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四百年之前的江户时代,一种名为“浮世绘”的绘画风格开始定型并流传开来。浮世绘的有些作品,今天看来依然给人不错的观感,比如葛饰北斋的《富岳三十六景》,那惊涛骇浪的震撼感今日赏来犹如身临其境。但葛饰北斋的风景画只是浮世绘给人的“第一印象”之一,也有一些“第一印象”时至今日就不太为人所接受了,比如说把人的面部夸张放大,五官比例失调、神情夸张的“大面画”。举个例子,另一位知名浮世绘画师东洲斋写乐,他那个为世知名的大面画《三代目大谷鬼次江户兵卫》,我着实认为它的比例夸张得超出了我的审美容限度。
浮世绘除了给后世留下这样一批风物和人物画之外,还让这样一种艺术风格在美术界扎稳了脚跟。这种块式用色,不作渐变处理,为突出主要物象允许进行超出现实比例的夸张的艺术风格,既影响了当时海内外的创作,也同样影响了后世。就比如说,通行于这个国度的卡牌游戏“花札”,游戏牌的画面就是浮世绘风格。
这个周末,奈惠来到我家之后,又一次以她绝好的抽卡运气为我在那个武将收集游戏中填补了一个稀有卡的空白,进而得到了我心甘情愿拿出来的周末作业。正当其时,武将收集游戏正在举行一个活动,说穿了也很简单,就是“联网打花札”,通过花札得分兑换武将卡和抽卡资源。花札很容易上手,但要精通也是需要一定水平的。我和奈惠虽然都很清楚规则,但其中的种种技巧并不掌握。为了尽可能提升自己获胜的主动权,我便向交友广泛的奈惠询问,有没有能指导我一些花札技巧的人。
“这样的人我们身边就有啊。”奈惠道。“你难道没看过明石同学打花札吗?”
“嗯……”我在自己的记忆里检索了半天,只记得我在高中一年级的冬假和我这位在思维上时常较劲的明石雅同学打过几次麻将,此外并没有接触过她的游艺水平。于是只好再一次承认自己在人际上的无知。但也是借着这么一想,我的确承认明石同学麻将水平确实厉害,这么类比的话,说不定她的花札水平真的也挺高。于是,我对“短时间内提升自己的花札水平”陡然变得期待起来。
明石家历来担任霞浦本地的志贺神社的宫司,现任宫司便是明石雅的父亲。志贺神社作为一个公共活动场所,宫司作为其经营方的代表,也难免会遇到若干杂七杂八的事情。我和奈惠到达志贺神社的时候,却发现明石同学在和他的父亲一起,在主殿之后的事务房舍里收拾若干被蒙满灰尘的油布包裹的画板。他们见我和奈惠到来,明石同学以歉然的口气对我道:“嘉茂同学,很遗憾你来的不是时候。”
“你们在整理库存品吗?”
“是的。我们要把一些画整理出来交还给一户人家。”
明石家面临的情况是这样的:明石家的神社场地富足,一些知交友人就会将一些大件笨重的物件寄放在神社。其中有这么一位友人是浮世绘画师,他曾立下一个夙愿,就是仿照葛饰北斋画富士山周边景色那样,为茨城县这片山水绘制一套“三十六景”的风景浮世绘。这是一件我们都乐见其成的好事,但美术的创作周期很长,已完成画作的保存也很占地方。于是,这位画师请求明石家,将完成的画作保存在志贺神社里。明石宫司很大方地提供了相应的场地,这些被油布覆盖的画板就这么送了进来。这一句承约一直持续了数年,神社这里保存的已完成浮世绘也有了八九幅。
近来,这位友人忽然联络明石家,说是自己时来运转,有一位有钱人对自己这个系列的画作表现出了比较浓厚的兴趣,迫切希望一睹已完成的全部画作。于是明石家便需要将他数年来托管在这里的浮世绘全部找出来让他带去一趟。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难事,但明石家在找寻浮世绘的时候,却遇到了难题。
按照画师每次委托存画时开列的单据看,他委托保存在这里的画作有九幅,但明石家在仓库里外确认过,也只找到八幅,这也是明石父女现在焦头烂额,无心接待我与奈惠的原因。每当浮世绘送来的时候,都是像这样用油布包裹妥帖后的状态。由于明石家也没谁对浮世绘感兴趣,因此这些包裹好的油布甚至都没打开过。按理说,这些浮世绘常年堆在仓库里,油布上灰尘是积了不少;但要说平白地找不到其中一幅了,却是很难说得通的。
明石家人并不慵懒,他们的若干仓库虽然堆放了来自于各家各人杂七杂八的物件,但物件的摆放井然有序,也不至于说是因为杂乱无章而无从找寻。这八幅浮世绘本也是整齐地摆放在仓库一边的,周围的空间也很充足,足以再放下同样规格的二三十幅画。
相应地,明石宫司对借地存物的记录也很严谨。仓库被他这般利用起来之后,暂存于此的物件的进出都有一本明确的台账进行记录。明石宫司对这本台账的可靠性非常自信,认为凭借这本台账,就可以排除“期间画师自己取走”这一明石同学提出的可能性。既然确定了“画板依然在神社”,明石父女便连同神社的工作人员,把神社里外找了个遍,的确再也没找到第九个形貌类似的油布包裹的画板。
我与明石雅相熟,她的父亲明石宫司也耳闻目睹了我的若干事迹,对我“擅长思维”这一点也有了不少体会。这时见我到来,他便不像他女儿那样只是陈说无暇抽身的理由,而是非常迫切地发出“请帮我们一把”的暗示(当然,他女儿明石同学不是不明白向我求助,而是她自己的对抗意识很强,并且自己的思维能力也不赖,因此非常希望自己得到正确答案)。
