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能在半天内通过正常作画程序完成一幅浮世绘,那么“半天内拿出来的浮世绘”定然是设了机关。我所举的例子不过是一种比较可能的做法,也完全可以有其他实现的途径。但我们的目的终归是达到了:证明了富人的见闻是经不住推敲的。并且,我这个解释也可以由浮世绘画师转述给正与他交涉的富人,进而让富人的反应为我们提供更多关于富人这一方的信息。
这位画师的姓氏是藤本,也是个随处可见的大路姓氏。他依照这个方策重新联络上富人,把这个解释向他阐释了一遍。然而富人的回答就让我们不快了:富人一口咬定自己所见的就是事实,反而把藤本画师的解释视作是推诿拖延之词,甚而摆出了“准备终止解除”的架势。藤本的交涉能力终究不如对方,在对方摆出这个最后通牒之后,迫切希望得到对方资助的他终归还是“没骨气”地服了软。从再次过去的帮闲人那边传回的情况看,他灰头土脸、如丧家之犬一般地跪在富人面前,带着哭腔地恳求富人,说自己能力实在有限,希望他再宽限一些,哪怕是再多一个月,自己都可以再努力一把。结果,富人只是冷冷地扔下一句“一个半月”的话语,他身边的秘书立刻电话吩咐,等在场外的使用人立即修改好相应条约,把一份合同模样的东西放在了画师面前。
画师藤本带着朦胧的泪眼看着条约,虽然在时限上富人卡得很死,但在资助的承诺上倒是出乎他意料的慷慨。他本来期望的资助情况是每月大概五千元的用度,支持个四五年,供他专心优先完成这个系列;但这条约上的资助承诺比这个方案来得更加劲爆,直接便是以周计算,一个半月是六周,每周直接给付五十万元,单是一周的支持就已经超过他预期的总额。他看过这条令所有人都激动的条款,本来挂靠在判断中的客观分析能力立刻被金钱冲到了爪哇国。他又草率地浏览了一遍其他条文,一眼看上去也没有令他特别被动的限制,唯一对他创作周期的制约就是这么一条:凑齐三十六景之数还需24幅浮世绘,创作周期是六周,所以藤本需要留下固定的地址,在每周末,富人这边会派人来到藤本下处,一面确认并回收之前完稿的画作,一面兑付下一周的资助。并且,若是藤本中途毁约,那就必须全面清退之前所有的资助款项。
这般几乎是把人逼上绝路的条文,我看过之后恐怕是拍拍衣服即刻走人,才不想和这般摆明了是整人的富人多作纠缠。如果让我这个时候分析富人的意图,那我会说:这是富人在短时间内一再压榨藤本的意志力,让他濒临崩溃,在创作中途富人很有可能会安排人破坏他的创作,从而在资助周期的后半伪造出“藤本违约”的事实,这样就能索回之前所有的资助,还能白占有此前的三十六景画作。
然而藤本自己似乎是真的毫无骨气。这样一个我都能看清的陷阱摆在面前,他还是头也不回地跳了进去。一只狼饿得狠了,哪怕肉周围的陷阱绳子摆明了露在外面,也还是选择先把肉吃到嘴里果腹,藤本或许就是这样饿得狠了。我不无愤懑地对明石同学道:“就看他现在这幅行相,我们还要为他守这一个半月的摊子吗?”
就连明石同学也看不起他这摇尾乞怜的模样了。加上她和藤本两人其实也不认识,藤本的交情仅仅是明石宫司而已。所以,她也觉得再用藤本这件事费心毫无必要,于是口头上就这么答允我说“若是藤本此后没再有对我们的新要求,那么我便不用再去关注这件事情”。
看起来我可以抽身此事,坐享明石同学为我代打两周花札而赢得的额外便利,但我根植于基因的倒霉运气显然没法让这个如意算盘得逞。我和明石同学的这次讨价还没隔夜,我就接到了她又一次的来电。她没好气地对我说,这个没骨气的画师藤本在富人面前尽显本色之后,回到霞浦立刻便联络明石宫司。宫司早已从自己帮他协调的帮闲人那里打听到了他那没骨气的举动,心里都猜得出他要求自己帮忙。于是他在电话里就选择推脱,避而不见。然而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藤本竟尔找上了志贺神社来堵人。明石宫司没辙,只好接待了他。而他的要求也不出明石宫司所料,就是要他再次为他召集帮忙的人手。
“这我实在没能力。我虽然认得一些人,但他们都没有画浮世绘的能耐。”明石宫司认为,他要一个人在一个半月内赶工出二十四幅浮世绘是不可能的,所以只能临时招募人手。然而自己虽然能联络人来帮闲,却不能联络到能来帮着画画的人。
“我只要几个能帮我到各地取景的人。”藤本在明石宫司面前也是俯首帖耳、卑躬屈膝,仿佛尊严全被野狗叼走了一般。明石宫司此前已帮过他两次忙,这次本不打算再为他费心思,然而他一来跪在正座的宫司之前,就差伸出舌头去舔;二来宫司也真担心他赖在这里耍泼,被外人看到了反而影响自己神社的形象。于是宫司也只好先把话兜着,问藤本进一步的要求。藤本立即打蛇随棍上,不断重复“宫司已允可了请托”的话语让守礼的宫司无从还口,再说了自己的要求:他需要的是二十四张来自于茨城各地景物的照片。换句话说,他为了压缩创作时间,打算直接照搬照片上的景物,这样就可以省下构思构图的时间。换句话说,他为了按照富人规定的时限完成画作,也不得不采取之前我所作的一种猜测的方式,投机取巧地创作浮世绘。
