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落花半落东流水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20/8/14 11:20:45 字数:4078

——题出王维《寒食城东即事》

鹿谷和正木,是霞浦高中的两位青年物理教师。教物理的人,我们印象里都是画图有那么两手。事实上也确然,这两人在黑板上教学时画的各种图案,都是横平竖直,规规矩矩。别看电路图、受力分析图等等不过是直线段、椭圆、正圆之类简单图形的组合,但要不借助尺规,徒手用粉笔画出笔直的线段,画出大大小小的圆不至歪七扭八,这也是很见功力的。

这么两位物理老师,因为青年的年龄,而不得不在近来面对不由自主的一个命运的抉择——因为所谓“教育均衡”的要求,作为优质教育资源集中地的霞浦高中必须将若干优秀教师匀出去给其他学校。由于人脉和根基的缘故,霞浦高中最后的做法是“只派出根基浅、情面薄的青年教师”,这样的做法对青年教师的职业前途来说无疑是一大牺牲。

在人选斟酌的过程中,似乎是出于“捷足先登”的需要,正木和鹿谷卷入了一场“盗听初步人选”的风波。这件事一度在霞浦高中内传得沸沸扬扬,甚至传出了诸多谣言的版本。最后,谣言以正木被勒令归家停职反省、而鹿谷安然无事的结果和一个决定性会议的召开总算告终。霞浦高中的成年人们都清楚派系和分野的存在,大家从之前鹿谷和正木的处置来看,都认为涉事的角田和副校长两派都选择将正木作为弃子,而保住两头似乎都有些渊源的鹿谷。一时间,众人对鹿谷“左右逢源”的能力不免有些议论。

然而,猜测终归是无根浮萍,选派哪些、留下哪些教师的定论,终究要靠上面所说的这个会议所议定的。它由学校的所有高层闭门参与,并且耗时出乎意料的冗长。据说这个会议从中午十二点半一直开到了晚上八点多,当时我们学生早已离校,以至于我和奈惠还是在第二天才探听到完整且确定的版本:

正木和鹿谷统统列入了被派往其他学校的名单当中。

在定论出来之后,众人各自都有了确定的命运,接下来也多说无益,各自接受各自前途的变化便是。当然,这个方案说到底也是各方脆弱的平衡,落在平衡杆之下的人总要发泄着自己的怨怼。于是乎,我们在接下来的一段时日里,总能不时感觉到一些刺耳的声音。这自然是事与愿违的一些人,在工作中积累的愤懑所产生的总爆发。

“凭什么谁谁谁就能留在霞高,还不是靠着攀了某某某的高枝!”这样的议论不绝于耳。

“话说回来,正木这人也是,给人当宝耍了不说,这一年的工资还拿不到了,也是可怜的很。”刺耳的议论声之间,也夹杂着若干同情的声音。

的确,谁去谁留的安排既然已经定下,那么“将在下一年离开”的那一拨人,那个会议上也准备了若干作为“补偿”的方式:他们可以通过在这一年里“继续保有编制却不再需要上课”的方式坐领一年工资。而这些离开的人当中,唯独正木领不到这种形式的补偿。因为他已经被学校做出了停职反省的决定,在复职前是停发工资的;而他又即将离开,也没有人会让他再在这最后一年里复职上课。这样一来,正木就成了这些被迫离开的人当中尤为可怜的一个,加上他又因为众所周知的“受人指使、鬼迷心窍,去角田的办公室偷东西”行为,于是便在人们的议论中,成了“替人受过”的形象。

“然而,事实真就是这样吗?”

我们从此前的调查中知道,正木是一个性格木讷、拙于言辞、口风很紧的人,这些是他性格正常或正面的部分;但他在朴实的性格之下,也有对感情过度渴盼、生活过失检点等“闷骚”或“疏忽”的负面部分。然而,他是一个教师,教师这个职业和“木讷”“闷骚”总有些让人联系不到一起去。在我不知道的角落,曾经发生过这样的故事:

那是正木刚入职时候的故事了,那时的我也不知是在小学,还是进了国中,总之“霞浦高中”这个名词对我还很遥远。彼时的正木,才气焕发、青春澎湃,在刚入职时就赢得了不少的喝彩声。彼时,霞浦高中的教师们也有职工的文艺汇演,按照这个社会年功制的做法,这些新人免不了要当文艺汇演上的丑角。然而,那时候的正木着实有掌控局势的超凡能力,凭着自己一手在这个群体里少见的弹筝技艺,愣是镇住了场子,让所有人从原本的“看搞笑的期待”变成了“对艺业的敬佩”。

