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李频《将赴黔州先寄本府中丞》
通过正木糟糕的个人生活,我们得以肯定,他前一阵子的心性处于渴盼一段感情的迫切期,这才得以让鹿谷趁虚而入,快速在正木的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正木虽然口风谨慎,但在情感一道上还是过于青涩,这才让鹿谷有了可乘之机。于是我们很自然地猜想,在鹿谷的枕边风之下,正木浑浑噩噩地当起了马前卒,前往角田的办公室偷取有关人事安排的秘密文件。
那么,鹿谷自己在这件事情中又是怎样一个立场呢?她的水平并不足以让她凭能力立足于霞高,只能靠着角田的带挈而成为霞高教师这一高待遇的职业。现在,角田已经确信她在这件事情上背离了自己,被其他派系的人所收买。那么,是什么让她敢于做出这个决定?
我们决定下一步就研究这个问题。
角田似乎也在估量我们的行动。当我们去停职在家反省的正木住处附近走访各类店铺之后,这些行动似乎就被反馈到了角田那里。以角田的老谋深算,他自也知道我的用意和结果代表着什么。紧接着,我的手机上就又收到了角田的短信:我和鹿谷有不算浅的亲戚关系,鹿谷算是个讲情义的人。
这一条短信等于是角田在提示我“自己和鹿谷的关系”。并且,以角田“霞高情报头子”的眼光和身份,他对鹿谷做下“讲情义”的判断也不会走眼。在我们的语境中,“不算浅的亲戚关系”,大约是指直系血亲之下,又在远枝血亲之上的范围。角田的年龄大约比鹿谷大出一代人,以他俩具体的例子来打比方的话,鹿谷和角田的亲戚关系,大约在“亲侄女、亲甥女”这条线之下,但攀起亲来,却能发现角田的某个祖辈,和鹿谷的某个曾祖辈是同一个人。
以一个普通人的心性出发:你是一个实力并不够格的求职青年女性,在求职历程上一直奔波不定。但你通过一条亲缘纽带攀上了在霞浦高中任职的权贵,而他为你打开后门。
我开始了第一个验证:在角田为鹿谷开后门,让她进入教师队伍这件事上,鹿谷到底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可能有三种:一种是鹿谷赧颜相求,角田欣然相助,结果是鹿谷欠了人情;一种是鹿谷出言求肯,角田索要好处,二者完成一次背地里的权钱交易,两不相欠;第三种则是鹿谷的要求被角田借机掯勒,以至于最后鹿谷虽然进入了霞高,但心里还是对角田记恨的。在这三种可能之下,我更倾向于第一种。因为角田评价鹿谷“算是个讲情面的人”,这个评价是他作为“情报头子”,综合各方面的因素得出的结论。倘若鹿谷记恨角田,背地里也应该会传到角田的耳中。
同样的,角田能对鹿谷平素的所作所为做出比较积极的评价,也当是源于鹿谷做出了不少情面上偏向角田的举动。这样来看,应当是角田在放鹿谷进霞高的事情上给了鹿谷恩惠。我借此向角田写了一封自以为不着痕迹的询问邮件:角田主任,有一位家族里的亲戚请我为他研读一册古籍并且提出要给我酬劳,我应不应该收下这份酬劳呢?
很快,以“解答学生的烦恼”名义的回复立刻便过来了:出于亲情,帮忙就不应该要酬劳。
经过向角田的求证之后,我们可以确定鹿谷在进入霞浦高中后的心理状况:一个讲感情的人,被亲戚带挈一手得到了一个超出预期的岗位,并且没有为此付出过多的对价。那么,她理当对角田有着亲戚之情加门户之恩,外人想要挖她的墙角,就至少得斩断这一纽带才是。可不比其他的带挈,这条纽带的坚固超出以往,到底是靠什么斩断这条纽带的呢?
