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白居易《禁中夜作书与元九》
时间是周日下午,我的桌上有两张速写画。第一张是前一天我自己作为模特的速写;而第二张,是今天上午造访我家的来客留在我这里的。
今天上午,正在休息的我被门铃声打断了自己的生活节奏。门外站着的是一对青中年夫妻,约莫四十六七岁。见来迎的是我,对方相互一望,默契感便使女方开口问道:
“这里是嘉茂家吗?”
“是的。”
“我们听说嘉茂家对外承接问卜择宜一类的业务?”
“这是嘉茂家的家学所在。如果您有重要事务需要咨询的话,请联系我的父亲。”
“不不。我们是来专程拜访渊子小姐的。”
应承并询问过后,我总算得知了这对我并不认识的夫妇为何会知道并找上我。事情还得从那个擅画模拟画像的老警视说起。老警视结束了周六一天的即兴速写后,似乎对我这个表现不太一样的业余模特很感兴趣,便在同行里打听起来。我这个相貌似乎总能给人留下不错的印象,在他询问“一个十七八岁,相貌挺漂亮,家里似乎是给人看相的,脑子似乎也挺灵光”的一个女生形象,加上对外貌的若干具体描述后,很多人立刻就回复道:“那是嘉茂家的渊子吧?”
霞浦警视队伍里,最知晓我的理当是巡逻警的一个叫汤谷的头目了。这个巡逻警头目的女儿汤谷祐里是我在霞浦高中矮一届的后辈,她与我的高中生活有过不浅的交情,这些交际她也报告给了她父亲。她虽然对我的那些逻辑思维不怎么在意,但嘉茂渊子“思维很厉害”的说法好歹是很明显的。小城里大抵是个熟人社会,一来二去的,传闻便也散播到了警视圈子里。于是这老警视便对我有了印象。
第二天,这个老警视再次上街即兴作画。这次他注意到了一对中年夫妻,也就是我现在接待的这一对。这对夫妻当时一起上前,低声向他问道:“能不能画一个指定模样的人?”他的职业敏感便已经意识到这件事不太对头。难道对方又看出了自己的职业?他又观察了一阵方才肯定,这两人是另有用意。
原来,这对中年夫妻只有一个独生女儿,六岁上不慎走失,至今未能寻回。他们无时无刻不在心悬自己的骨肉,但他们也是二十出头岁得女,现在这女儿也已是二十一二,宛然是父母之半龄。这对父母手上顶多只有六岁上的照片,现在自己女儿的样貌自然难以想象。不过,他们在漫无目的地闲走时,恰巧发现老警视在街头遣兴作画。这对夫妻也发觉这老人不是常人,确认了身份过后,便向老警视提了这么个请求:
“能否参照我们俩,和女儿六岁上的照片,为我们走失的女儿模拟一张成年后的画像呢?”
老警视意识到事关重大,于是一面端详这几张面孔,一面询问这对夫妻为何不向警视求助。他们无奈地回答说,他们本是土浦人,而走失具体发生在霞浦。女儿走失的当天,他们就已经分别向土浦和霞浦的警视分别求助。当时,两地的警视已然受理,但由于年深日久,加上考虑到儿童过了十余年体格会发生巨大的变化,察访逐渐变得困难。于是,在前几年遍寻无果后,警视也只能将它作为一起“积案”等待后续出现的偶然机缘了。
了解到这些,老警视只能无奈地点了点头。他本就是这个行当出身,做事的规矩他自然清楚。故而,他才想到了昨天与同行沟通时得到的嘉茂渊子的情报,于是便为这对夫妇提了一个建议:让他们带着自己制作的模拟画像,前来找我想想办法。我从这对夫妻这里听完这些来龙去脉,虽然很快理清了故事的脉络,但要我站在门口一瞬间就想出在霞浦稳定找出一个人的办法,这我铁定是办不到的。好在这对夫妻既是遵从指示而来,资料也早已做足了准备。他们向我留下了联系方式、复印的老警视的模拟画像、他们自己的近照、走失女儿六岁及以前的四五张照片(由于那时还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照片虽然彩色化,但冲印油墨的附着力不行,现在看来已经有不少的褪色)。而我则将奈惠找了过来,希望她宽泛的人脉能在此时为我派上一些用场。
以老警视的职业水平,他既有凭文字线索想象面孔的丰富经验,又画惯了模拟画像熟知人的面部结构。见到了孩子父母与孩子六岁上的照片,可以说线索基本足够,这张模拟画像的水平和合理性就值得信赖。然而,我把这第二张模拟画像的来由与奈惠说知,请她辨认的时候,她却也没什么印象。
“没印象也很正常吧。”我道。“而且他们求取这张模拟画像也不止是找我这一个用意。他们还要制作寻人启事,也需要这样的模拟画像作为近照的替代。既然他们本就要把这张照片发布出去,我们在自己的人际圈里传播传播也无不可吧。”
这时候,我忽然听到“噗”的一声,然后便是一刻却足令人注意的死寂。我立刻知道发生了什么——电力供应出现了小故障,造成了瞬间断电,但旋即又恢复过来。方才的情境便是:冰箱等家电在工作时发出的细小而连续的响动已经被我习惯,以至于停电那一瞬真正的静寂反而让我讶异。但也就是这一瞬,我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按住了奈惠正准备掏手机拍摄模拟画像的手。
“奈惠,我现在所接下的委托,是在万千人海中找出特定的一个人,这非常难。并且委托人自己已经尝试过我们能想到的各种形式,比如报警、电视、报纸、启事等等,十几年来均未奏效。现在我们把模拟画像发出去问一问,有结果最好;若是没有结果,倒也没必要再去想别的什么法子。”
