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刘长卿《酬屈突陕》
在和奈惠解释完这接下来的一通逻辑之后,我晚上本就不算旺盛的精力也差不多消耗殆尽。匆匆对付完洗漱,我换上睡衣趴在了乍暖还寒的床上。
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思绪总是在这入睡前一阵能达到莫名的活跃。就在千头万绪的片絮在我脑海中飞过时,忽然就有这么两片莫名其妙地对上了号,并且“擦出了若干火花”。换作其他人,也总有些“在意想不到的时候思维异常活跃”的场合,但到了真需要开动脑筋的时候却总是显得朴拙费劲。有一个唐土俗语叫“书到用时方恨少”,说的大概便是这样的情况吧。
这种火花虽然擦得快且频繁,但因为场合和时间的关系,它总也会很快地消失。所以我有个这样的习惯:一旦思维的火花真正激活了一些有意义的思考,我甚至会从床上爬起来,把想到的东西先记录下来,免得一觉醒来又全然忘了。于是,我顾不上此时的衣着很容易着凉,飞快地起身拿上了放在桌上的笔记本,翻到关于现在这桩传言事件的若干记录,以印证我脑海中的火花碰撞。这些记录大抵是我已整理在这本《纪事》中的信息,我半躺回床上,翻到这些记录的前几页,果然发现了能印证我思维火花的若干“只言片语”。它们分别是:
“角田是霞浦高中的情报头子,人事方面的信息掌握得很充分。”
“角田的电脑知识在他的同龄人当中算得上出类拔萃,恐怕和我们这些新生代都不相上下。”
“正木潜入角田的办公室肯定要接受指点。不仅是文件存放的位置,还有‘一旦短时间内无法找到文件时该怎么做’的指示。也正是因此,正木在潜入时是带着移动存储工具进入的。”
“在正木的潜入没有取得应有的收效后,意图染指角田秘密文件的一些人又组织了一次‘以物易物’的诡计,试图将角田的硬盘整个给换下来。”
“正木在此后的一段日子被勒令在家停职反省。角田的这个态度,和他起初直接大度地开释正木有非常大的反差。”
这几条笔记凑在一起,我的思维火花所搭建的模糊印象也越发地清晰起来,最终形成了一个令我都直感恍然的推测:围绕角田电脑中存放的秘密文件而引起的明争暗夺,整个事件很可能都只是表面上的幌子。就拿当时角田自己所说的情况来推敲吧:当这些高层议定初步的外派青年教师人选名单后,众人集中到角田的办公室,看着他录入各个人名。虽然这个情景可以解释“电子文档的确只有角田那里的一份孤本”;但实际上,当时在场的那些领导只要有心,都完全可以记下自己派系的人员的动向(并且他们在会商时也可以带上自己的笔记本,一份名单的介质是纸质还是电子完全没有区别)。这么说来,任何派系的人,只消自己的派系领袖愿意透露,其实都能打听到关乎自己前途的方向了。那位副校长也是如此,他自己就是参会者。他若是只想要那份关于人选的初稿,他自己当时拿笔记下来就行了,完全没必要苦心孤诣地找人选拉拢角田派系里的鹿谷,又或是组织一些人意图染指角田的旧硬盘这么一些举动(给角田替换电脑这么一出,恐怕各个派系里也只有这一枝敢做出如此大的动静)。
所以,我们完全可以随之继续想象:正常来讲,既然正木表面上的目标是秘密人事文档,事后角田定然会严加防范。又按照常人的思维,采取的防护措施不外乎给文件夹或文件设访问密码,把目标文件拷贝到别处存放、在屋内设置监控摄像头等等。这样一来,防护的焦点也集中在了事实上并不重要的这份文件上。然而,角田旧电脑里会只有那么一份重要文件吗?
想过这么一些信息,这个“恍然”也就不难解释——以这位脑满肠肥的副校长为首的这个派系,花如此大的精力渗透角田的派系,其实是一出“假途伐虢”之计。为的并不是那份连定稿都不是的文档,而是角田存放在电脑里的其他情报。
试想一下,当这位副校长在讨论初步人选的会议上参与了斟酌权衡,形成初步的方案。这个方案都被参会者各自记下来,以至于后面“到角田的办公室里形成电子记录留存”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必要。但就在角田形成记录并保存时,这位副校长留意到了保存路径中的其他重要文件的名称(通用的文档编辑软件,在保存时总是会默认显示文件夹里子文件夹和文件的情况,至少名称是包括的),并因此上了心。在此之后,这个派系的人便积极制造机会,并且最终形成了这个“拉拢鹿谷,再由鹿谷靠近正木并唆使他作为执行人”的计划,他们似乎认为这样经过两层,便可以完全抹去幕后自己这一派的存在感。
这个计划的关键是“正木要接受唆使,把指定的文件夹整个拷贝出来”。为了确保计划的成功,副校长还安排了鹿谷在正木潜入的同时在外接应(也就是兼任望风放哨和监视)。至于静校巡逻的教师,正木应当也会挑一个有自己人在内的班次,这是预防教师静校巡逻队没有自己人时失去方向的掌握,做好万无一失的准备。
再仔细回想一下当时的细节:正木潜入角田的办公室;鹿谷在这个地点附近转悠,一面绕开教师巡逻队,一面掌握着角田办公室的动向;巡逻队则是按部就班地沿着既定路线巡逻。在霞浦高中,这个巡逻队要在四栋建筑物的不同楼层间巡逻,角田的办公室在这十几层楼中的特定一层,平均一层楼有八个房间。在这不啻八至九十分之一的几率下,潜入办公室的正木被正好途经的巡逻队给撞上,这真的只是完全无意外的巧合吗?