回答这个问题,我需要更多的关于鹿谷的信息。我不便在学校里询问(因为鹿谷此时是话题的漩涡,这样很容易就暴露了我们也在调查此事的事实),加之鹿谷并不任教于我这个年级。所以我将目光投向了霞浦高中的毕业生们,特别是鹿谷曾经执教过的年级。霞浦高中很自然地设有三个年级组,按照轮次,我和奈惠询问了鹿谷所执教的年级的若干名毕业生,包括曾任学生会长的植野胜人,曾任学生会书记的池田若子等。位于这个年级的毕业生们普遍的反馈也和我预期的类似:他们都认为鹿谷的教学能力一般,相貌如何如何,身材如何如何,穿衣打扮如何如何等等,大抵不出我们所掌握的情报范围。但有一些和鹿谷稍微走得近一些的毕业生们,透露了一条我比较在意的情报:鹿谷联络感情的方式往往是共同进餐,但在进餐的时候,鹿谷完全吃素。
霞浦高中有着教师在校外严禁和学生个别接触的规定,这是为了防止任职教师开小灶、搞特殊待遇的设定。鹿谷虽然表面上遵守规定,但她似乎也是青年心性,暗地里还是挑了这条规定的空子钻得不亦乐乎——规定只说了“严禁教师和学生个别接触”,那么我搞“集体接触”就算不得违反禁令了吧?
“集体接触”的形式,就是鹿谷和其他几个青年教师,加上几个好新潮、好逛街的女生,这群人就像年龄稍有差距的闺蜜一般,每到周末,便出没于鹿洋等稍繁华的商业街头。霞浦的经济发展并不发达,她们甚至会利用发达的城际交通前往临近的商业都市土浦。这些洋溢着青春气息的师生,中午往往会在商业街找一家餐饮门面解决午餐。就是在这样一次次的逛街徜徉中,鹿谷喜欢组织聚餐、并且吃素的特征被确定下来。在这些毕业生眼中,也正是因为鹿谷对饮食有所限制,才让她形成了对美食的渴求,以至于这些挥洒周末时光的女子会,往往都是她发起并请客的。
“鹿谷老师原来是素食主义者吗?”我眼角向天,支颐思索。“我记得前两天中午,我在食堂买午餐的时候就碰见了端着餐盘的鹿谷老师,当时她餐盘里装的可是肉酱拌面啊。”
“对呀,我也觉得鹿谷老师并没有这个标签。”一旁的奈惠也表示赞同。“我在食堂看到过鹿谷老师不少次,我记得各种荤菜她都吃啊。”
“就拿我和嘉茂同学上次跟随正木老师和鹿谷老师赴晚宴这一次来说,鹿谷老师不也是对西餐晚宴欣然赴宴吗?西餐晚宴总没有全是素菜的道理。”明石同学也说。
“毕业生前辈们没有必要集体对我们扯谎,而我们看到的也是事实。所以我们把这两点综合起来看,得出的结论应该是这样的:鹿谷老师的食欲一直都很高涨,也一直致力于搜罗美食。只不过,前些年有比较长的一段时间,因为某些原因而被迫素食,这个原因近来才消除。”
“造成素食的原因还有什么能消除的吗?”明石同学摇了摇头。“我所知道的,素食的理由有:信仰不食肉的宗教,坚持素食主义,对肉类有排异的体质。至于其他,我就说不出来了。”
“其他的原因也不是我们的想象力能够触及的了。”我说道。“没听说鹿谷老师是什么宗教的信仰者,更何况信教也不是说背弃就背弃的。素食主义同样如此,鹿谷老师在那些人面前表现出素食主义者的模样,可当时同行的还有其他教师同事,现在也还同样在霞浦高中当中。若是鹿谷自己声称自己坚持素食主义,这些熟人面前肯定就交代不过去。所以也不是这个理由。至于体质,那是与生俱来的因素,更加难以后天改变。”
一时间,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忽然卡住了我们。鹿谷有一个足以说服同行同事的理由,以解释她前几年一直吃素,近来又忽然开始不挑食的变化。当然,鹿谷“吃货”的名声一直在外,这一点毋庸置疑。
“你们说,一个从小就培养坚持吃素的人会不会对饮食有强烈的兴趣和执着?”
