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周,我去了茨城县两处现代的景致,牛久大佛和花冠溪谷。虽说佛像和鲜花是比较有传统文化气息的符号,但这些景致的建立却是在现代。这些景致在茨城县全域都是排得上号的,也就是那位姓藤本的画师凑齐“三十六景”之数大概率会选择的景致。
说起来,我把这个周末花在了外出取景上,对藤本这边浮世绘的创作都无暇关心。按照之前他与富人的要约,他应当在这一周里完成至少四幅浮世绘,然后从富人那里拿到一笔可观的资助。实事求是地说,若是一名敬业的浮世绘师,本着“对创作负责”的态度认真绘制,七天时间是没法赶出四幅如斯尺幅的画作的。但藤本也不知是使了什么法子,竟尔真的在这七天之内拿出了四幅崭新的三十六景的浮世绘(起先已成稿的十余幅画已经被富人这边的人先行收走,他不可能以旧充新),获得了富人的第一周的五十万元资助。藤本也没闲着,立刻将这五十万元投入到了自己的运作。比如说,为他出门跑了两天腿的我,也拿到了五千元的“交通费”权为犒劳。
不仅是我这边的付出有了回报,明石同学帮我打的花札也是战绩卓然,这七天,每天十圈计分的花札在她手里几乎能有八成的赢面,不计追加最高得分的役种“五光”她都打出过两次。我在欣喜地向她汇报我在牛久与花冠溪谷的见闻后,明石同学提了这么一个问题:
“到底藤本是怎样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创作出这么多浮世绘的呢?”
“包括你父亲在内的许多人,都在为他提供茨城风物的照片素材,他不必费神取景构图。接下来,他可以照葫芦画瓢地用浮世绘的绘图手法再现这些照片。尽管时间考量一下的确还是相当紧凑,但我觉得七天时间多赶赶工,也还是勉强能交差的。毕竟每周五十万元这么大的胡萝卜就在眼前,再懒的驴子也会发全力奔跑吧。”
“可这个状态要持续六个星期啊。”明石同学不无忧虑。“就算第一周他牺牲一下睡眠应付过去了,可后面几周,他个人的身体状态哪里吃得消呢?我看富人就是吃准了这一点,把时间卡在一个他本以为能够堪堪踩线完成,结果体力却每况愈下,终究是功亏一篑的死线上。最后这三百万元还得一分不差地回到富人手中。”
“我和你一样也是这个观点。”我点了点头。“如果单凭我们之前的情报,这算是我们作为局外人看待两方行动,对他们彼此动机作出的最可能的猜测。但我今天却又打听到了一些东西,再把这些情报算上的话,我却又不敢这么想了。”
“嘉茂同学打听到了什么?”
“关于藤本精神状态的问题。”我沉吟道。“今天,我为了交割照片和领取报酬,和浮世绘画师藤本的一个帮手接触了一阵。我在和他闲聊时,我也提到了‘能否按期完成’的忧虑。但藤本的帮手似乎却没这么在乎。借着交割照片和领取报酬的机会,我进一步观察了他的手,确定他不是一名画家。”
具体来说是这样的。我拍摄的照片以电子形式储存在移动存储工具当中,再带着这个工具与那位帮手会面。帮手带着笔记本电脑,将照片拷贝过去、清点无误后,便当场给付我若干的报酬。这些操作都需要手来完成,我借机观察了他的手相。得益于家学相传,我在手相一道上多少比常人知晓得多一些。在确定了他的惯用手、观察了他右中指内侧、拇指外侧等几个关键部位没有因握笔压迫产生凹陷,手背皮肤缝隙没有颜料色丝和鳞屑等情况后,我断言他并不从事绘画工作。
接下来,我便问他这么一个问题:“此前没听说藤本找了帮手,你是如何参与到这件事来的呢?”他的回答是:他原本也与藤本毫无关系,只是个四处讨生活的闲人。藤本通过一条人脉找上了他,请他帮忙一个半月,并且酬劳开得不低,于是他便来帮这个忙。
接下来,我便谈到了“对藤本能否按期完成画作”的忧虑。然而,尽管他知晓这一个半月的任务是“服务藤本的绘画创作”,也就是从各个人脉来源那里收取照片、给付报酬,把画好的浮世绘交割给富人等等“一切与创作没有直接关系”的活计,但他似乎对藤本并没有特别浓的兴趣,只是单纯的“局外看客”心理:完成了皆大欢喜,无法完成也与我无关。所以,这个人并没有对我的忧虑给出什么自己的判断,只是说了这么一句话:
“藤本本人似乎完全没担这份心。”
“您是怎样看出来的呢?”
