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白居易《八月十五日夜同诸客玩月》
在解释过欧姆龙环这个防拷贝暗设之后,又到了我该款待奈惠一顿晚饭的环节。我一如既往地把奈惠锁在书房,一如既往地开始下楼准备晚饭。但我方才系上围裙,洗过手,奈惠就冲下了楼。以她对待作业的磨蹭劲,这会儿她理当连作业本都没打开;楼上设了洗手间,她没必要为自己的内事冲下楼;她也不怕虫子,冲下楼自不是书房钻出了什么瘆人的物事。于是我奇怪道:“有什么急事情吗?”
“渊子,你还能听到门外的声音吗?”
我侧耳凝听,隐约听到某个声音源正在播放一首带歌词的乐曲。乐曲我听的不少,但仅凭逐渐远去的几个乐句,加上它的确显得陌生,语言似乎还不是本土的语言,我到底没能当场认出来。通过音质,我约略猜测这是一辆经过我们寂静住宅街的汽车没有关紧车窗,以至于车内大功率的音箱将车主人正在欣赏的音乐扩散到了车外。于是我向奈惠道:
“你是说刚才开过去的这辆车里传出来的音乐声吗?”
“是啊!渊子,你知道这是哪首歌吗?”
“我只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几个乐句,实在没法听出来。”
“唉……”奈惠长叹了一声。“这个难得的机缘又给错过了。”
“什么是难得的机缘?”
“是这样的,我去年冬假在卡拉OK里听到过这首歌。当时是我和石川、小弓等一群人送一位唐土的留学生毕业归国,这位留学生当时就唱了这首歌。这支歌是唐土的语言所唱,我听不懂歌词,只觉得乐曲非常的好听。但当时气氛正热,我没能第一时间问到这首歌叫什么,一直到分别后都没有机会;第二天清早留学生就启程归国了,我也没有他的联系方式,此后便没再联系上。以我和他们的交情,为这么一件小事再麻烦别人,我也不太好开口,于是这件事就这样悬在了心上。刚才在你书房里,我猛地又听到这首歌,一点不差。所以我赶忙冲下来问你,看看渊子是不是知道这首歌。”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无异于又是给我出了个难题:之前是要在万千人中找一个人,现在要在万千歌中找一首歌,都是难啃的硬骨头。不过好在这首歌多少奈惠听过两次,有一些线索可寻。然而我询问她“能否再想起些什么线索”的时候,她提供的进一步的线索也只有“地点是霞浦的‘红与蓝’卡拉OK厅”。我只好先打发她上楼写作业,趁着做菜的当口思考了一阵:
奈惠的人脉广泛,在不与我共同行动的时候,也会参与许多其他的交际活动。她人际圈的一大半我都不认识,其中有留学生身份的角色也是再正常不过。唐土的留学生,在自己即将回国的当口,在作为欢送性质的卡拉OK派对上唱了一首或几首汉语歌曲,其中一首被宇野奈惠所看中。这首歌只有依稀的几个乐句被我听到……
我的人际根本没法让我在这时想到可以求助的人,顶多是知道宇野奈惠方才所说的这几个人当中,石川指的是同在霞高的一个非常热衷入时的女生,唱歌、化妆、自拍等等潮流话题得心应手,自也是卡拉OK常客。但这些条件终归比一张模拟画像要进步许多,虽然大海捞歌比大海捞人也容易不到哪去,但我多少有了些逐步缩小思考范围的方法。首先,宇野奈惠是听到留学生唱这首歌的。卡拉OK厅在霞浦,参加的人又有不少是霞浦的学生,我没理由不相信这个留学生也在霞浦的学校。我所在的霞高是霞浦学力的翘楚,我又被学校视作这一年级学力和形象的代表,经常去参加学校层级的会议。霞浦这一带能有多少接纳留学生的高中,我一只手就数的过来。这些学校各自的留学生顶多也就是三四人,换句话说,霞浦的各个高中去年冬假有多少留学生,我一个个算过来也能理清。再加上“他是去年冬假后不久就启程回国”这个条件,我觉得我已经能锁定到人。