“可渊子你刚才不让我拍照又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先不着急做这件事。那对父母拿到模拟画像,也要自己先去制作启事并发布出去。我们等他们采取了这步行动之后再开始也不迟。”若是在启事已有了一定的公知之后,我们再发出这张照片,兴许我们的人际也会从其他渠道了解到这张模拟画像的若干线索;反过来,若是由我们立即发布这张照片,我们就成了模拟画像的第一信息源,一些不必要却又难以回答的质问(比如“你们找寻这张画像上的人有什么目的”)就会随之而至。
当然,这不过是我敷衍奈惠的借口而已。这陡然的一次断电,让我突然想到的并不只是“后发有利”这一点。我实则想到的是,这十几年来遍寻不得的女儿,有很大可能早已不在霞浦、不在土浦、不在茨城……乃至不在人世。这对夫妇的找寻必须扩大到更大的范围,并且警视也早已建立了失踪人口数据库,这般大张旗鼓的搜寻早已不是我这个坐在霞浦的家中指点江山,有点小聪明的女生所能赞襄的了。故而,我用那么个借口糊弄掉注意到此事的奈惠之后,便打算让这件事就这么过去。
“渊子,我还有个问题要问一下。”奈惠拿着这幅走失女性的模拟画像,和我的模拟画像对比着端详,忽地又有了发现。“你看这两幅画,我感觉画给你的那一幅好像更认真一些。”
宇野奈惠的意思是,老画师给我的画像,描摹更细致一些;而那张模拟画像,似乎是草草完成,就勾勒了一个轮廓,若干面部凹凸感便结束,体现在我的画像上的皮肤光照阴影、发丝的反光等等都没有在走失女性的画像上体现。
“我的画像上那些追求还原而做的浓淡艺术处理,是我实打实地站在那个地方,根据当时实际的天气和光照才有的。他做模拟画像,只能凭想象画出轮廓,没有具体的天时地利人和,他可画不出这些细节来。”
“可是签名呢?”奈惠指着左下角,两张画共同的签名部位。这个部位签着一个字迹潦草莫辨,却一眼可知是同一人所画的签名,便如过去的封建家族画的花押一般。奈惠认为,就算是画面细节处理因为光照等原因让模拟画像无法填补细节,但签名却没有理由也变成“删节版”。“为什么你的画像下方,签名是一个大的主体花纹加上五个小圈,而这张模拟画像上,却只有那个主体花纹呢?”
得亏是我视力不好,这五个小圈我一时间竟没有发觉。奈惠一加提醒,我方才注意到,我这张画的左下角,在他用铅笔画下一串花押的同时,的确还有五个空心小圆圈。它们散布在花押的各个方位:上头两个,左侧一个,右侧一个,右侧下方又是一个。而第二天画的模拟画像,左下角有同样大小的花押,却没有这五个圆圈。
“或许是他第二天创作的时候时间紧张,于是签了主体部分就赶紧结束?”
“那也未必。像这种潦草的字迹,若是我只看到一处,我的确会猜想这种草签出于时间紧迫;但我现在见到了老警视在两天所作的两幅画,特别是第一幅,我的画像的作画时间绝对充裕。我在这两张画上看到的潦草字迹一模一样,这就只能让我认为,这个草签是有意为之,特意描成这个模样的。就像过去我们描写封建大名在文牍书信上施加花押的动作,用的是‘画’或者‘描’,而绝不是签或写或画。”
“那为什么后一张上面没有这五个圈?难道是没复印清楚?”
“也不至于。从我的画上也能看到,签名的力道比一小部分的落笔都要重。而这张模拟画像上也有许多这样轻描淡写的落笔,若是签名没复印清楚,这些更轻的落笔我们就看不到了。”
“或者说,这些圈是某些个字母,比如i、j等等的上面一点,而老警视第二天省略了?”奈惠又提出了第三个可能。
“我觉得也不是。这里是老警视的个人签名,虽然字迹过于潦草和独特以至于我无法断定这是汉字、假名还是拉丁字母,但我们总归可以确认下面几条:一是汉字除了‘〇’没有画圈的圆笔,所以空心圆圈不可能是汉字的组合部分;二是在假名系统中,空心圆圈作为半浊音记号,会改变假名的读音,所以不可能在同一个人的签名中一时出现一时不出现;三是作为阿拉伯数字的0,但阿拉伯数字总是一串一串写的,单独写几个‘0’游离于主体部分之外也毫无特别意义;而在拉丁字母当中,字母O也不能单独拿出来表示什么,作为i、j等字母的上半部分,或者感叹号、问号的下半部分虽有可能,但不能可到侧面去。”
“那这些个圆圈是干什么用的?”奈惠也拿不出其他的猜测了。
“你拿着我这张画去复印一下就知道了。”我总算道出了玄机。
现在的图像复制技术与设备非常普及。若是一些重要的图形,比如纸钞票样、珍贵艺术品被复制,势必会带来恶劣的后果。故而,打印和复印设备都内置了一个检测程序:若是检测到图片上带有某种特殊的信号,打印机就会自动用非常失真的拉伸扭曲来处理这些图片。而这五个圆圈,就是这种藏有特殊信号的记号之一。
欧姆龙环——五个圆圈排成一个近似十字型的组合,交叉点一个,横竖两头四个点各一个,彼此的夹角是一个特定的度数。我们的纸钞上就有这个设计,无非是用更多形状相同的空心圈将欧姆龙环的结构藏在其中。我的画是即兴绘制,并且老警视不希望我复印给外人,所以在签名处画上了防复制的欧姆龙环结构(他常年作画,欧姆龙环的尺寸掌握自然了如指掌);而他第二天画的这张模拟画像,当事人已经决定用来做寻人启事,本就打算去复制的东西,自然也不能做上防复制的记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