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了在游戏的一个限时活动内赢取更多的得分,便请了擅长花札的明石同学作为外援,代价便是“我必须一同跟进关注明石家正在关注的一件事”。这件事的具体情况是:一位浮世绘画师忽然得到了来自一个富人莫名抛出的橄榄枝,希望一睹他的一个风景浮世绘系列。出于对“莫名”的未知感和“为富不仁”的戒备心,在我们事前的预期中都是对这件事的忧虑。
画师与富人具体的会面安排在土浦的一家专业画室。在霞浦,似乎并没有这般对外提供的专门创作空间。从霞浦到土浦,画师自己并没有搬运九幅大画板的车辆和人力,还是由明石宫司这边介绍了两个常时帮闲的汉子,其中一个有一辆轻卡车,这才让画师这边得以安稳成行。帮闲人一方面出工出力,另一方面却也是传闲话的好手。我们通过明石宫司的联系,得以清晰地掌握画师到了土浦之后的动向:
画师一行到了土浦的画室,把各幅画上的油布卸下,再一一擦拭表面,搬到画架上。这九幅画都属于“茨城三十六景”系列,这是这位浮世绘画师一直以来心念的夙愿。他原本在默默无闻地进行创作,但这位富人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了这个情报,在联络上画师并观看了他当前正在创作的一幅之后,对整个系列都表示了浓厚的兴趣。富人提出“想看看整个系列已有的画作”,并且开出了“若是满意,便资助完成系列剩余画作”的价码以示诚意。
画师和帮闲人事前也预料到了到场后需要花时间布展,故而来得比约定时间早了许多。加上估计的时间也尽量往宽了算。故而他们做完准备后又等了一阵,富人才按照约定的时间到来。富人到来后,对这些画作的确表示出了高度的热情。但作为对浮世绘深有研究的画师,也能从对方的话语中听出来对方到底是内行还是外行。很不幸,这个富人并不懂欣赏浮世绘,许多本该运用在语言表达当中的专业名词都没有出现,所以画师确定他只是一个外行,只是单纯从“画面符合他的审美取向”这一点上表达了他对这批浮世绘的喜好。
既然富人表示了对画作的青睐,那接下来就要谈关键的“资助创作”的话题了。富人虽然不懂绘画,但他在交涉方面却不是弱者。他先是继续以外行人的话语恭维画作,并且提出“迫切希望看到这个系列的完成”,再提出“在创作过程中若是遇到了什么困难,我可以出力帮忙解决”,这就算是掌控了话题。画师这边也顺着热络的氛围,提出了一些摆明了不是难处而是讨钱的“难处”,比如说画具需要添置,或者自己的绘画技巧还很稚嫩需要去艺术院校进修等等。前一个“难处”富人答应得很爽利,但后一个却让富人产生了反应。他回答说,这些资助是建立在“能让我满怀整个系列完工”的期待之上的,若是再去艺术院校进修,那又是遥遥无期的日子,他并不希望自己的资助变成一个看不见期待的画饼。这句话总算是稍微揭开了富人资助目的的一角。画师也听出其中必有缘故,于是也顺着他的话题道:
“那么,我凭借现有的能力自行创作,倒也能尽快地完成这个系列,那么,这个资助计划可以持续到多久呢?”
“一个月内。”
画师生怕自己听混了这个时间限制,还让富人再重复了一遍,才确定无误就是“一个月内”。这个系列叫做“三十六景”,除开已经完成的九幅,画师手上还有两三幅已经起笔,各处于不同的完成状态;剩下的三分之二、二十四五幅都还是连一点铅笔稿都还没打。虽然我不懂浮世绘创作,但我敢确信浮世绘精品的创作也不是一朝一夕之功,三十六景完成的那九幅画也是画师花了近十年的功夫才陆续完成。剩下二十多幅的缺口,只给一个月时间。一天一张浮世绘的工作量,别说这画师只是普通的浮世绘画手,哪怕他是葛饰北斋再世,恐怕也无法在时限要求内完成任务。画师此时已经觉得“这个富人可能只是在消遣自己寻开心”,但他还是生怕错失机会,于是便对浮世绘的创作再约略解释了一遍,并且着重强调了“一幅画的创作周期是绝对不会短的”。然而富人还是不肯丝毫松口,就是言辞铮铮地要求一个月内完成。
“您开出如此迫切的要求,有没有什么必要为之的理由?”画师越发觉得富人是在消遣他了。但他还是竭力保持克制,一步一步地确认对方的想法,让自己不错过任何一步机会。
“你们画浮世绘的过程我亲眼看过。”富人道。“有人带我去观摩过浮世绘的作画过程。当时表演的人下笔飞快,一幅你这么大规格的风景画也就半天时间画完了。我已经给了你一个月,时间是足够充裕的吧?”
