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我们的来意,明石同学略带些愧意地笑了。毕竟“我们登门求教”这个形式非常郑重,但所求之事只不过是简单的花札技巧,并且还耽误了我们一阵子。在明石宫司拿来油布,带同其他人把最后一块浮世绘包好运上小卡车之后,我们便移动到了偏殿的待客间。明石同学准备待客茶的时间不免有些漫长,在这期间,我在待客间四周转了转。
为了掌握我现有的水平,明石同学找出花札,和我与奈惠分别打了几圈。对战过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在这一道上的确是个废人。不止是明石同学,就连奈惠都在我这里找回了充足的自信。明石同学遗憾地表示,想让我在短时间内成为一个精通花札的高手,实在是不太现实。虽然她也表示,给她一定时间,到底还是能为我提高一些花札技巧的;但我拜托明石同学的目的是尽可能多地在武将抽卡游戏里赢下花札比赛。这个游戏的花札活动是限时的,若是让我提高技巧花费的时间超出了活动时长,那也无助于我达成目的。
于是,我只好再度向明石同学提出一个不情之请,就是让她帮我代打花札。听到这里,明石同学的神情立刻由略有愧疚换成了狡黠。她先是作难道:“我们家里可没有嘉茂同学家里这么自由,爸爸对我用电脑管得本来就严,现在咱们都已经到高三了,我碰电脑的机会更加少了。”
我又岂能听不出明石同学话中带话?毕竟这个游戏在风靡开来并赚取了不小的营收之后,它的运营——近藤电子很快就采取了扩张计划,一方面增设服务器提供空间,另一方面推出移动版本进一步占领用户的碎片时间。就拿打花札来说,明石同学晚上在自己房间里玩手机,他父亲倒也不至于多说她什么。而一盘花札五分钟,明石同学若是帮我完成每天打花札的任务,大概也是半小时之内就能搞定,对她而言倒也不至于产生太大负担。于是,我得以确认明石同学是在钓出我的某些允诺,而再联想到她的神情转变之前是若干“愧色”,我便认为她这边其实也已准备开出某些价码,而之前我“教花札”的请求太过简单,让她有些难以启齿;但我把要求换成了“请她一段时间内代打花札”,这就让她足以有底气向我提出这个要求,而换上狡黠的表情。
“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这边的活动持续两周,若是这十四天的花札战绩达到了让我喜出望外的高度,你这边的关于这个浮世绘画师的事情,我也一定让你喜出望外。”
“唉,我就是没法完全掩盖住自己的表情。”明石同学拍了拍自己的嘴角,随后又现出疑惑。“你又是怎么知道我接下来要说的事情是关于刚才那个浮世绘画师的?”
“这其实也不难判断。”我指了指待客的桌面。“我们来志贺神社,看到你们在找画。若是画师联络你们到现在已经过去了一阵子,你们就应该结束了找寻,甚至兴许就已经发现了这幅画挂在墙上,所以这个画师的联络是刚来不久。画师的联络是致电,若是他亲身到来,自己直接就会要求把画拉走了。在致电的时候,他或许没有留下明石先生具体的手机号码,所以打的是志贺神社公布在网上,可以很容易查到的业务联络电话。这个电话是固定电话,设在待客间的玄关附近。我在刚走进来的时候就留意到,这个固定话机下方有一个拖动的痕迹,置物台上的灰尘有一个明显的浓淡区别。”
明石同学吐了吐舌头,道:“嘉茂同学真是走运,挑准了我们清理待客间的前一天过来。”
既然我讲明了这一点,明石同学也能回想起当时的情景:在听到待客间的电话铃声之后,工作人员受理了这通电话,并且拿过放在电话旁边的记录本记下了相关信息。这样一来,记录本也把置物台的灰尘拖出了一条痕迹,这个痕迹同样让嘉茂渊子看到。在做电话记录的时候笔尖压迫纸面,在下一张纸上留下了上一张的痕迹。嘉茂渊子辨读印章非常拿手,辨认划痕自然也不在话下。所以她在刚才等待泡茶的时间里左右转了转,这些信息自然早已被她所捕捉到。
再加上,若是仅仅“讨回九幅画”的要求,凭一时间用脑子记下来就够了。而接线的工作人员却用笔记录再去和明石宫司报告,这定然是要求的事项并非只有讨回九幅画这么简单。明石同学心想,若是让我看到了积了些灰尘的速记本,我倒是也能发现上面没有墨水的阴文字迹,所以这算不得什么嘉茂渊子了不起的本事。在心里为自己找回一点场子之后,她也知道嘉茂渊子早已从电话记录本上知晓了事情的大概,所以便对嘉茂渊子道:“那就请嘉茂同学多多费力了。”
可是一旁的宇野奈惠却坐不住了。她道:“你们玄玄乎乎地在聊什么啊?”
“就是刚才这个浮世绘画师的请托啊。”
“可渊子不是把第九幅画找到了吗?这不就是已经完成了吗?”
