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方干《赠萧山彭少府》
角田润一，霞浦高中的教务主任。这种身份的人不比一线教师，我们普通高中学生想见他一面那是千难万难。反过来，教导主任倒是因为时常要亲自出面训导一些违反规矩的人，并且个性张扬的他经常会现身教学楼楼道大声训斥，致使不少学生对他的面孔留有很深的印象。
角田虽说在普通高中生面前摆出一副高深莫测的样子，但他实际上也和多数的领导层人士一样进行着人际网络和树形人事架构的经营，而新人物理教师鹿谷便是这个网络和架构的节点之一了。鹿谷实话实说，凭她的执教本事理当被挡在招聘教师的筛查线之外，从而进不了霞浦高中的教师队伍。但她私底下到底是和角田有不浅交情的，她凭借这一条而在招聘竞争之上更加上了若许人情分，从而挤进了这个茨城县都数一数二的高中教师队伍。
凭借裙带关系进入霞高的鹿谷，也等于被这条裙带牢牢捆在了角田这条贼船上，必须按照角田的指示趋东向西。既然是“自己人”，角田也会比完全的陌路人多交一些心，鹿谷也是从这里得知这或多或少的“内部情报”的。然而，角田似乎并不是那么喜欢在自己的树形架构上“节外生枝”的人，也就是说，他处事谨慎，绝不轻易向外人抛出“成为自己人”的橄榄枝。不经过自己允可，擅自和派系之外的人发展过于亲密的关系更是为他所忌讳。这也是角田为何对鹿谷突然生疑的原因。
角田掌握到的事实是：鹿谷打算将自己的肖像画偷偷塞给正木。这个动作在我们的文化中，无疑是向对方明显示好的表示。角田并不希望鹿谷在不经他同意的情况下这么做，于是对这张肖像画也上了心。而现在，正木因为这一档子事情被推上了风口浪尖，角田更是不敢有丝毫的大意。于是，“排查鹿谷与正木的关系”便成了他需要弄明白的一项事情。这个差事，也“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我的头上。
排查都是说得好听了。角田甚至直截了当地给我们作了具体指示，仿佛把我们这群人都算作了他手下的探子一般。正当我抬出理由表示不愿意去跑这趟腿的时候，角田的手里已经拿上了学生会和所有社团的活动经费审批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怎奈何霞浦高中终归是公办学校，这个预算审批表终归要盖上教务处的章子才能生效。我和明石雅只好屈从于角田的指示，选择在一个恰当的时机结束各自手头上的工作，装作“此时恰好放学离校”，从而跟在了同样结束当天教学任务的鹿谷身后。
鹿谷下班离开学校后，往一条干道大路走去。我和明石同学远远跟在她身后，她当日的一身长袖职业简装再是平凡不过。才转得几个弯去，我们便失去了明确的目标，仅靠鹿谷大约一米六出头的身材和她的鲍勃头发型，辨认依稀的身形跟在背后。好在鹿谷今天下班得早，错开了整个霞浦的下班高峰，故而街上的行人不算特别多，既不至于对远处我们的视线造成太大的妨碍，也不至于让我们追寻的身形产生混淆。我们总算是跟着鹿谷的脚步，到达了一个出乎意料，又在我们预想之中的地方——正木的住所。
起先，我们已经从角田那里得到了正木和鹿谷的情报。他作为教务处的头目，手里握有教师填报的个人信息是非常正常的事情。从每一年更新的教师信息库中，我们捕捉到“鹿谷今天下班后的行进方向并非她的住所所在”“鹿谷和正木都是大龄未婚青年”等情报。所以，当鹿谷出现在正木的住所附近时，我们既感觉到了意外，又觉得丝毫不意外。
“看来，鹿谷老师和正木老师的关系已经发展到去对方家里为对方做晚饭了嘛。”明石同学的眼中除了好奇，还透出了若许八卦的光辉。
“这可不尽然呢。她也可能是担忧自己的去留，从而找正木探口风的无数普通青年教师之一；也可能是因为近来的谣言而想和正木摊摊牌把话讲清楚。当然，这些事情的交涉电话里就能说清，从鹿谷老师的步态来看，我也觉得这些猜测顶多是他们这次见面的其中一个话题而已。就如你所说，或者你眼中的我，眼神里也绽发出了八卦的光芒呢。”
“嘉茂同学倒是越发厉害了呢。”明石同学不满地噘着嘴。“连从步态判断心情的本事都点出来了，还一直不教给我。”
“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啦。”我指着前面依然在往正木家方向行走的鹿谷的身影道。“你看鹿谷老师的步距非常大，又迈得非常快，说明这就是她惯常的步子。如果她以我刚才所说的两种心境，以‘即将去进行艰难的交涉’这样心事重重的状态行走的话，她理当是小步快走或慢走，绝不会这样脚下生风。再看她的头部，我们看到的鲍勃头是很容易确定其视线朝向的。一般来说，视线看正前，极少左右环伺，这是这段路走得非常熟悉的表现。这也说明她走这段路不止一次。又观察她左右手臂的摇摆：她的左手提着这次到学校使用的包，体积不大，载重能力也没多少，这样一个包却能让她这一路下来的左手臂都呈现弯曲若许的弧度，这说明她一直紧绷着左手的神经；她的右手随着步行倒是很自然的摆动，右手掌是没有紧绷的弧形，说明对接下来的会面相当期待。”