并且,正木在那之后表现得口风极紧,无论是和他一样的青年教师去他那里套问情报,亦或是鹿谷无限示好,正木都表现得如他的姓氏一般,就像一颗正经摆在那里的榆木,愣是不因丝毫外力而松动。
这样想来,一个新的解释便呼之欲出——其实,正木本身有着极强的正义感。但他似乎又有某些把柄落在了鹿谷或是副校长一派的人手里(也有可能是他作为没有派系色彩的中间人,这位生性吃干抹净的副校长以“不合作就坚持把他牺牲出去”作为要挟),而不得不屈从于这一派系,成为马前卒。在打着角田派名义投怀送抱的鹿谷教唆他去偷取角田的秘密文件时,他就隐约感觉到了事情的不对。于是在实施计划,一个人待在角田的办公室时候,他已经抢先一步,向角田报告了自己的处境。
此时的角田已然从正木的报告中揣摩出了另一派人不利于己的事实和他们真正的目的。从事后角田的行动来看,他在事前也不知情,并且他还是十分感念正木的如实报告的。他给正木安排了这么几条退路:首先是指点他“在巡逻队在这附近时刻意闹出大的动静,让他们注意到自己”,然后等这个立场中立的巡逻队向自己报告时不加为难,立刻将他放走。接下来,角田找上我、明石雅、宇野奈惠等一批在教师层面也颇知名的学生,以我们的调查行动,在教师层面中释放出“角田的注意力集中在实际上不重要的那份秘密文件上”的信号。同时,他自己做主,让正木待在自己家中停职反省。这样一来,实际上也是为正木提供了一个保护空间,让他不至于每天都要到学校遭受白眼或是有心人的打探。
局外人虽然能够得到“正木进入了角田办公室”的确信,但他在里面看到了什么、拿走了什么,却谁也无法说得清。加上现在在学校里传得热火朝天的,是“青年教师中有一部分人将会因为‘教育资源均衡’的旗号而被牺牲”,想到“正木潜入角田办公室为的也是角田手中的名单初稿”的也多是青年教师(因为人脉根植深厚的中年教师们自有消息灵通的情报源,也就是直接参会的高级领导,他们不屑于在正木那里打听未经证实的小道消息),所以正木能够硬起心肠,见一个拒绝一个。
角田营造出这样的氛围,让副校长一派误以为“正木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被抓住”,从而放胆实施了下一步行动。接下来,副校长这一派采取的下一步行动,也就是让几个生人进来打算强行换走角田的电脑,也让角田进一步验证了自己的想法。在确认了“他们的目的并非秘密文件,而是我电脑中其他的重要数据”后,角田采取了这么一手:他声称是“鹿谷揭发了正木的潜入”,这个谣言虽说在鹿谷那里起不到多少效果,但在副校长那头,却足以产生“疑心暗鬼”的收效,让副校长怀疑鹿谷两边通吃,当双面间谍。
因为,鹿谷此时的任务,应当是“靠近正木,从他那里套出情报”。在正木从角田的办公室出来后,他似乎是受了角田的指点而变得谨言慎行、守口如瓶。副校长这一派甚至无从知晓正木到底有没有按照他们的指示去拷贝出文件,这对副校长来说自然是不乐见的。但正木因为被静校巡逻的老师们抓了现行,现在处于正理亏的一方,角田表面上也勒令他“在家反省”。这样一来,副校长这边的立场便成了“需要安抚因为他们的指示行动而吃亏的正木”,所以鹿谷才有必要抛下过去可能掌握的把柄和架子,以更亲和的面孔出现在正木面前。在这样的交涉背景下,角田放出“鹿谷是双重间谍”的风声,加上鹿谷素来也有重情义的评价,副校长心里自然也不可能对鹿谷完全的放心。
“对于派系里的间谍会怎么做?”这个问题的答案,对往往具备心狠手辣等素质的派系领导人来说总是不言而喻。我在国中时,也体验过类似事情的缩影——我在国中的班级里也有些“派系”的影子,我曾在其中略作串联,使其中名为天森的一名派系手下被她的上司怀疑。现在想来,当时的天森就已经到了被平日里看起来和睦的同学们架去空教室,然后被派系领袖小林训斥得没处做人。要不是我及时赶到救场,恐怕接下来一顿毒打都是免不了的。国中时候的欺凌尚且到了如斯地步,在手段更为炽烈的成年人社会又当是如何呢?或许,不久之后,角田或是副校长对鹿谷的表现就能回答我此时的幻想。
在思绪中进行过这些火花的碰撞,我尽管身体上感到疲惫,将自己做的笔记顺手扔在了床头柜上,但我的心思却毫无睡意。即便是半躺在床上这般极其容易陷入睡眠的姿势,我也不禁感到腰际未接触枕褥的缝隙有丝丝凉意透过。角田在向我们布置任务时躲躲闪闪,时至今日才让我稍微瞥见了他真正的用意。难道说,等到今天这个时候,他的行动便已能确信自己这一派实现利益的最大化?第二天,就是各位“角斗士”上场的日子——最终决定青年教师们是去是留命运的会议即将召开。各派之间也在做最后的平衡博弈。种种端倪,都将在这场会后正式显露出来。
“角田既然知道副校长一派人意在染指他电脑中的若干秘密文件,这会是什么呢?”我躺在床上思考着这个问题。“第二天,那些校领导都要去开这个会议,副校长一派的人会不会趁着角田在这时不可能看守办公室,从而当一个不速之客呢?”
这些问题我一时间无法解答,只好怀着沉闷的心情,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