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芒与月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20/7/9 15:43:26 字数:4061

“五光”是花札分值最高的五张牌。其中八月的“芒与月”我一直很纳闷:松鹤、樱花、公家贵人、凤凰,这些高贵或华美的物象作为高价牌无可厚非,低廉的芒草是怎样被选为光牌的呢?或许,其中有些“高攀”的成分在内吧。我如是想着,并且也联想起了就在最近的“藤本画师与浮世绘三十六景”事件中,一段狠狠整治“盲目攀高”的插曲。

下一周的周末,我的取景预定计划是偕乐园。从一周的周末到下一周的周末,期间还有五个需要上学的日子。在上学的日子里,我们必须规律地作息,可供自由活动的时间着实少得可怜,因此,我也根本没打算在上学的五天里花时间去调查藤本与他的三十六景浮世绘计划。

虽然我没有在这五天搭理这件事的打算,可藤本和三十六景浮世绘却是不请自来地找上了我家门。这个周三的晚上,明石同学又找上我说:“今天白天,藤本又死乞白赖地来找我爸爸帮忙了。”

这回,藤本的要求是“借一下志贺神社的汽车”,名义上是为了“去筑波买一些画具”。志贺神社倒是有小轿车,并且现在也没有什么迫切要用的事务。好说话的明石宫司便答应了他的要求,在确认了他的驾驶执照后将车钥匙给了他。然而,志贺神社这辆轿车是有供自己掌握的位置的定位系统的。小汽车借出去一阵子之后,明石宫司心血来潮地打开定位软件,却发现这辆车并没有到筑波,也不在往返筑波常见的路线上,而是停在了土浦,也就是藤本租下画室进行浮世绘创作的城市。

“藤本定然是干什么自己的勾当去了吧。”明石家虽然心知肚明,但明石父女都有不错的情商,决不至于轻易就在藤本面前把事情挑破。晚上,藤本如约将车开回了志贺神社,此时明石父女注意到藤本的脸色并不高兴。藤本走后,明石宫司把汽车里外检查了一遍,没发现什么损伤;再在网上查了查,也没有发现藤本闹出违章。所以明石宫司也就觉得,这件事无非是“藤本把汽车借出去办了点表面上不好说的私事”,没什么必要深究下去。

但明石同学却认为此事并不寻常。她是从这些角度提出怀疑的:首先,藤本这段时间在土浦租画室搞创作,人也长居在那里。若是要借一辆小汽车,他也有土浦的朋友可以拜托,没必要专程赶到霞浦来找志贺神社。其次,土浦到霞浦的跨城移动本就需要机动车作为交通工具,藤本事实上也是骑着机车来志贺神社的。他自己有机车,办私事还犯得着千里迢迢跑到霞浦来借一辆车吗?第三点,也是明石同学感觉“非得追究不可”的一条,那就是藤本归还汽车时的装束。藤本这段时间,按理说应该是憋在画室里废寝忘食创作的状态,但明石同学见他来归还汽车时,却深刻地记住了当时藤本的装束:一身笔挺的西装,从头到脚打理得整整齐齐,喷了做作的男士香水,完全不像是一个这几天都在绘画的模样。

“照你这么描述,我觉得他倒像是在赴一个体面的约会啊。”我道。“他自己有交通工具,非要来志贺神社借汽车,八成是因为你们这辆车才买没多久吧。然后他这一身装束显然不是绘画,肯定是去见重要人物的。他在与富人会面时都没打扮得如此郑重,看来他要见的对象,在他心目中比富人还要重要。”

“是的。我也这么想,并且我在爸爸走后,自己又到车上看了看,果然有了新发现。”

“什么发现?女人的香水味?”我也提了个让我形象变得“狗血”的问题。

“没有啦。他自己喷的香水味道就够重了,我钻到车上时都被那残留的味道熏得够呛,哪还能细分出有没有别的香水味?我是在后座上找到了一根染了的长头发。”

“染发?是什么颜色的呢?”