若是我当时戴着隐形眼镜，又或是再爱护一下自己的视力，我应该还能从前边鹿谷老师的行动中观察出更进一步的细节。但就是这些分析，已经让明石同学很是嫉妒。鹿谷老师已经来到了正木的住所处，这里是住宅区深处，小道上走动的人比较少，我和明石同学保持着充分的警戒心前进，不时遇到一两个第三方的身影，偶尔也认得出这就是我们学校的某某教师，越发证明着此时流言的走向。
现在，正木处于闭门思过的自宅谨慎处分期，按照规定是要自觉谢客的。从那些青年教师基本都铩羽而归的现状也可以看出，正木还是在自行控制与熟人的接触的。然而，鹿谷来到正木家门口后，却没有太多盘桓，直接便走进了正木的家门。这是一栋公寓楼，每一户的正门都开在楼道上，楼道又对外可见。我们能够清楚地确认鹿谷的身形走了进去。
没过多久，我们看到鹿谷和正木又陆续从门里出来。不仅正木穿上了比较正式，绝不会在家里穿的得体西服，就连鹿谷也不是进屋时那套从学校里穿过来的普通职场装束，而是换了一身醒目的白色礼裙，在楼上格外的眨眼。
“哦豁，连正式衣服都已经存在了别人家的小公寓楼里了。”明石同学和我眼中的八卦之心陡盛。我们都反应到，刚才鹿谷的行头绝不可能装下一件更换的外衣，这件礼裙势必事先就在正木家里。正木的公寓是三合一单间，基本上不具备二人同住的条件，所以这件礼裙的出现，必然证明着“鹿谷此前已能频繁出入这里”这一事实。而二人明面上（至少是在学校留存的资料上）并没有如此亲密的关系的记录，故而是断然能捕捉到某些信息的。比如说，二人现在的关系到底进行到了哪一步？
现在，这两人换上了正式的装束外出，自然是赶赴某个重要的约会。可以是两人之间的一顿讲究的晚宴，也可以是共同作为参加者的聚会或晚场节目。我和明石同学再次开始了尾随，由于这次两人间有话可谈，不比来时鹿谷注意力集中在行走上，因此我们的警戒也稍微放松了些。这两人的目的地是一家档次不低的西餐厅，虽然有牌面，但没有足够的格局，所以这里面是办不起多人餐会的，所以我们能确定这应当是去共进晚餐了。
站在屋外的远处没法看到屋里的情况，两人一起进入屋内，又因为餐厅面积的狭小而很容易成为店内氛围的一时拥堵点，从而被食客所瞩目。即便这两位老师并不直接教授我们某一门课程，我们身上的霞高校服也足以让他们警觉。于是，我们只好采取以下的策略：先由明石同学从马路对面绕到餐厅的另一侧，然后我们就有了两次“一个人经过这家餐厅，然后透过玻璃窗顾探内部”的机会。好在餐厅的内部终究不大，透过窗户，白色礼服依然很容易辨认。我和明石同学互相保持联络，在估摸着他们落座开始点单和差不多上菜完毕的时候分头从店门口经过，然后再汇聚到一个他们无法注意的地方开始交换情报。
“我看到的是，正木老师手上拿着菜单并且在认真阅读，一旁的鹿谷老师似乎不太满意。这时候的她后背靠在座椅上，双手环抱在胸前，眼神向天，看起来心情倒不是很好的样子。”先行动的是明石同学，她捕捉到了这样一个瞬间。
“我看到的和你差不多。”我点了点头。“我在大约上菜的时候走过餐厅，按照你说的位置看去。鹿谷老师那一桌的确正在上菜，但这对坐的两人似乎并没有在交流。他们二人坐在对坐的位置上，正木老师半身前倾，探向鹿谷老师，似乎是在献殷勤；而鹿谷老师在低头看手机，身子坐姿侧着别开了一个角度，似乎就没打算搭理对方。”
“就这模样看起来……他们的关系难道是在中途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吗？”明石同学道。“他们出门时，两个人都没有什么迟疑的步态，甚至来的时候鹿谷老师还很期待；但到了餐厅里，这两人却像是在闹不合。他们这种关系突然降温，只有在路上，正木老师说错了什么话，才让鹿谷老师在餐厅里开始闹情绪。”
“我倒不是这么想。假设鹿谷老师是在闹情绪，她也应当顾忌周围的场合。那是个小西餐厅，任何食客的一举一动，可以说都暴露在其他人的视线之下。他们为了去这家西餐厅，还特地换上了正式的礼服，可以说相当重视这次晚餐。他们都是社会意识非常强的成年人，对周围人有相当强的存在意识，照理来说也当顾及场合，不至于把闹情绪闹大闹僵。并且就拿正木敢在谨慎反省期间内被鹿谷一下便钓出来的关系来看，也不像是会被一句错话就破坏掉的。”
所以，我的猜想和明石同学正好相反——他们二人的关系其实已经到了非常紧密的地步，这才有了彼此间更加卸下心防、不顾及外人的若干表现。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当一对方刚确立关系的情人间约请这种正式的晚宴，受邀方心里对这餐饭进行估价后，所想的会是“这个人情在我的心目中的份量”。若是这餐晚宴价格爬上了高线，受邀方要么是在感情上进行加分，要么会思考“下一步怎样还这个人情”。而一对已经结婚多年的夫妻外出晚宴，就算说好了是一方请客，另一方也会在估价后盘算“这会给家庭的经济带来多少负担”。情侣之间就算关系再亲近，经济关系也得到了婚姻阶段才能真正并入一条轨道。而正是由于婚姻将无数除此之外无法归并的关系并在了一起，才让他们能够真正“双轨合一”，把不同利益的两个人真正绑在一起。
“他们两人穿着正式的衣装，以积极的心态去赴宴，说明两人还是比较期待的。但鹿谷老师在到场后反而摆出若干失落的神情，而正木老师却没有过多的讨好。这只能说明，两人的关系，已经绝不止是暗赠一张画的情愫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