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出李商隐《嫦娥》
第二天的中午时分,那个重要的会议如期举行。包括教务主任角田,以及那位脑满肠肥的副校长在内的学校高层们统统聚集在了大会议室里。这个会议至关重要,以至于整个下午,我都能从教师群体的表现中,感受到他们对会议的惴惴不安之感。
首先是我们都知道的青年教师们,关于他们的传言早已传遍全校。现在的青年教师群体,在担任教学任务的,大多数都没有了往日的沉稳,不少教师甚至把自己早已烂熟于心的备课讲岔了口,至于咬舌头、吞吞吐吐等透露出紧张的小动作更是不胜枚举。至于其他没有课程的青年教师,有的下午没有任务,本不必到校,结果他们也都统统坐在了自己学科教研组的办公室里。说坐都是好听的了,坐立不安,焦头烂额等等形容词用在这里都不为过。至于其他中年、壮年教师们,他们倒是早已从关系好的高层领导那里打听到了早已定下的统一口径,他们完全没有被勒令挪窝的风险,自然乐得在此时陪着青年教师们一起等待消息。
这些没有风波之虞的大龄社会人们,倒是表现得一如往常:有教学任务的依然延续着平日教学水平的正常发挥,没有任务的坐在教研室里谈天说地。当然,话题终归是离不开这个决定去留的大事件。这些人脉广泛的大龄人此时便充分发挥着自己情报灵通的优势,对会议结果进行或甲或乙的猜测,以满足这个年龄段的人普遍爱听事不关己的八卦的好奇心。一时间,会议结果尚未出炉,几个教研室间就纷纷传出了某人要留、某人要走这般不同的猜测,甚至有些重要科目的大教研室里还有版本甲、版本乙。一时间,谣言不胫而走、甚嚣尘上,令青年教师们的心绪同样是阴晴不定。
这个会议是闭门召开,即便是领导各自的亲信,也出于相互制衡的平衡而统一拒之门外。以至于不得会议室内传呼,外人甚至不知道里面的会议进行到了哪一步。但就一些平日里也参加一些范围扩大的会议,大抵掌握他们议事规矩和决策速率的人来说,他们到底是感觉不太对劲。
“为什么这个会议开了这么久啊?”在会议室外等候的队伍里,不时发出这样的愤懑声音。说来也难怪,这场会在中午十二点半开始,本来会场外等候做会议记录的人估摸着大约一个小时就差不多可以议定,于是一点钟就在门外等候。但这一等候一直持续到五点,来会议室外窥探的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往旁边校长室的门上一靠,门竟然就这么开了(平时这扇门在主人不在时是百分百锁死的)。这些人便在校长室里的会议桌椅上继续凑起了话头。
“照理说,我们整个教师队伍一两百号人,这次又明确划了可不可能动的年龄线,数的明明白白,就是这么三四十号人。哪怕是一个一个地讨论这个人到底是走是留,一个人讨论五分钟,也不过是三个多小时。可是这个会都开了四个多小时了,怎么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像这样的议论声音不时传出,也引发了诸多有关会议室内的猜测。
因为大家都对这个会议的结果异常关注,导致会议室外除了本该等在那里,准备进场做会议记录的会务工作人员外,还多了许多指望第一时间得到权威消息的小钻风们。他们心知此时的会场内定然是修罗场,一旦自己冒冒失失闯进去,必然给与会者造成极坏的印象,说不定还成了被扫地出门的由头。故而,这里的探事者们虽然蚁聚,但都保持着规矩和秩序,不敢高声妄语,更不敢顶着什么由头进去会场当出头鸟。
然而,会议时长严重超出了合理的预期,终究会引得外界遐想纷纷。会议大概在12点半开始,现在已经是下午五点。授课任务早已结束,社团活动也纷纷濒临尾声。若不是有这么一个会议,此时的教务楼早已剩不下多少在校的大人。
我和奈惠身有学生会的若干任务,虽然都是归宅部,实际上的放学时间也基本比社团都晚。在我们处理今天学生会任务的时候,由于地缘相近(我们学生会室在教务楼三楼,而这层楼往上的四楼就是那场会议的会议室),自然也听到了门外的无数议论,从而掌握了现时的状况。
“这些老师们心里肯定明白,时长延长到了这个地步,说明里面的会议肯定不是简单的讨论派往其他学校的青年教师人选,定然还有其他的影响因素。对一个会议来说,会前筹备的一项重要环节就是确定议程,否则这些参会者也都无法预估会议时间。那么,这次会议的议程现在在哪里呢?有了议程,我们就可以确定这些参会者们在会场上讨论的具体议题,再确定这个耗时到底是否有异常。”
我设想了一下:这份议程肯定是存在的,无非是因为制定者和留存地的不同而导致现在会议室外议论的不同。倘若这份议程是某个领导秘书起草,这时候在会场之外,那么会议议程这般实际意义不大的东西不会被作为秘密,早就会被消息灵通的人们打探出来,从而平息对会场内情况的猜测(换句话说,只要大家都知晓大致的会议流程,或者中途从会场内出来过领导,会场外的人便都能约略知道会场内大抵是个什么情况)。所以,这个议程理当是在会场中确定的。
若是这份议程不为任何场外人士所知,要么是临场议定,要么是拖延未决,总之不会在会场外出现电子或纸质版。再猜想会场内,对议程拍板的人应当是有相当身份的人。自校长以下,各个派系山头林立,谁也不服谁。若是大家都为这一个话题而来,那并不需要议程,也不需要开这么久的会;若是众人在完成这个重大讨论前先有什么别的话题,那这个话题的提出者,就需要在地位上高出现有的所有派系一截。