“这很简单啊。这一周每天看到藤本的时候,他这精神状态都好得很,完全不是你说的加班赶画的样子。而且藤本是在土浦租画室进行绘画,我的工作也包含看门。”
接下来,这位帮手介绍了他具体的帮工模式:这一周来,每天上午七点,藤本来到画室后,他就可以结束看门状态睡觉休息。他睡八九个小时足够,醒来时是下午三四点,他便用这为数不多的白天时间与协助藤本创作的人们进行沟通(包括此时的我)。藤本创作的兴致高低有别,每天结束创作的时间大约在晚上七到八点不等,总之在结束前会电话通知这位帮手来接班。在这位帮手到来后,藤本就结束了一天的创作,而画室门口则由这位帮手来看守。他带着笔记本电脑和手机,通宵游戏,等到第二天藤本再来创作。他和藤本在此期间打过不少照面,一来藤本的创作时间他亲眼所见,每天顶多是十二个小时;二来他自己看着藤本出入画室,判断他精神状态是饱满还是疲惫非常简单。三十六景浮世绘尺幅如此之大,藤本进出画室从没有带过这么大件的东西。
“也就是说,藤本并没有通宵赶工画浮世绘,那么之前的推测就根本不成立。”明石同学道。“七天时间,每天十二三个小时,那就是神仙也没法赶出四幅浮世绘啊。”
“是的。当时我也非常奇怪。于是追问了一个问题。‘你看过画室里藤本是怎样画画的吗?’他回答说并没有,并且还特意强调了一条,那就是藤本严格禁止他进入画室,等于说他只在画室外面看门,从来看不到画室里面在做什么勾当。”
“所以说,画室里肯定有机关吧!”
“只能作如是想了。”我也同意了明石同学的说法。“这一周就这么过去了,我们平日里也要上学,没时间去打探。下周我被安排的地点有水户的偕乐园。这里离霞浦土浦都比较近,我也尽量加快点脚步,争取在那一天去土浦打探打探情况。”
说定这一节,话题便又回到了“打花札”上。在向明石同学确定之前那个千年一遇的“亲子各自两个手四”的天牌后,我又向她讨教起花札的技巧来。于是,明石同学问了这么一个问题:当亲方第一轮行动后,就收齐了某个三张役的两张,现在你是子方,你是否会破坏场上的第三张的杂牌?
不算花见、月见这两种理论上能“动一次就成的役”,花札所有的役都至少需要三张特定的牌。三张成役的牌有四种:三光、赤短、青短和猪鹿蝶。举一个例子来说明明石同学的例子:场上有一张六月牡丹的杂牌,一张七月荻花的杂牌,以及十月的种牌枫叶鹿,显见“猪鹿蝶”将会成为关注的焦点。亲方第一轮行动,用手牌中的种牌蝶收走了牡丹杂牌,山札开牌又恰好开到了十月的杂牌(也可以是青短),把鹿也收走了。现在轮到子方行动,子方手里有一张七月荻花的杂牌,请问子方是否需要用这张杂牌先抢走场上的荻花杂牌,以防止亲方手里有猪,进而在第二轮就凑出猪鹿蝶的役?