我在心下盘算了一会之后,认为太田高中一位姓王的唐土留学生是唯一符合上面条件的人选。
然而这个王姓留学生我也没有深交,不能从她会唱什么歌、喜欢听的乐曲风格这些进一步的角度去缩小范围。即便是从“应景”的角度去思考,也难以确信一首具体的歌是否是出于这个动机而选取的。
不过,我倒也有些自己的思考:太田高中在霞浦的北边,留学生住在学校的旁边,红与蓝卡拉OK厅在霞浦的南边。为什么把一个留学生邀到她不怎么熟悉的霞浦南边?答案也比较好确定:因为霞浦这边在高中生群体中受欢迎、好评多的聚餐地点多在南部,看来这一伙人把整个欢送活动都安排在了那一带。
聚餐、唱歌、互赠临别礼……这些欢送友人的步骤我也很熟悉,当然还少不了拍照留念。宇野奈惠自己说“和活动的主人公留学生没有足够深的交情”,但其他人绝不至于如此——总没有临别前一晚上的欢送完全是一般朋友的道理吧!既然留学生的欢送会上大半都是她的挚友,焉能没有合影?加上现代发达的社交应用,分享照片变得快捷而便利。送别会是一个好事由、好题材,更加有分享的动力。这场卡拉OK自也不止奈惠点出的那些参加者,起码得有七八人的规模。我甚至已经确认其中那个姓石川的参与者就是个热爱潮流的人,她在这样的场合下,一定会拍照并且发在自己的社交账号上的。
石川是我同校同级的同学,我们都在霞浦高中的学生社区注册过。像这种小平台的注册,往往依托大平台的账号,比如全世界都在使用的“稻歌”“拉特”“脸画”等等,后两者便是巨大的社交平台。我在社区里找到石川,也就掌握了她使用的“拉特”账号。我再访问她的“拉特”账号页面,一条条记录按时间由近至远排列。她的发文甚多,原本难以找寻;但“拉特”会专门把配图的发文纳入“图片与媒体”栏目,我只消专门翻检这个栏目,就可以更快地浏览到对应日期。由于我知道送别会的时间是去年冬假,我只消翻到那个时间,检索那前后一周左右的范围,就能确认她是否将当时的场面发到平台上。
果然,石川把若干张照片发在了“拉特”上。不过,就算照片拍到了留学生演唱中的画面,我们也无法凭借一瞬间的口型判断出她唱的是哪首歌。我观看照片的用意,是希望在某些拍摄角度中,能够看清当时演唱屏幕上的字迹。并且,我也留意了石川的“@”,以及在发文之下评论的人。由于有霞高的学生社区作为账号判断的辅助依据,我也很快锁定了一两个账号,它们的所有人应该也参加了那天的聚会。我又分别翻阅她们的账号,其中一个账号是只有评论,不发图片的比较沉闷的模样;另一个也同样发了照片并且招呼了石川等同行者,于是我又得到了额外的几张照片。
我着重挑选拍摄角度能看清卡拉OK间电子屏幕的照片进行观察。现在的手机拍摄清晰度足够高,房间里的灯光加上自带闪光灯的照明也足够亮,拍摄电子屏幕可以保证一定的清晰度。卡拉OK厅提供的曲目都是编辑过的视频格式,画面上会显示根据乐曲进行逐渐变色的歌词文本以便不熟悉歌词的挑战者从容试唱。在预备阶段,在原唱未到的时候,歌词以黑色勾边的白字显示,在“拍摄的电子屏”的画面中会变成一团刺眼的光斑,难以辨认。所以我的具体方向,是努力辨认“照片里,电子屏幕上的歌词,并且是当时已经着色表示已唱毕的歌词”。