我环顾这间堆放着画板的仓库。仓库面积不小,空间挺足,堆放的东西的确如前所说,都是普通住家很难有空间收纳的粗笨物事,比如割草机、大型动物标本等等。虽说摆放整齐,但平时神社的事务之杂也让明石家缺乏对这个空间的管护,灰尘在各种物件上积得甚多。好在这些粗笨物事本也没有太多保洁需要,甚至割草机这种东西就是冲着干脏活累活去的机械。这也让这些粗笨物事躺在仓库里,也没显出过重的违和感。
相应地,需要防尘的动物标本和浮世绘则是被油布包裹进行保护。明石同学也想到过“浮世绘藏在了用于其他地方的油布之下”的可能性,但浮世绘本身并不止是一张可折叠的轻薄画纸,而是固定在木质画框上,连同底板边框一起形成一个笨重的整体。若是藏在其他被油布保护的空间之下,一定会显得非常突兀,从而被明石家人发现。
对于志贺神社,最熟悉它的人无疑就是明石宫司和其他明石家的人们。既然他们把神社的每个空间都查找过,那我也不必再考虑“神社里的隐藏空间”这个可能性。于是我提出这样一个猜想:既然画师送来了九幅油布包裹的画板,这些东西在外人眼里也会不被惦记,所以就算是有些人拿走油布移作他用,浮世绘总是在的,这画板和画纸也没法用在其他的用途,并且其他粗笨的活计反过来会毁了这幅画。
“其他的油布有没有仔细观察过呢?若是这段期间在其他场合需要使用油布,临时把一幅画上的油布拿去使用了,并且把浮世绘移到了其他地方。这样的情况会不会有呢?”
“不会。”明石同学爽快地否定了。“你看这里的八幅画,油布裹得很紧,这么多年已经形成了固定的痕迹。就算油布挪到别处使用,只要不是拿去包裹同样大小的油画,一定会留下边边角角扯不均匀的痕迹的。再说,把油布拿走做其他用途,剩下的浮世绘又不可能带出去,现在又在哪里呢?”
“而且这种情况也不太可能发生。”明石宫司道。“就算其他场合需要使用油布,我们也是去买新的油布,还不至于要拿别人寄存在这里的油布来应急。”
并且,明石宫司也排除了“其他人把一幅画带出去”的可能。尽管这间仓库进出的人不少,但明石宫司交游本就有抉择,能够与明石宫司结下“允许借用自家仓库空间”的情谊,这个人的人品相对也都是有保障的。所以,也不至于有人看到这些浮世绘而产生顺手牵羊的想法,更何况它们在神社的时候连拆封都没拆过。而“若干年间有人把整幅画带出了神社”这个可能也同样被排除。因为存放浮世绘的仓库的钥匙只有明石宫司掌握,并且他也是台账的负责人,所以台账和仓库里的物品必然是能对得上号的。事实上,除了这么一幅浮世绘,仓库里的其他东西的确是全部对得上号的。
他们既然把神社内外都查过一遍,那我也不必再去找。剩下的可能就只有“灯下黑”一个了,也就是“他们忽略了自己过于熟悉的异常”。比如说……这第九幅浮世绘的确是被拆走了油布另作他用,而浮世绘本身却被挂在了神社的某处作为装饰。而神社的人们见惯了摆在那里的浮世绘,就没注意到那其实就是一张待寻找的画作。
明石宫司的记录上,对于每一次画师送来的浮世绘的名称也有记录。否则这九块画板被油布包裹后都差不多,又哪能分辨哪一幅是什么时候送来的呢?在做了名称的记录之后,明石宫司还会用油性笔在油布的一角写上对应的信息。若是油布拿到别处使用,就算明石同学所说的边角痕迹非常明显,油性笔的字迹也足以说明问题。神社的工作人员都熟悉明石宫司的笔迹,也不至于发现了字迹而没有相应的反应。
“所以,剩下的可能性就是这么一个可能——油布的确是被挪作他用,而在‘他用’结束之后,油布直接作为废弃物被处理了。这样才能解释这一块独一无二的油布为何能脱离浮世绘消失得无影无踪。”
若是浮世绘跟着油布一并离开了志贺神社,以它那大画板的身段肯定会引起明石宫司的注意。但浮世绘的内容,神社里没有一个人见过。我便向明石家的两人问了这样一个问题:“在仓储空间之外,你们的生活空间里,有没有一些装饰画呢?”
“有。”明石同学很快意识到了我的用意所在。“你是说我们挂在房间墙上的画中,其中一幅就是浮世绘?”
“是的。”
“可浮世绘不都是那种大饼脸小五官的东西吗?”明石同学丝毫不遮掩自己对浮世绘略有些成见的印象。但她还是尊重我们给出的判断,和父亲分作两边开始检查起居空间内的装饰画。果不其然,在明石同学房间的墙外,挂着一幅帆船与波浪的风景。这幅画在明石同学看来不过是“普通的工笔画”,但我们清楚地看到,这张画的风格便是和花札画面一样的粗线条与缺乏渐变的色块,显然这便是一张浮世绘。从木制画框的年龄来看,差不多也就是五六年前的模样。
“那只是浮世绘的一种啦。浮世绘可是还有风物画的。”确认过这幅画的确符合明石宫司记录的标题后,我们将它取下,重新用油布包裹好。在这件事基本告一段落过后,我才有机会向她陈说我们的来意。“我们这次找你讨教的花札,不就是浮世绘风格吗?”
“你们是来说花札的?”明石同学这才反应过来,她还没问过我们的来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