真有人能一天画完一张浮世绘吗?线稿可能可以,但上色并对线条进行精致处理的作品,比如这位画师的这个三十六景系列,就不可能在一天之内完成。赵明诚谢客三日填五十阕《醉花阴》,这些赶工作品的质量自然就落了下乘。然而,这位富人对浮世绘成画时间的观感,来源于他观看过一次他人表演的浮世绘作画。那同样是一幅从零开始,到最后完成上色的作品,耗时只有半天。
一时间,画师心下犹疑起来。总而言之,他着实很不愿意径自破脸了结此事。因为他一方面的确很希望得到富人的资助,这代表着自己的作品得到认可,从而自己在之后的职业生涯中就有了若干声名;而另一方面,他也认为富人这个对时间观感的认知还不是顽固,若是说明一下客观事实,也应当能把他的观念扭转过来,重新商榷更合适的计划。然而,在这最关键的“说明”一节上,画师却也不知如何向富人解释。因为在富人这个外行眼中,浮世绘的选景、技法、意境高低没法讲明,他看到的事实只有“一个人半天时间的确画出来了是那么个样子的浮世绘”。要怎样去攻破这个人的成见,着实是个难题。
一时间,画师无法给出令他满意的解释,只好先向这位富人央求宽限一天时间,然后向明石宫司汇报了这些事实并央求我们的帮助。而我则顺理成章地被纳入了后援成员。画师和富人都不是蠢人,他们的言语交锋之间都带有鲜明的意象,画师的转述也是条理清晰,并不需要我再加以整理。现在的关键就是:我们怎样让外行人明白,一幅半天内画出来的东西并不是真正合格的浮世绘。
挑明这个问题焦点之后,我的思路也很简单:把富人脑海中的成见直接击碎就行了。因为,富人是外行,又是在谈资助时处于绝对优势的供资方优势地位,跟他讲“技法、酝酿、取材、构思”这些道理是讲不通的。要让他扭转既成观感,那就只有从根底上完全把这个观感击碎。
“一个人半天之内画出了浮世绘”,并且我们已经知道这是一场表演,那我们就完全可以相信,这个速度也是扣去了浮世绘正常创作的若干流程,才得以仓促就位的。比如他不用事前实地选景,可以临摹一幅固定的画作形成手感,当一切形成结论并得以机械记忆之后,那些“思考该如何表现”的时间就可以全部省去。如果不是创作,而是机械地“复现”一幅非常熟悉的画,这个流程的耗时控制在半天之内,这么一想,我觉得倒是在正常的范围之内。
“就算是把流程简化到这个份上,半天时间也是绝对不够的。”画师在听过我的第一步阐释后,对此给予了否定。他说,就算按照我的说法,把构思题材、选择画具、酝酿画法等等统称为“绘画时的思考”的这些时间统统忽略,以万事俱备、胸有成竹的姿态来创作浮世绘,半天时间也是绝对不够的。就拿“打线稿”这第一步来说,就算已经打好腹稿并练得定型,复现这个线稿也要一个小时左右。就拿花札里图案比较繁复的“樱与幕”这张光牌来说,它尺幅已经小得足够,浮世绘的职业画师大都练习过花札图案的临摹,对图案已然非常熟悉,复现它也要半个小时。这样一想的话,我又对画师道:
“是不是那个富人所看到的表演上,浮世绘的尺幅其实很小?”
“那也不是。要是花札那么小的画面,富人自己说来也没有可比性了。我已经特意打听过这场表演,还有这么一些细节可以补充。这场表演是在千叶县的一个以培养艺术人才闻名的城市,性质大约是地方行政部门为了吸引投资而设置的表演环节,本也不是什么完全自由的艺术创作。这个表演是为了引出富人们的囊中物向这些地方流动,表演自也是尽阿谀奉承之能事,这幅画的内容,据说就是称颂这次到来的投资人一行中的主宾的业绩。”
画师也说了表演时所画的尺幅,大约比他的这个三十六景系列还要大一些,却也没大出多少。我在志贺神社见过了油布包裹的画框,从画框尺寸也足以估计画面的尺幅。所以我对表演浮世绘的尺寸也有了一定理解。这位浮世绘画师说,完成那么大尺幅的画作,打线稿一小时以上,再上色又要五六个小时,半天时间是绝对没法解决的。
“既然已经明白了这场表演是行政部门主办的,那就可以说是‘身后站着不少高人’。要说其中藏着某些令画作快速完成的机关,倒也不是没有可能。我想,那一群被招徕的投资者们可不会满打满算地在那个表演者面前半天不挪步,就为观看浮世绘的绘制过程;行政部门肯定还安排了其他的表演项目。我们又知道,现在面对的这位富人是个外行,那么,这个‘半天完成’的说法是不是他亲眼、全程地目睹,都要打个问号。没准这只是他道听途说来的,其中或许还有夸张成分也说不定呢?”
我补充的解释便是,在招商引资的过程中,投资人们应当不会把精力全程投入到这个无关紧要的表演项目上。行政部门完全可以先安排他们看到浮世绘创作的开始,然后用项目介绍或者其他表演把注意力吸引走,等这一行离开的时候,再把事先就已经画好的浮世绘拿出来假称是“当场完工”,反正这群人中也大概率没有专业的浮世绘师,西洋镜很难被拆穿。
“然而当时的人群中就有完全没挪步,一直看完了浮世绘的创作过程。”画师道。“在那个会场,也不是投资人一行所有人都是统一行动的。一些毫无决定权的随员,比如各人带来的司机和秘书等等,他们就在会场上随意闲逛,其中就有对作画感兴趣的人全程看完了这个表演创作,并没有你说的偷梁换柱的问题。”画师随后又一次否定了我的说法。
“这样的话,那就只有‘速成画作’这么一个机关了。如果您这样的专业人士在场,那这个机关一样无法得售;但若是只有外行人在周围观看的话,这个计策就足以蒙混过关。”
既然已经肯定“半天之内绝对无法画出浮世绘”这个事实,那就只能是事先画好需要的浮世绘,然后在表演时出其不意地显露出来。传统的“换画纸”方法有人在侧并不好使,所以他们使用的是非传统的方式,也就是把浮世绘藏在画板下,上面覆盖一层可溶材质的纸装成白纸。在覆盖层上用黑色涂涂抹抹,权当是在白纸上打线稿;而在上色环节,则是用溶剂溶去外层,让底层的浮世绘显现出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