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一盏寒灯云外夜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20/6/18 9:23:36 字数:4050

——题出白居易《和李中丞与李给事山居雪夜同宿小酌》

用唐土的话来说,竹森信子这样的智商活脱脱便是个“傻狍子”。狍子,是一种鹿,之所以唐土称它“傻”,是因为它的习性在人们眼中未免显得太“憨”了些。比如狍子经常被相近而生的树木卡住角,挣脱不出来;比如狍子经常莽跑莽跳重中了猎人陷阱等等。究其原因,都是因为狍子是种好奇心重的动物。也有人试图分析狍子的想法,这种动物为什么好奇心如此之重的呢?我们不是狍子,现在也无法得出结论。

类比一下,我们也不是竹森,也没法解释竹森为什么就这么傻,如此明晃晃的骗钱陷阱愣是没有警觉。非要给这个问题找点解释的话,那就是竹森自己社会经验太少,价值观念又不健全,一门心思向钱看。虽然运气好套到了一些有钱人享受了若干寄生生活,但终归是难以守财导致被人惦记,才导致自己时常入人彀中。

现在,在偶然的机缘下,竹森信子,也就是渡边汐美的生身父母时隔近二十年再次出现在她面前,希望与她恢复亲子关系。在警视的调查之下,已经确认她当年失散后是被人拐走,所以之后的一系列关系,包括拐子把她作价卖给持田家、持田家把她养大、她攀上竹森这棵树进行寄生等等,都可以通过法律途径予以否认。唯一的难处是,现在的渡边汐美已经是成年人,按照法律,在她成年那一刻起,恢复亲子关系就还必须征得她的同意。若是渡边汐美在还是未成年人的年龄时就被父母找到,那在渡边夫妇证明身份之后,不需女儿同意就能把她从任何人身边领走。那么现在,渡边汐美的表态是怎样的呢?

她明确地拒绝了。

渡边夫妇向市役所提出相应的申请后,市役所的工作人员立即找上竹森家来确认本人的意愿。市役所的工作人员也是个价值观从大流的人,在执行自身公务的同时,也旁敲侧击地为渡边夫妇说了不少好话,从人伦大道的角度劝说渡边汐美回到血亲身边。然而,渡边汐美丝毫不为所动,既没有松开口风,也没有给出“为什么不愿意”的理由。只是一再重复“不愿意”的立场。到最后她失去了耐心,甚至一甩手进了房间。这个动作浑不觉这里其实是她的主场,另三人不过是来到竹森家的客人。最后,渡边夫妻和市役所的工作人员只好悻悻然返回,好在这三人都是正人君子,竹森家的客厅倒也没因为这段时间无人盯紧而少了什么东西。

“这个动作说明她的心理年龄还没成熟嘛。”擅画模拟画像的老警视听到渡边夫妇的转述后,倒是一脸轻松。“她拒绝的原因并不是对你们夫妻俩当年没有尽责而记恨,只不过是出于现实因素的考虑,那还用担心什么呢?只要把这个现实因素消除了,你们的女儿自然愿意跟你们回家。”

而我则把话说得更直白:“其实,你们的女儿只是估摸着,你们这样一幅风尘仆仆、衣衫俗气的模样肯定没什么钱,所以不愿意跟你们回去罢了。她还惦记着她攀上的竹森家的钱啊。”

的确,竹森信子不愿意回归渡边汐美身份的原因说穿了简单得很——她就是惦记着竹森家的钱财。渡边夫妇为了找寻女儿,多年来顾不上什么仪容,实用主义的形象也显得落魄。两相对比之下,价值观里只有拜金的竹森信子自然不会跟着渡边夫妇回去。可渡边夫妇本是住在土浦的,换句话说,渡边夫妇的实际家庭情况,她女儿还没亲眼看过。竹森家和渡边家家境的对比,就真的是如此悬殊的贫富差距吗?却也未必。

