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白居易《立秋日登乐游园》
老警视见我不答,敏锐的他自然也知道我对他的见解并不满意。好在他也不是什么非要人接受自己观点的强硬派,并且此行的目的业已达成。我之所以将自己拍到的照片交给他而非直接委托人,自然是出于对他职业生涯的信赖。而他既然帮那对夫妻画了寻人的模拟画像,手中也握有他们的联系方式。由老警视出面将照片照片交出,就代表着“这是老警视认为的正确判断”,我不过是一名普通的目击者。这样一来,承担判断的人就是他而非我。
过了两天,放学后,我又一次见到老警视坐在街头为路人免费绘制速写。他见到我出现在人群里,便又对我使了个眼色。这次正值他收工的时候,人群也逐渐稀薄。他一边收拾,一边对刻意留在当地的我道:“那帮小子又在做气人的事情了。”
所谓“那帮小子”和“气人的事情”,说的是霞浦存在的一小拨无业青年团体。他们大学毕业后不愿从事那些底层、苦闷而低薪的工作,就保持这样无业啃老的状态。其中有的人甚至成了三年、四年的积年浪人。处于这种状态的十来个霞浦青年凑在一起,大概是男四女一的比例,就成了这么个团体。他们平日里尽干些贪小便宜的事情,却不违法,这就是让警视头痛的“气人的事情”——因为他们的所作所为警视作为社会价值的维护者看不过去,却又因为他们并未触犯法律而无法出手管束。
老警视就又听说了他们在昨天搞出的一场动静。因为也有那个我们正在关注的女主角的参与,加上事情也不涉密,说出来也不过是鸡毛蒜皮,所以他也没什么顾忌,一边推着装满画具的小推车,一边跟我说了起来。老警视退出一线后,也回到了自家享受颐养天年的作息,不必再像后辈那样起早贪黑。他的住所,竟尔与我放学回家的路程有一段同路,我们就在这共同的一段行程上展开了对话。
这些无业游民自然也不甘于坐以待毙,他们也会在有心情的时候偶尔打点零工。不过他们所打的零工也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超市理货员、餐厅侍者等等薪水日结的零工,而是那种人在家中坐、钱从天上来的馅饼活计。比如给某个明星的社交账号刷流量、对某个言论进行支持或批驳,总而言之便是一条发言或帖子10元左右的“网络水军”。网络水军也有一个松散的组织,只在顶头成立一个所谓的“传媒机构”,其下无非是来去自由的通讯软件群组,用任务分包的方式层层落到每一个底端的具体水军身上,再逐级领取酬劳,当然其中少不了雁过拔毛的抽成。这次老警视所说的就是一个水军和他们上头一级闹出来的纠纷。
昨天下午,霞浦这头的四五个网络水军(暂称他们为“甲群”)又完成了一天的发言任务,于是找到他们的上级领取报酬。在领到报酬后,他们又约了另一拨人打算再聚一聚,但就在这“约”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交流却得到了令人不满的结果。这四五个网络水军发现,自己这个上级刚才是按照惯例的金额,也就是一条四到五元的价格付给他们报酬(对外标价是一条十元的话,除开层层抽成,到这些具体发帖人手中也就剩了这么小半截);然而另一头的水军(暂称“乙群”)却说,他们也是干的同样一个活,领到的报酬却是两倍于正常出价。并且甲乙两拨水军核对了各自上级发来的需要跟风发言的地方和发言口径,两相比照都是完全一样。甲群这才意识到自己被上级克扣了钱。
简单来说,就是这一次的水军任务交付人给予了两倍于市场行情的定价,但在任务层层分包下来之后,乙群倒也层层按两倍的模式进行提成取酬,到最底端的直接发帖人也是两倍的收益;但甲群这个链条上不知是哪一环贪欲作祟,把自己下线本应得的两倍收益尽数克扣,只留给下线一如平时的收益。
甲群本来应得的收益并未兑现,自然怒不可遏。他们捋了捋自己和乙群的上级,发现只有自己的上级有这个可能,自己上级再往上,就和乙群是同一个包工头了。甲群的水军便有人打电话向自己的上级质问。质问的结果无法令人满意:甲群上级以踢皮球的方式把问题又向上推诿。然而甲群已然知道再向上已经和乙群的领导链是同一人物,不可能没事专和自己过不去,于是便认为自己的上级贪墨了这些收益,再用这种托词来打发自己。
结果,这甲乙两拨水军说好的聚会也没聚成,各自悻悻而散。甲群的水军们越想越气,他们随即想到,自己这个上级其实也就住在附近,实际工作是某个牛奶品牌店的地区经营者,换句话说就是那个牛奶品牌在霞浦的片区经销商。而甲群这拨人正好还有一个人在他店里打零工。于是,这拨四五个人的水军(其中就包括我们正在关注的那个,和老警视的模拟画像很像的女主角)就干了件让人很气却又无可奈何的事情:
这个在店里打零工的人当天值了夜班,这个品牌又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牌子,管理比较松散。于是那个店老板加水军的上级便交代说“到了十点就可以关门下班了”,店里也没留别的店方人。然而当晚,这个水军兼零工就召集了同伴,在店里闹了这么个名堂:他们把店里货架上各种包装逐一翻了个身。再详细些说的话,货架上的各款牛奶货品本该是方向统一,正面一致向外的整齐模样,但他们统一把瓶装、利乐砖、软包的牛奶一起翻转成正面向内,标有配料表和生产信息、营养成分等等的背面向外。而且他们还做了件缺德事情——奶制品的鲜度要求很高,这几个活宝把店里存货的生产日期全部用黑笔仿照喷码笔迹篡改了。比如把1改成4,0改成8等等。