其实也不需太在意辨识文字的准确度。因为奈惠也明确表示,这是一首汉语歌曲。如果它是一首日文歌,奈惠就算一时间听不明白歌词,问一问同行的其他人或者看一看点歌机就能得到答案;再不济转眼一扫屏幕,也能记住一点歌词,检索一下便可得出结论。而它恰好是一首汉文歌曲,虽然都是汉字,但当时同去的人未必全都认识;加上现代汉语的发音已和我们的汉字音读几乎完全不同,周围人也无法听懂歌词或是说出歌名。汉文歌曲的歌词全程都是汉字,不会有假名。所以我甚至可以这样排查——但凡是歌词字幕中出现了我明显能辨认出的假名,我就可以直接跳过这张照片了。
最后,我排查剩下了一张照片。这张照片的画面便是王姓留学生正在演唱的场景,电子屏幕显示的两句歌词中,一句半已经着色,说明已经唱过。这两行歌词都是方块字,笔画时多时少,我能辨认出的数个字虽然能够让我大抵猜出这一句歌词,但现在歌曲的总量大,一句歌词又没有决定性的信息,我也无法从这句歌词的搜索结果中肯定它属于哪一首歌。
但我也没有灰心,因为我还有进一步的思考。这首歌除了出现在红与蓝卡拉OK厅,又在刚才出现在了一辆汽车的车载曲目中。车载曲目取决于车主人的欣赏品味,而卡拉OK厅的收纳曲目又必须是迎合大多数人的口味的精品(若是无差别地收纳冷门歌曲,那么为收纳这些冷门歌曲所付出的版权费用就远高于这些冷门歌曲被点唱所带来的收入),所以我有理由相信,这首汉文歌必定是广传于我们这个异国社会,并不是什么人间难得几回闻的稀罕。在歌词的搜索结果中,我又挑出按照人气排在前列的几首歌,逐一点开歌词看了看。我既然认得不少汉字,也大抵知道现在的唐土的汉字读音,从歌词里判断意思终归是不难的。
由于是送别留学生回到自己的国度这么个场合,歌曲的挑选也要讲究氛围。在四五个备选答案之间,最适合这个情境,又曲调优雅,平时也能听的一首歌是什么?我觉得我已经可以筛出具体的这首歌了。确认了这么一首歌,但留学生也完全有可能在其他时间唱其他汉文歌曲,如何确定这一首就是奈惠需要的那一首呢?试想,在当日的欢送会上,只有王姓留学生这么一个唐土的渡来人,在你方唱罢我登场的卡拉OK厅的环境里,若是作为主人公的她一个劲地唱中文歌,周围人无法融入,这个气氛就未免尴尬了。留学生在我们的社会里体验过较长的时间,也对我们的社会文化有一定了解,所以也不会做出不太明智的举动。故而,她在当日所唱的汉文歌曲顶多是作为“介绍本土风情”的一二首,绝不会全程都是汉文飙歌。
我又找了找这首歌的试听版。由于唐土的音乐网站实行的版权收费制度与我们的网站完全不同,所以我可以方便地在唐土音乐网站上试听整个乐曲,甚至连之前作为备选答案的几首歌我也一并听过,以作核查。我依然记得刚才依稀听到的几个零散的乐句,一加比对,我便知晓了哪一首是正确答案,并且也确认了我的猜测并没有错。我所找寻的这个目标,诚然便是一首曲调优雅舒缓、歌词简洁古朴的汉文歌曲,既适合平时欣赏,也适合在离别的场合演唱。我一听心下也是了然。
不多时,奈惠又一次在我的书房睡醒,意识到饭点已到的她推门走下了楼。而我并没有第一时间端上饭菜,而是将我的手机的无线耳机塞在了她的双耳中,同时播放了我找到的那首歌曲。
“渊子,就是这首!”
“找到就好。”我淡然笑了笑,从她耳蜗中摘下一枚耳机,和她一起听了起来。等到乐曲结束,她又是一幅妙目流盼的神情向我道:
“渊子,晚饭呢?”
“当然是你来做啊。”我摘下了另一枚耳机。“我为了给你找这曲子,连晚饭都没空去做,现在不得由你来做饭犒劳犒劳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