乍看起来,这个问题非常笼统,不根据局况、分差等等考虑,笼统地回答“是”或“否”都是不现实的。于是,我在听到这个问题后,也如一般人所想的那样,向明石同学表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但明石同学却非常轻松地表示:根本不用去防守,这适用于一切情况。
“为什么?”我百思不得其解。
明石同学笑了笑,她拿出花札,实地给我摆了个阵势。她先是挑出猪鹿蝶的三组牌,按照之前题目的要求,将牡丹种牌发给亲方,荻花杂牌发给子方,枫叶杂牌放在山札顶,另三张放在牌池里。然后再用其他九个月份的牌随机为亲子和牌池填充手牌到手八场八的状态。接下来,明石同学手里拿着最后一张关键牌——七月的种牌荻与猪,她问我道:“假设你是亲方,这张牌要是在你手里,你还会急着第一轮就凑猪鹿蝶吗?”
亲方先行优势在花札游戏中是非常大的。为了利用这个先行优势博取尽可能大的领先,花札玩家们都不会先凑齐自己成算非常大的役,而是先把尽可能多的高分牌揽至自己旗下。就拿这个例子而言,亲方手牌有牡丹蝶,所以亲方早已敢断言“只要自己不把这张牡丹蝶放下场,子方就永远没有可能做成猪鹿蝶”,进而使亲方的第一轮行动转向“揽取更多有价值的牌”。
若是无差别揽牌,九月的种牌“菊与杯”和十一月的杂牌“雷雨”是首选。因为前者在算作种牌的同时又可以算作一张杂牌,后者则是一张杂牌按两张杂牌算,这种比其他牌多出来的功能性使它们成为了无差别揽牌的首选——即便是第一手这些牌没有露,也要先把场上对应的九月和十一月的牌抢走,以防这两张功能牌在对手手中,被对手火速兑现。这个道理我也是懂的。
若是针对性地防止对手做成某种役,那更不应该在第一轮放下“已经肯定对手做不成”的牌了。明石同学说,若是她作为亲方,手里有一张乃至两张猪鹿蝶的种牌,她必然不会在第一轮就直接凑猪鹿蝶,而是看自己的手牌有哪些役难以防守,是对方容易偷袭成功的。就拿猪鹿蝶的三个月份来说,牡丹所属的六月还兼管一张青短,于是“青短”这个役她都不是特别担心。反倒是一二三月的赤短,一三八十一十二的光牌役,明石同学会更加着意一些。
“若是我手里有一张光牌或赤短,我也不会太担心这个。若是没有的话,我会先在一二三月中看看能不能先收了场上的杂牌。”她是这样回答的。
花札的高分役全是特定的牌。一旦手里有这些特定牌的一张,那么就能大概率相信对手没法第一时间做出这个役来。而短、种、杂三种积少成多的役耗时长、分值低,完全不具备和特定牌的役抗衡的价值。所以,在自己有相当的成算“较快达成一个特定役”的时候,就没必要和对方打“比凑垃圾”的延长战,只消积极阻挠对方凑成特定役就是了。
同样的,子方也完全可以读出这一点。亲方一开始便下牡丹蝶打算凑役,显然不是在阻挠自己,而是他想尽快成役结束这一局。这足以说明亲方的手牌也并不理想。若是子方为了防御,第一手用自己的杂牌抢场上一张杂牌,那就等于这一局基本只能指望拖个三四轮凑成“十杂”的一文,那也忒不值当了。所以,明石同学给出的回答是,不遗余力与对方抢快,一旦后手第一手抢两张杂牌,也基本不用指望比亲方先成役了。
我也笑了笑,这道理说穿了,我这打花札傻头傻脑的人也能听懂。更何况我自己还常用这种思维去揣测人的行动呢?我也着实感叹,一旦某件事情披上了马甲,为什么就变得让人认不出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