正是因为这群水军是无业又年轻,他们有的是闲工夫,情绪又特别容易极端化。他们又知道明目张胆地把牛奶瓶打碎,让整个店面洗一个牛奶浴是毁坏他人财物的违法行为,这是不能做的;但他们可以拿出大把的闲工夫来干这种龌龊却又是法律拿它没法的事情。设想这个肇事者下班后,在通讯软件上向店主报告情况,把日薪结完。第二天店主开店后,却发现货架上的牛奶全部都转了一百八十度,他会立刻明白这是昨天夜班时这帮水军对他展开的报复;等他没好气地、累死累活把所有商品转回来,等到顾客来购买的时候,又会发现生产日期有过变化,而导致他不得不每一件商品又拿起来一次,逐一确认生产日期有无篡改痕迹(因为生产日期只有顾客购买时才会细细检查,店主人要对待的存货量太大,在逐一翻转的时候必然不会留意生产日期的改动,除非改动痕迹过于明显)。
我想通这些情节过后,也只好对叙说整件事情的老警视报以苦笑。那位店主兼水军上线在发现这群水军不满他的克扣而给他的报复后,第一时间就报了警。然而警视到来后,他一来没有财物失窃,二来店里财产没有任何破坏(无非是要擦掉包装盒上的涂改痕迹会非常累),警视也无法正式立案调查。换句话说,这群网络水军着实把他们的上级恶心了一把,但就是没法用法律制裁他们。
“这些人还真是够刁钻的。”我无奈道。“这件事情后续又是怎样的呢?”
“你怎么知道这个故事还没说完呢?”老警视的表情一半是不出所料,一半则是意味深长。我和他都明白,若是只为了我们关注的那名女性又参与了一件警视管不了的缺德事,那这老人没必要把它告诉我。既然他特意在看到我时想要向我分享这个故事,那自然是其中有些信息是比较重要的。而我能在这件事情中捕捉到的重要信息,也只可能是那位与模拟画像的相貌非常相似的女性身份信息了。
“这群网络水军不是什么好人,他们曾经的上线也不可能正直到哪里去。”这位老警视把话题又续了下去。“你认为,这个一肚子坏水的老先生在保证自己不会因为此事而违法的前提下,又会采取些什么报复措施呢?”
我的确经常在脑海中设身处地,将自己摆在别人的位置上,来设想“如果是我,会有哪些手段可资利用”的情景。这样一来,我就等于是要扮演一个无所不用其极却又顾忌法律的尖酸人。这样的话,我也知道了答案:
“骚扰信息。”既然这群水军让我这两三天不得安生,像是吃了苍蝇那般难受;那我的报复定然也要让自己这帮曾经的下线像吃蟑螂那样难受,起码要十天半个月不得安生。这样的话,利用自己手中掌握的,他们的个人信息,找个专门的骚扰团体进行骚扰就是了。我把这个猜测说给老警视听,他深深地点了点头。
“这老先生的确就是这么个难相处的人。他之前不是需要审核这些水军们的实战结果,然后给他们分发报酬吗?这就等于是掌握了他们的若干个人信息。然后,他又找上灰色地带里那些贩卖个人信息的二道贩子,在求职圈子里找了找,很快就把自己手下这几个毛头的身份给锁定了。接着,他就找了另一个团体对他们进行报复。具体的方式就是不断到来的验证短信。”
现在,几乎所有的网络社区或平台应用都实行注册会员制,而注册门槛不少就是我们使用的移动电话号码。并且这些网络应用为了吸引客户,都使用了“注册程序极简而注销程序极繁”的花招,其中“注册极简”的具体体现就是,只消输入手机号、用户名、两次密码,再输入手机上收到的验证码,就能完成最基本的注册。许多平台注册的大门始终敞开,这也意味着随便输入某个手机号,注册后台都会向那个手机号发送验证短信。这也就成了潜在的骚扰源头。
那个店主兼水军上线的具体做法就是,把这些对付他的水军下属的手机号交给了专门负责骚扰的团伙。这些团伙也有专业设备,他们把需要骚扰的手机号输入进去之后,内部程序就会循环用这个手机号向各个应用平台发送注册申请,然后各个平台便会返回验证码,不知情的机主就会不停地收到各个平台发来的短信。如今各类论坛、社区、平台应用不啻数万乃至十万计,哪怕是一分钟收到一条,每天循环一个小时左右,也足以令机主不堪其扰。同样的,这件事虽然龌龊,但也一样没法通过报警锁定“店主主使”的证据。而且现在个人信息被平台私自倒卖给二道贩子已然是公开的秘密,在小城霞浦报上的这一起个案,也不足以成为掀翻整个利益链条的力道。故而也不能指望从现有事实中追溯到牛奶制品店主的证据。
这就成了实打实的,对这批青年人的骚扰,并且还无从追索。我也再一次地感慨成年人世界里手段之阴损:一旦彼此间撕破脸皮,相互使绊子、搞小动作,那这些手段也别提有多么肮脏了。并且这还是在“不至于被现行法律找上门”的前提下搞出来的,更遑论置一切于不顾之后的手段了。好在我也并不用多为这些事情所费心,因为我的目的仅仅是这起事件中的一个侧面,也就是“捕捉对我有用的个人信息”这一点。
于是,老警视总算将话题步入我所要了解的“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