“应该是棕红色的。”明石同学在有了这个发现之后,也回到了神社自己的住处,在灯光下看清了这根头发。它根部黑而尖端棕红,得以证明是染发而非天生;发丝较细,得以定位为后脑末端的细长毛发;头发在桌上自然弯蜷,质地脆弱到明石同学略发点力便将之扯断。这几条都为我推断头发的主人是“一位年轻而入时的潮流女性”提供了佐证。

“哦?这可有意思了。这辆车是私家小汽车,在志贺神社里也仅限于你们明石家的三个人使用吧?而明石同学和你的母亲,并没有染发。”

“是啊,而且上周末父亲才刚把它里外彻底清洗过,直到借给藤本之前都没有使用。”

“所以这根染色的长发,必然是这一次藤本借出去办私事的时候留下的。这就是我们推断的起点了。”

“嘉茂同学想到了什么呢?”

“首先,藤本精心打扮,特意到相隔一座城市的志贺神社来借车,肯定是出于充体面的目的。并且有了这根染色的长发,还可以推断出‘他是要在同城的女性面前充体面’。”

“嗯。这个道理我懂。若是在土浦同城的租车行租车,很有可能被本地人认出这是租来的车辆,并且我家这辆车成色正新,在他这人脉里,应当是近处能调达到的,最适合充体面的汽车吧。所以他才特地风风火火地到霞浦来借车。嘿嘿,这藤本,在这一个半月赶工的日子里还要抽出时间去搞社交,真有他的。”

“可不只是搞社交呢。”我道。“上车的可是包括一位入时女性在内的两名女性,这分明是在这两人面前营造自己的第一印象吧!”

“嗯?为什么是两个人?”

“很简单的道理。你开着常见的五座小轿车,去邀请一位陌生客人的时候,我们的礼仪规矩便是让客人坐在副驾驶上。只有上车的是两人以上的团体,这才能让她们心安理得地坐上后座。”

“你只说了两人以上,如果当时上车的是三个人呢?”

“一个在人生地不熟的土浦赶工画浮世绘的画师,能约出包含两名女性的三个人,那他还是我们认识的那个人脉浅薄的藤本吗?”此言甫出,明石同学也同意了我的看法。并且我还补充说明了“为何不是一男一女的两人同乘”:若是这一对男女关系亲密,那藤本怕是生不出在他们面前充场面的念想;若是二人间只是一般朋友,在藤本“充场面”的明显意图下,他定然会通过“帮开车门”等暗示,将女性安排在便于答话的前座上。所以,唯一的答案便是“上车的是两名女性”,这才有可能让这二人都坐落在后方。

“并且我还能从这里得到一条推论,这两名应邀的女性相互的关系比较亲密。首先我们要肯定,藤本必然会暗示她的主宾坐前座的。她们之间若是有主客与陪客的地位差别,这种暗示就不好拒绝;唯有这两人本就有相当的关系,才能不理会藤本的暗示,两人径自坐上了后座。”

“那为什么不是两人一前一后坐,后座的人掉了头发呢?”

“后脑末端的头发本就难掉下来。若是二人一前一后就坐,藤本陪着前座的主客聊天献殷勤,后座的人无聊靠在椅背上玩手机,这还能把头发蹭掉一根吗?”

“没准就蹭掉了呢?”

“那也不是蹭掉后脑末端的头发,对吧。”