但这个要求对于明石宫司来说倒是好说得多了。宫司的人脉虽然理不出能帮着画浮世绘的,找出散居在茨城各地,能去不同的景点拍几张照片的人还是绰绰有余的。按照画师藤本的要求,照片必须是专门新拍,有一定的构图水准,也必须由专业摄像设备拍摄,保证高分辨率和高清晰度,要突出主景等等。明石宫司依言联络了一批人,有专业的摄影师,有图片网站的编辑,也有擅画景物速写的画手,总体来看都挺对路。但以明石宫司的人情,让这三五个人跑遍茨城,全包下这二十四张照片也还不太够级别。他的情面大抵只能说动他们在自己活动地域的周边跑一跑,而这些人情覆盖面所未达到的景致,就需要再请人来补足了,而明石同学就是为这事才找上了我。
“原本我也挺乐意在周末去其他地方看一看好景色,但现在我的时间却被‘打花札’给占用了呢。”
到头来,自己埋下的苦果要自己吃回去,这就让人非常难受了。我不得不按照明石宫司的指示,在周末时间前往若干景点拍照。好在这画师藤本也不是当真就要三天内集齐全部照片,他尽可以就着当即协调好的若干张照片开始创作,我们交付照片的进度,也只需不落后于他绘画的进度就可以了。
为了敲钉转角,在第一个周末的晚上,明石同学甚至把她的战绩页面截图发给了我,让我无法回绝第二天的出行。
由于我每天都会在明石同学打完花札后自己继续游戏,所以我很清楚前一天自己下线前的积分情况。这个花札游戏每天仅限前十局的对战可以计入积分资源的获取,所以我也只拜托明石同学每天打十圈。这一天,明石同学十战九胜,运势正盛,积分也获取了不少,这本是件可喜的事情;然而我在翻看具体记录时却发现了一个令人感到奇怪的现象:具体记录记录下了每一场的得分和进行的轮次,比如“子四轮胜,得十五文”这样的记录,这个记录大抵可以读出是子方取胜,役种很有可能就是最高贵的“五光”。我这个游戏的花札规则完全采取最通行的规则,但剔除了花见和月见两个过于易凑的役种,各役种的分值也完全依通行规则而来。
我读出的令人感到奇怪的现象是这么一条记录:亲一轮胜,得三文。所谓“亲一轮胜”,就是分发亲子双方每人各八张手牌,牌池放上八张牌后,起始的亲方放下一张牌到牌池(若牌池中有同属一个月份的牌,则可将这两张一并提至己方明牌区),再从牌堆顶翻一张牌到牌池里(同样可以“同月则提”),这就直接赢了。花札喊赢的条件就是明牌区里的牌符合某种“役”,比如之前说的“五光”。喊赢之后就按形成的所有“役”的分值之和作为当局得分。也就是说,这一轮的亲方明石同学,凭借拿回来的四张牌就组成了“役”,这些“役”的总分值是三文。
然而奇怪就奇怪在这里。在去除了花见和月见之后,就只有三种役是低于三文的,一种是“种牌集合”——明牌区有五张种牌可以喊役,值一文,每多一张种牌再追加一文;第二种是“短册集合”,把前面“种牌集合”说明中的种牌换成短册就是;第三种是“杂牌集合”,需要十张杂牌才能喊一文役,每多一张杂牌追加一文。换句话说,这三种役的任何一种都需要五张或更多的牌,而亲方行动一轮最多只能收四张牌到明牌区,这就是奇怪的所在。
要说四张牌以内就能成的役也有不少,比如四光、雨四光、三光、猪鹿蝶等等,还有直接就能叫的手四(就是手里八张就有某个月份整个的四张)。但这些役无论哪一个,最低都是四文起步,所以也不可能在“一轮赢、三文”的场合下出现。这些电子记录没必要为我一个人作假或者作难,那这个情况要怎样达成?
我百思不得其解。
通行花札的役就那么几种,分值我也很清楚,绝不存在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役种。若是一轮就能喊役,说明明石同学的手牌理当非常好。这个游戏里花札对战只为赚取更多的积分,在见势不好立即可以收场的条件下,通晓花札攻防策略的明石同学会更加倾向续战而非卷款跑路。这样一来,便也不能从操作和策略的方向进行解释。我甚至自己把花札全部的四十八张牌在手里翻来覆去过了无数遍,试图“偶然撞出”某种合理的解释。但我心知从四十八张里挑出四张(其中还有两对必须属于同一月份,否则拿到的张数还不够四张),这样的组合数多到离谱,偶然找对路子并不是上善之策。
那么,三分以下的役种又有哪些呢?除了之前提到的三种基础一文、可以追加的小牌集合,便只有已经剔除的花见和月见(各三文),以及双方无牌可出后的亲方强制胜利(也是三文)。但在手八场八的条件下,第一轮啊、是绝对能保证亲方出牌和翻牌的。
我突然明白了。这不是什么令人费解的记录,只是一起巧的不能再巧的画面,我没能及时反应过来罢了。
真相就是,系统天作之合地给亲方和子方每人配的八张牌,都恰好是某个月的四张,也就是每人都能开场立即叫两个手四。若是亲子各有一个手四,那么系统就会自动移走这八张牌,等于是各自减掉四张牌后正常游戏;然而亲子各是两个手四,移走双方的十六张手牌后,就陷入无牌可打的局面。按照规则,若是亲子双方八张牌打完后双方都没有任何役,那就是算亲方赢三文,而移走所有手牌之后,就等于是在亲第一轮的出牌前触发了这个终局机制。所以说,并不是明石同学拿了四张牌组成了一个三文的役,而是这么天大的巧合让明石同学白捡了三文的便宜……
等等,以明石同学这么好的技巧,打一局的期望应该是高于三文的。我这还是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