到底是何身份。除了老一辈精擅模拟画像的警视,还有可能也是精擅此道的画师)。一时间,人群也没有人抢到前面,老人甚至收拾停当,将之前速写女大学生时磨损的铅笔和橡皮都理得完善,依然没有下一个自愿者上前。他不禁左右看了看,见他人大抵举着手机,用摄像头对着他,只好笑了笑,向唯一用双眼看着他的我招了招手,眼色往对面的椅子瞟了瞟。
于是我越众而出。但我走到椅子前面,却是猛一迟疑。“不好意思,我能不能站着呢?”
“站着会挺累的。”他也没有看我,径自从身后的包袱里又抽出一张新画纸,将它固定在画架上。不过,他还是将那块板子翻回了无字的背面,这自然是默认了允许我站着。
当模特自然要有“基本不动弹”的自觉。刚才那位女大学生虽然手指不停,但整个身体大体并未有动静,所以还是能认可的。久站不动自然比久坐不动更累,我能有把握久站不累吗?当然不是,我之所以自愿站着当模特,自然是因为坐下后视线就被画架挡住,没法再观察老人的作画了。
好在我身材也没什么赘肉,今早也是睡足了才出来,天气也是个非常宜人的状态。加上我自己的颜色似乎也挺迎合大众的审美,我这一袭中袖白连衣裙,双手握住淡青色手包的提带,着淡灰凉鞋站立的中长发形象略定,似乎也引来了周围的一片惊叹声。我并未被这些杂音所扰,而是身体一动不动,双目不断凝在老人的举手投足当中。
他作画的动作和我在人群中的观察一无二致,倒是距离的再次拉近让我能看到他的双手:他手部皮肤倒显得不如面部衰老,但手上的筋肉却没多少,关节异常显眼。照理说,描摹一个生人模特,一般的画手都要一边画,一边不断看向模特并修正笔下的形象;但他作画是双目凝视画纸,只在作画前凝神关注了我一阵。之后仿佛便陷入了他的个人世界一般。
这也难怪,他的作画习惯似乎只需要捕捉模特的一个瞬间,这倒也可以允许这些临时模特在作画期间耐不住而做一些小动作了。但我也在思考,若是他仅凭作画前看一眼,那之前那位女大学生的那些人物细节恐怕并不能掌握得如此全面。于是我决定试他一试:我观看了他上一次作画,知晓他完成一幅速写的大概时间。我右手上有一条和奈惠一起买的腕饰,我摆姿势时双手凑在一起。于是,我估摸着他完成细节勾勒,涂抹阴影到一小半的时候,我将腕饰除了下来握在手里。并且凝神观察,看他有没有用左手拿起橡皮进行涂抹的动作。
不多时,老人右手的画笔交到左手,对我做了个大拇指的表示——这说明他已经完成了画作。我双脚先是暗自运劲,确认过不至于因陡然行动而麻木过后,方才向他鞠躬致谢,并且上前伸出双手接过他递来的画作。
“你家里有为人看相的学问吧?”他在交过画作的同时,低声向我问道。
“那您应该是退下来的模拟画像的老师傅吧。”而我也没有正面回答,在躬身接过并低语的同时,左手做了一个小孩子家“呼警”的手势,以这样的方式进行了回应。我的回答自然包含了对他之前一问的默认——我已经在他的画作上看到,我的右手上没有腕饰。这就证明了他在作画的同时也没有放松对我的观察。而他既然在观察我,也自然能意识到我在观察他。我观察人用双眼,目光落在的几个关键位置,取下腕饰试探他的用意,显然也已被他洞察。
他的年龄显然已是退出现职。但他精神矍铄,手部活动远多于面部,即便是这么消遣兴趣,坐下时也是端凝方正,没有丝毫懈怠。四肢在作画时摆得极其规矩又极其协调,作画时视线只落在画纸,观察模特只用余光,这一切都说明他只能是我之前所说,警署里做模拟画像的老一辈人才。正常的画师作画,反倒是看模特的多,看自己画作的少(因为职业画手对画早已画出了感觉,不必长期观察画作)。只有这些模拟画像的老师傅,他们长期以来都是不看模特绘画,眼睛也只能盯着自己的画,而受害人的描述只需要聆听便能掌握。
我们在这凑近的一瞬,彼此交换一个眼神,便确认了对对方言语的认可。两人又是微微笑过,老人将画架背面的板子翻回有字的正面,开始等待下一位志愿模特。我拿着画作退回人群,周围的人又如前一般,对画作的高还原度爆发出热烈的掌声。或许在这些围观人的眼中,方才的一段时间,只不过是“一位技艺高超的老画师为一位美少女画了一幅非常还原的速写”吧。
我拿着这张画退出了人群,向奈惠等人告过罪后便回了家。这也就有了第二天奈惠的造访。
“为什么渊子要把腕饰取下来啊?”
“我不是说了吗?为了观察他是否在作画途中依然注意我的一举一动。若是他给我的画作上我依然戴着腕饰,那就说明他仅凭看我的第一眼来作画。这样的画师也是有的,我就没法断定他是退休警员了。”
“那,渊子既然自己弄明白了这个故事,为什么还要把我喊过来啊?”
“因为,我家里这样的速写,除了我自己这一张,今天还收到了另一张。”
我的桌子上放着两张速写,它们宛然一辙,左下那几乎无法复制的潦草落款一看便知出自同一人之手。两张速写,一张是我无比熟悉却又隐然有些陌生的面孔,那是我自己;另一张,是个我完全不认识的人。
“这就是我需要进一步调查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