既然竹森信子表示了明确的拒绝意思,那么渡边夫妇向霞浦市役所提出的申请只能作罢。不得已,渡边夫妇只能返回土浦。这对夫妻一走,仿佛之前一段时间围绕在竹森信子身边的风波陡然平息,竹森信子顿感解放。她得以继续着自己不久前刚搭上线的,位于土浦的水商卖营生。

然而在一阵子过去之后,放学返家的我路过老警视的画摊,竟又一次被他叫住了。

“那群人又惹出麻烦了。”

老警视口中的“那群人”,就是霞浦的一群大学毕业却待业在家的青年团体,他们自甘沉沦、不愿拼搏,成天在网络上指点江山,以啃老为生,更是不敢触犯法律。这群人原本与我无关,老警视叫住我,只是因为竹森信子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这才把有关她的动静告诉给我听。

“竹森信子又闹出什么动静了吗?”我问道。

“这次就是她在搞事情。”老警视摇了摇头。“这一回,她们人聚得不多,算上她自己也只有三五人,男女性都有。他们来到另一家小餐馆的包厢里,点酒上菜,喝了个底朝天。小餐馆的服务员见包厢里许久没人出来,便推开门进去,发现里面被破坏得一塌糊涂。”

包厢里是一片狼藉:杯盘碗筷随意散在桌上地上,不少已经摔得粉碎;开封的啤酒罐摞得山高,显然已超出了这三五人应有的酒量;汁水淋漓、残羹四散的密闭空间被酒气一熏,散发着浓烈的腐味,外人连感不适;而屋内的几人却浑然不觉,竟尔横七竖八如几团烂肉般倒在了包厢里,这分明是酗酒而烂醉了。

小餐馆通知了医院和警视,收拾了残局。所幸请客的竹森信子因为近来生意不错,收入可观,带出来的现钱分量足够,这一路有地方神明保佑也没被歹人惦记,在支付了餐馆和医院的价偿之后也没被太多为难。但他们随后又被警视询问,进而让更多的人了解到竹森请客的缘由。

竹森信子在土浦进行夜市里的水商卖。夜晚是灯火的主场,在迎来送往、露水因缘之际,竹森也能听到许多这座城市的风闻,比如这座城市的风俗习惯、消费水平、贫富分布等等,她也渐渐开始熟悉她暌违十余年的城市。

水商卖也不止是客人来到店里享受,一些店也提供让凤凰飞往指定枝桠的选项。到店后凭借颜色与新人卖点崭露头角的竹森信子也赢得了若干小名声,近来也会接到一些外飞的任务。这次,她预定前往的目的地是土浦的一片富人住宅区,类似于世田谷区给人的印象一般。承恩过后天已破晓,在光线之下,竹森返回时能够更清晰地认出道路和两旁的房屋。她凭借这段时间所见识的世面,已然能肯定这一带的建筑物都是华府豪宅,每一座的造价都不啻千万。豪宅的拥有者多是家庭,顶梁柱的一代多在事业,少年一代又在学成当中,所以看家的也不乏老年的身影。老年人醒得早,在竹森破晓欲归时已经有若干老年人搬了小椅子在门口闲聊。竹森偶经这些对谈的老年人身边,听到了足以令她震撼的信息:

“这一带里面,还数渡边家的房子最气派了。”

老年人还指了指方位,看来他们所说的渡边家的房子就在这条路上。竹森好奇心起,掩过去躲在墙根处一看,却看到了了不得的光景:渡边家的宅第果然气派非常,一砖一瓦、一草一木看起来都是精心挑选的高档货,此时院里的草坪上已经有园丁在照料。在使用人的陪伴下,从正门里走出了两个衣衫看起来却不怎么华贵的人。他们在使用人的引导下,来到停在院前的一辆高档黑色轿车前。使用人为他们拉开后座左右两侧的车门,他们各从一侧上车。司机早已在车里,在关紧车门后,轿车一路驶出了豪宅,消失在了竹森信子的视野当中。

竹森信子看得真切,那两个衣衫看起来普普通通的人,的确就是前几天央求自己与他们相认的渡边夫妻。这下她算是明白了:渡边夫妻俩并不是她想象中的穷酸,从他俩这幅出门的做派看,他们显然就是这栋豪宅的拥有者。拥有一栋豪宅,请得起园丁、侍者和司机来维护管理,这就足以证明他们二人的经济实力了。竹森越想越懊恼:若是当时自己和他们相认了,现在自己不就能坐在这栋豪宅里吃喝玩乐,还用得着承受身体上的苦楚吗?