“唉。”我无奈地叹了口气,向她解释了一遍我刚才环顾待客室所得到的结论,并且道出了这位浮世绘画师真正希望志贺神社帮忙参详的问题:“他的浮世绘突然被一位富豪所欣赏,特别迫切地希望见到其他画作及画师尊容。但他转念一想,第一,自己凭良心说,画的浮世绘也不是什么惊世骇俗的作品;其二,有钱人家虽然喜欢附庸风雅,但他们并不都是人傻钱多的蠢人,大多数是为了提升自己品味才接触一门艺术,而自己所从事的浮世绘因为用色简单,并不是附庸风雅的好选择;第三,自己动念并创作‘茨城三十六景’这个系列虽然已有几年,但也只和几个非常熟悉的朋友说过,而这些朋友似乎也没有什么通向有钱人的人缘。”
换句话说,这位浮世绘画师对有钱人的青眼还是保留了警惕。在回答“为什么”和“怎么做”前,他只好先按照指示把画准备好,满足了有钱人提出的“给他看看全套”的要求。同时,这个情况也被他拨打电话告诉了明石家,请他们给予策略上选择的建议。
明石家人的性格稳健持重。他们一致认为,从诸多“为富不仁”和“防人之心不可无”的反面教训来看,既然连画师都对自己的画作有“其实也未必就是高水平”的自知之明,那这有钱人此时抛出的橄榄枝,就很难相信它完全没有后招。但这时候我们不了解、或未曾接触的信息恐怕还有很多,既然这位画师自己非常想直面这个机遇,那明石家现在也只能建议,按着有钱人的指示边走边看。
而明石雅则终究还是担心“为富不仁”的可能性过大,所以才让我也参与进来,并且作为佐证,讲了她听过的另外一个故事:
同在茨城县的大城市筑西市有这么一位有钱人,他是个热衷传统文化的人,于是在兴建自家的宅邸时,吩咐设计师和工匠们把整个房舍布置成和式庭院的模样,也就是一层的低矮家居建筑,家具也全是传统式样;院落内种植树木,地面上铺上砂石做成枯山水等等。设计师和工匠们按照他的要求作出了方案,这位富人还做了一些进一步的指示,比如房屋的空间尺寸,枯山水的线条和走向,树木的树种选择和枝桠修整朝向等等,对设计的把控已经精确到了细节,可见富人对它的重视和要求。设计图数易其稿,总算经富人同意后开始动工,历时一年半左右完成。富人请去“监工”的亲戚、包括另外聘用的施工监理等等,都表示完全是按图施工,没有什么问题。
但在结算报酬的时候,富人却推诿起来。他找不出未按设计图施工的问题,选材用料也挑不出毛病,水电等等无形的生活供给也无可挑剔。然而紧接着,他就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这栋房屋没能通过消防安全检查,我无法入住。因此我无法付给工钱。
生火做饭是家家户户的常事,所以消防安全检查也是强制性的。这栋房屋没能通过安全检查的理由很简单,就是因为它的厨房也是传统的围炉与炊爨模样,周围堆积柴薪,整得密不透风,自然没法符合要求。但在设计的时候,他却是另一幅嘴脸:那时候也有人对这个设计提出了担忧,认为这样建设没法通过消防安全检查。但他在当时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些事情是他去和消防部门对接,不需要设计和施工方面来操心。这样一来,他的嘴脸自也暴露无遗:他显然并没有做到他在设计阶段向设计与施工方所保证的那样,甚至他还有可能是刻意关照消防安全检查的人,就是咬紧这一安全隐患不松口。进而使他得以有充分的理由赖掉巨额的建房工费。
负责房屋设计和施工的人群虽然是家境平平的普通人,但他们也是在建筑一道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老人,富人的这点狡谲心思自也没法瞒过他们。没能讨要到工钱,他们便打算走法律程序,然而他们在与律师进行沟通时,律师对诉讼成败的预估就让他们非常失望:白纸黑字的合同只写了“必须与设计图一致”“确定入住后方给付工钱”“入住后若干日给付”等等条约,“无须担心”那信誓旦旦的保证不过是口头上的。所以律师便提出,即便是走法律程序,只要对方一口咬定“没做过这样的保证”并且要求工人们提出证据,这就会让局势陷入非常不利的环境。
既然消防安全检查这边的人很有可能和富人串通,那么工人就没法通过调整建筑达到要求。而富人则可以让这栋房子就这么始终处在“违规”状态,只消消防部门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住进去丝毫不受影响。这条路没法走通,但工人们显然不愿放弃。这时候,他们有人通过自己的牵线搭桥找上了筑西这边充当“师爷”一般的高人。在这高人的指点下,他们采取了同样令人惊叹的做法:他们把墙体内的电线全部拆走了。
现代生活没有供电基本等于无法居住。所以在建筑房屋的时候,保证水管电线等等也都是作为“无需提及”的默认内容,合同内同样没有写明。而且,电线在原本的设计里也是埋在墙体内的,就算拆走,也丝毫不会破坏整个房屋结构,设计图上更是看不出任何变化。这样一来,富人就算住进去,没有电也住不安生。就算他找施工方,施工方也完全可以推说“合同内没有写明需要保证通电”。更何况,他的要求是“传统的和式建筑”,几百年前的传统建筑又哪里会有电线呢。若不是燃气管是管线没法拆走,他们说不定会连燃气都拆掉,然后以“没有燃气就生不了火”的事实,反给消防检查做一个笑话。
若是富人再找人来装电线又如何呢?高人也指点了相应的策略:行业内部又总是同气连枝的,一旦这些人在同行里把这富人拖欠工钱的事情传扬开去,又有哪个同行肯冒着被拖欠工钱的风险来装电线呢。最后,还是这位富人自承理亏,在给付足够的工钱还额外赔出了若干心意,这才让自己能够住进宅邸里。至于怎样在不破坏墙体的情况下把电线拆出来或者装进去,工人们自有足够的技巧,也不需我再多赘述了。
为富不仁者自古尽多,但像这样让被欺压者还算畅快地出气的故事却少之又少。接下来,那位画师就要带着自己的画听凭富人的品鉴,接下来的故事又会是怎样的发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