“不会。”奈惠回答得很干脆。“我妈妈和我说过,在我还小的时候我也不怎么爱吃,还是到了国中开始吃过许多快餐之后才渐渐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我看了看奈惠那令人羡艳的身材,暗自叹了口气。我也承认奈惠的观点,因为我自己也不怎么喜欢吃东西,虽说不挑荤素,但这么十几年走过来之后,我对食物并没有所谓的兴趣和执着。之所以在厨艺上有那么一些造诣,也是因为奈惠这几年经常来我家蹭饭,而不得不砥砺出的一门技艺。明石同学也举了其他的例子,表示对这个观点的赞同。
“鹿谷老师即便是在坚持素食的那几年时间,也表示出对食物的浓厚兴趣,这说明她并不是从小就坚持素食的习惯。”我说道。“加上她为了让周围人接受她素食的环境,在相约逛街购物时也多以自己掏腰包请客为主。再加上她为了谋得霞浦高中的教师席位,出言向角田教务主任求肯,家境到底是不会差的。这样一来,就可以排除导致鹿谷老师不吃荤的其他外部条件了,除非是这么一条——她在那几年处于疫苗的适应期。”
鹿谷没病没灾、青春活力,自然也不能怀疑她落下什么严重到影响饮食的大病。但虽然她身无大病,却未始不能表现出应对大病的表征,那就是疫苗。有些疫苗便是去活的病毒毒株制成,接种之后依然能对身体造成若干的损害。比如我们不少人的左臂上都接种过卡介苗,有的甚至还因为是注射接种而留下永久的疤痕,这就是一个常见的疫苗。
疫苗大多在幼龄接种,以便从小就在机体里练就更强的免疫能力。但也有些需求不是那么迫切的疫苗,往往在必要的时候才去接种。这其中,又有一些疫苗在接种后会让身体产生某些排异反应,需要时间来慢慢地适应。而在适应期间出现饮食上的宜忌,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我并不清楚鹿谷因为什么要临时去接种疫苗,也不知道她接种的是什么会影响自己饮食的东西,但这个“临时吃素、陡然开荤”的现状,我算是给出了一个解释。我还联想到一个唐土的故事:
唐土文人沈复在他的笔记《浮生六记》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沈复的妻子陈芸是他从小一同长大,长他十个月的表姐。婚后一晚,沈复夫妻打算做些夜宵,但在仆人送来肉粥宵夜,沈复分给陈芸时,她却说“我在持斋”而推脱,并且说自己持斋已经有几年了。沈复心中盘算:他与表姐从小一起长大,对她非常了解,很肯定她不可能是信佛或生病。所以沈复心下了然,她定然是害怕自己因吃肉而在脸上长出麻子——他俩是同龄而关系密切的一对,都处于要提防天花的年岁。在当时,天花尚是无法治疗的难症,患者在脸上会长出无数的麻子,也就是“痘”。但沈复从自己的生活体验出发,猜测出妻子不肯吃荤的原因是害怕长痘,于是以自己为例,劝说:“我已经‘出痘(不再长痘了)’,表姐又何必怕呢。”这才劝得陈芸接受吃肉粥。
回想起这个故事,再想想一直是个“吃货”的鹿谷,我算是能理解她了。
“我想,能够让鹿谷做出超越亲情和派系纽带的,那就只有‘满足她食欲和个人情感的开示’了。拐走这样一个重感情的人,除了要在感情上占足份量,也还要从别的地方打开突破口。比如说,对因为不能开荤而苦恼了许多年的鹿谷说上一声‘你的情况已经没事了,今后你可以放心开荤啦’的人,显然能在鹿谷的心上赢得相当的分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