现在的各个派系,我们知晓的便有副校长和教务主任两派。这两位派系领袖都是霞浦高中领导层金字塔接近顶端的人,在他们之上的,也只有校长一人了。
“奈惠,我们去校长办公室那边看看。”
校长办公室位于会议室附近,这也是便于让这些校领导少走动的需要。从学生会室出来,在楼梯口上楼,这一路上已经能看见不少我们或面熟或面生的脸孔。我既对相面略有研究,读出他们此时的焦虑心情自不在话下。由于他们的关注点并不在我们这两个学生身上,所以我们也一路无礼地行进过去。
因为等候的人众多,加上安排做会议纪要的人也都要在会场外待命,所以会议室边上唯一可以提供休息条件的校长办公室,此时门已经处于打开状态。我和奈惠甚至都不用走进去,也能预估到校长办公室里边的情形:办公室里的陈设,我因为曾去过几次的缘故有所印象:那里有一套主座办公桌椅,供办公室的主人使用,即便是现在缺乏管束也没人敢坐上去;主座背后是一排书架,虽然摆满了书籍,但都是没什么人看的私人文集和过时大部头,虽说能衬托主人的学识渊博,但堆满的灰尘说明这不过是花架子;主座办公桌上没有电脑,只有若干文件和笔筒一类办公用具,说明我们霞高现在的校长到底是个过时人士,依然坚持旧式办公,不懂新设备的运用;办公室各角是各式橱柜、苗木、用具,大体不出一名有身份的领导的架势;剩余的自由空间是一张会议桌和数张会议椅,若干先到者就坐在这些椅子上等待指令。
“校长此时在会议室里,他的办公室却这么开门迎客,这不像是校长的风格啊。”我心下迟疑。我曾有若干次与校长直接会面的经历,那时候的他,给我的印象是非常保守,就连给我发奖状后拍照这件事,都要求办公室的人将我领到楼道上找个其他背景拍摄,显然这是不愿意暴露他的办公室超标准装修的事实。此外,也还有其他一些工作经历,证明这个老头子隐私保护确实是过了度。
“这么一个老头子,他在隔壁开会,他办公室的门却被人打开了,谁给开门人这个勇气的呢?”随即,我就想到了这个问题。但我并不需要为这个问题犯愁,因为答案已经呼之欲出。
——咱们这位霞浦高中的校长,即将因为全市层面的人事调整而离任。
霞浦高中是公立高中,校长由市里任免。现在这位隐私意识过重、年龄又偏大的校长,很有可能被市里“盯上了”。想想也是,调动全市升学名校翘楚霞浦高中的校长,一方面可以作为回应“教育资源均衡”这个动作的典型,一方面又有“年龄大、任职时间长”这样充足的调动理由,而且还更在学校里的教师、管理层的现状搅起波澜。从这位校长已经疏于管理办公室这个问题来看,很可能他已经离任,以至于校长办公室无人入主,这才缺乏管理。毕竟,学校里这些高层并非我们想见便见,一两天没见到的人,对我们来说也未必就能捕捉到(当然,那个张扬的副校长那般特殊而印象深刻的形象与举止还是不会遗漏的)。
当然,也有可能是这位校长依然在我们学校里,只不过是先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走了,这才放松了对办公室的管控。然而,“校长要走”这件事总归是在这时提出了一个眉目。
考虑到这一点,我便对现在的会场内情况有了个大概的猜想:咱们这位老校长,近来刚把办公室收拾好,处于随时可以拎包走人的状态。然后,这一次汇集了学校所有高层领导的大会,也成了他发布自己动向的时机。然而,他这“自己要离任”的动向一经发布,就在“领导权归属”上产生了混乱:首先,各个派系议事的结果需要他这个最高权力者拍板;其次,各个派系谁也不服谁,一时半会也推不出德高望重的领袖来承担拍板工作;其三,哪怕是他依然在这个会议上继续行拍板职责,也会因为“他即将要走”的风声透露出来,而使得部分野心家有了对抗他拍板的若干底气。
或许,这个动向早已为高层这些更为敏锐的触角所捕捉;又或是这个动向在会场上发布出来,从而引起了会场内的喧骚。总之,因为原本的权力秩序被打破,基于旧有的派系平衡之下的议事规则也自然无法顺利进行,这也才导致了今天会议的莫名延宕。加上,这个重磅消息的发布,这些人也存在或左或右的顾虑,让这些与会者们也不好将这消息发布出去。这样一来,之前推测“哪怕是一个个过都只不过两三个小时”的会议,就成了悬而未决、莫衷一是的小田原会议。
现在,我们对议程的需求已经不再是必要的了。看到校长办公室成了这么一副光景,我便能猜到会议室里大体是怎么样的状况。但我们的问题依然等待解决——角田、鹿谷、正木,这三人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
在有了这些背景条件的帮助之后,我认为我已经可以对这个问题作出一个可能性颇高的猜测了。于是,我拖着奈惠再一次穿过对我们毫不在意的人群,回到了学生会室。或许,就在我们背朝会议室,向下走到某一级台阶的时候,会议室的门会打开,一切的疑虑都将在那时得到解开和交代;但此时的我们,终究是不至闻知的了。因为,无论这场会议后谁将留下,谁将派出,都要在下一个学年才付诸实践,那时候的我们已经从霞浦高中毕业,无从知晓未来人事变动后的霞高将往什么方向发展了。
唯独,那张画,让我总是难以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