然而现在渡边夫妻已经远去他处,自己若是贸然上门,肯定会被豪宅里的使用人当作泼皮赶出去。她的后悔与不甘等等负面情绪越积越深,便在这天晚上纠集了自己同道里三五个最为熟稔的人喝起了闷酒。她本打算是借着喝酒宣泄一会自己的悔恨,然而这种“与富贵擦肩而过”的情绪可不是一场酒就能排遣的。这些人越说越上头,越上头越是狂饮鲸吞,最终便是全体醉倒在包厢里,落得一幅狼藉不堪的下场。

此后,竹森信子也是郁郁寡欢,就连从事水商卖的时候也同样心不在焉。越是靠近那栋金碧辉煌的豪宅,便越是能听到关于“富人家渡边”的种种传闻。甚至偶然听到一两句关于渡边家主人的样貌,也与自己当日所见的渡边夫妻若合符节。在这一丝丝的信息侵蚀下,竹森信子满脑子想的就是渡边夫妻再一次来请求她,与她恢复亲子关系,这次她打定心思决不让机会从手中流逝。然而,她又得为自己当日的硬气埋单:若是当时自己不是把那三人晾在当场,而是留下转圜余地的话,没准他们还会来第二次;但自己当时就表明了明确的拒绝态度,渡边夫妻又怎么会再次向市役所提出申请呢?

我若是让这个故事若到这里便告结束,那也称不上是一个值得我记录的故事了。毕竟,我已经把事实说得足够,若是尚未能勘破这个“富人家渡边”的印象是老警视在巧合下刻意安排给竹森信子的局,便也愧对了老警视将模拟画像推给我的信任了。

没错,这个“竹森信子从露水人家出来,看到老人对谈,指引他前往豪宅,看到渡边夫妻正好从豪宅中登车他往”的整个情景,全是安排好的。之前已经提到,渡边夫妻是土浦人,在发觉疑似自己女儿的竹森信子后,他们发动了许多亲戚一同寻找,这就说明渡边家在土浦也不是就这么三口人。其中,就有一个与渡边夫妻有些亲缘的大富大贵之家。

老警视的安排是,因为出张服务多在富人家,他每天晚上,便去土浦暗中观察竹森信子的前进方向。一旦确信她的目的地在富贵渡边家附近,就立即通知渡边夫妇行动,请他们到富贵人家歇宿一晚。第二天清早,老警视和另一个相熟的老人便装成附近早起闲谈的老头,将竹森指引往渡边豪宅的方向。默契的渡边夫妇再在老警视的信号下拿捏好告辞的时机,让竹森信子看到他们两人由亲戚这边的豪车送回的场景。

若是竹森信子是个精明人,能让我不至于给她个“傻”的评价的话,她就应该有所警觉:为什么这夫妻两人上车,还需要使用人的引导?为什么夫妻二人在衣着凋敝的状态下同上一辆车,此时却由司机开车?若是她追索这两个疑点,她就不至于会执意认定渡边夫妻是豪宅的主人,而是多一重“他们也许只是在这里留宿一晚的客人”的选项。道理很简单,若是宅第主人出门,使用人只需在车前等待开门即可,并不需要一路引领;再者,衣衫普通却要夫妻一并上车的场合(这代表他们的目的地是相应层级下的“非正式场合”或“特殊必要”),理当是两人一起从前门上车,不需要司机来服务。

只可惜,竹森信子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些细节,甚至连“自己反向市役所提出恢复亲子关系的请求”这一步都没能跨出来,徒然在酒精中选择自我迷失罢了。到底还是个愚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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