说服明石同学后,这一条推理便告成立,我又作出了下一步的判断:这两人的亲密关系喧宾夺主,阻挠了藤本接下来的计划。这是基于藤本归还汽车的时间,以及他还车时愤愤不平的神情所作出的猜测。藤本打扮得光鲜亮丽,约出打扮入时的年轻女性,那自然是抱着某些念想的。而从借车的时间考虑,他自然是约女性进行晚间场的活动——一顿丰盛的晚餐打开局面,接下来辅以电影购物,最后则以韵事结束。这个计划进行到哪一步我们不得而知,但从藤本驾车的时间也不难推算:根据明石同学的说法,藤本下午四点半左右从志贺神社把汽车开走,土浦到霞浦的车程是半个小时,正好赶上职场的下班高峰。藤本开着汽车在市区内找寻和对接花点时间,应邀的女方也趁此时间打点装扮一番,然后便是晚餐。有人请客的晚饭是没人会拒绝的,而一个带有目的性的晚餐则始终要拖得足够久——只消藤本不去结账,吃白食的两位女性便没法自行离开。算上土浦到霞浦的半小时车程,藤本在七点半便将汽车交还到志贺神社,这基本上可以肯定,他们单单是吃了一餐晚饭,并没有进行餐后活动。

是什么破坏了藤本的计划?藤本既然肯下血本打扮得光鲜(至少是我和明石同学审美中的光鲜),那自然更不会吝惜直接讨好女性的饭菜。他自己本人,他所挑选的餐厅和饭菜,他借来并自行驾驶的汽车,他拟定的亲近计划……这一切都是藤本自行设想并付诸实行的,要是女方指摘其中哪一环出了岔子,想来藤本也不至于这样一幅情绪。所以我的设想便是,阻挠藤本开展感情和物质攻势的,就是那个不请自来的第二位女性。

怀有发展感情的目的邀约女性,傻子都知道单邀请一人。但这位女性却带来了第二人并不允许藤本拒绝,这也说明了二人间交情的深厚。原本预定的二人餐变成了三人餐,话题的主导权势必也会发生变动(所谓“闺蜜”之间的话题肯定要挤占藤本原本计划的话题时间的大部分)。藤本虽然表面上不便发作,但实际上肯定是大为光火。

为什么我敢如此肯定呢?这也是推断所致。试想一下,若是这一餐饭让藤本满意,哪怕是这两人明确表示不接受藤本接下来夜间活动的邀约,藤本也要出于礼仪,用汽车载着这两位女性分别送回各自住处,这才到霞浦来归还汽车。而藤本就是还车还得“太早了”,这才让我敢确信,他一定对这餐饭非常不满意,进而把那两个自顾自喧宾夺主的女性给撂在了饭店里。

很显然,这个女性自始至终就没看上藤本,甚至把对方这明显有用意的一餐请客当成了自己与所谓“闺蜜”吆五喝六的游戏饭局。藤本虽说没什么骨气,但一不痴情,二也不傻,这女性或许也是他近期才发展出的交情,他更加没什么必要去留恋。并且从事后我所打听到的情况看,藤本也是个会整人的老手:

第二天周四,奈惠对我说,临近的土浦出了一条爆炸新闻:两名女性因为吃霸王餐被餐馆报警。媒体报道的具体情况甚是惹笑:据她们声称,她们是应一个叫藤本的男性邀请才来这里吃饭。但藤本中途放她们鸽子,自己借故提前溜走,她们也是无辜之人。

然而这种一面之词焉能取信于人呢?媒体报道的眼光很准,这一大篇爆炸新闻的配图只有一张,那就是这一桌的餐费小票。望着六位数中段的餐费,我足以相信这是这两个追慕虚荣的女性在藤本安排的饭食之外大肆加点,胡吃海喝的蹭饭意图不言自明。在版式上,这张餐费小票的配图被安排在两名女性在警署的供词同列的位置,上下对照,真伪昭然。在网络媒体上,评论区的意见也是出奇的统一,都对这种行止不端的恶人被整治而拍手称快。

“也难怪藤本归还汽车时是那么一幅表情了。”我看着网络和电子版报刊的报道,对明石同学道。“藤本这一手还挺厉害的嘛。”

“我觉得倒是嘉茂同学更厉害些。”明石同学木然应道。她的话音中不无嫉妒。

“我可没有做过整治这种蹭饭的浮夸女性的事情吧?厉害从何谈起呢?”

“这些事情,嘉茂同学可是仅凭一根头发丝就看出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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