从那时起,正木不免就在工作圈中形成了“众人捧台”的人际氛围。加上这个社会总是见人说好不说坏的,这就使得正木从入职之初,便是处于受到的夸奖远大于受到的批评这么一个状态。然而,这却对个人的成长非常不利了:我们也都知道,社会是一个把有棱角的人逐渐磨圆的磨角机,一旦周围环境比较妥协,那么刚进入社会的人的棱角就会存留得过久,进而扎到更多的人。正木便是如此,他在过多的奉承中逐渐变得有些飘飘然,也最终因此吃了若干苦头。

霞高的教师队伍是看实力说话的。每个班级随机编排,彼此间学力相若,因此每一次考试后,班级平均成绩的高低往往也折射出各班任教老师教学水平的高下。霞浦高中的教师相互之间也对这个数据非常上心,教研组也以此作为对老师评价的一项重要参考。正木生活在奉承之中,对教学能力的提升自然也没花太大工夫去琢磨。那时候,正木才情遍洒,在自己本就擅长的筝艺之外,还开始涉足各类与“文艺”沾边的东西,比如金石刻印、丹青山水、翰墨之道等等。

这些才艺都不是一朝一夕所能练成,正木既然发心,那就不可避免地要牵扯大量的精力进去。然而,他那周边大多是奉承的工作环境也使得他放松了对“本业”应有的重视,毫无警觉地浪费了大量时间在与教学无关的闲工夫上。甚至,他还在周围人的刻意奉承之下,把许多自己的绘画、书法、刻印习作带到了霞浦高中向他人展示。正木在这些门道上都是新手,哪里有什么造诣可言?想也能想到这些习作都是见不得人的糟粕。然而,其他人却对正木的这些糟粕曲意逢迎,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不过是他人的逢场作戏,旨在放松正木的警惕,让他温水煮青蛙地陷入陷阱。显然,当时自我感觉良好的正木并不能察觉,于是在自己任教班级之后的第一次统一考试时,自己班上的物理科目上与其他班级拉开了很大的差距。

这个问题自然不会被霞浦高中放过。在经过数据分析并得出相应结论后,霞浦高中的高层领导和教研组的负责人分别都找正木,第一次给了他严厉的批评。不过,这样的批评并没有给正木造成心理上的负面情绪或是对批评者的仇视,反倒是醍醐灌顶和当头棒喝。受到警醒的正木很快将这次批评当作鞭策,知耻后勇,停止了一切杂学,专心致志地搞教学。很快,第二次考试便让正木找回了场子,自己班上的成绩追上了其他班级,而第三次,也就是学年末考试更是领跑其他班级。

这样的奋进也被当时的学校高层和教研组负责人看在眼里。于是,那一年的正木并没有为前半程对教学工作的不上心而受到处罚(照理来说,原本正木是应该要为那一年第一学期自己任教班级的不理想成绩负责的,但当时那位主管此事的高层和教研组负责人也都是知人识人的厉害人物,似乎预料到了正木接下来的反应,于是便在当时通过自己的运作暂时寄下了这场罚,并且在最后以事实证明这道惩罚并没有必要),如期从试用期转为了正式教师。

虽然这两位正木的领导算得上是可靠的上级,但霞浦高中也并非所有人都是这般光明磊落、信人不疑。正木如期转为正式教师,也等于是正式确定了自己在霞浦高中的晋升轨道,也不可避免地要在将来与同事发生升职竞争。作为都有一定预见性的成年人,晋升轨道上的竞争对手,其实在入职之时就已定下。换句话说,在正木确定进入霞浦高中的教师队伍之后,和他同一批的人,就已经把他列入了“侧目”的名单。

眼见得正木在霞浦高中凭着一股韧劲不断上进,任教的班级成绩也在不断进步,在竞争对手中脱颖而出、带头晋升也成了理所当然、即将抬上议事日程的事情。于是乎,那些看不过去的竞争对手就开始搜集他的阴私,搜集的过程中自然也要和其他人发生交际。而就在这个时候,霞浦高中教师队伍里的派系逐渐形成,这样一来,就形成了“派系敌对”。在派系人脉的支撑下,正木的竞争对手很快搜集到了对正木不利的证据,那就是他在试用期的第一学期任性恣睢,教学成绩低下,却没有受到延长试用期处罚、如期转正的事实。

彼时,正木的若干罪证也因为他当时的毫无警惕而落入人手。此时鹿谷拿出来的,就是当年正木自认为所向无敌,而在同时入职的人群中吹嘘的结果——他以鹿谷为模特随手素描一张样貌,画是画得像了,但着实没有半点技法可言。这张画,现在又被鹿谷找了出来,成为了暗示正木,要求他按自己指示的要挟把柄。

此时,正木也正好度过了升职后的平稳期,迎来自己晋升的一个关键节点。鹿谷在正木的办公桌上放进那张画之后,正木立刻意识到了“这是有人要揭我当年的短,以减少竞争对手”的危机感。此时,鹿谷和她身后的副校长派系再“适时地”出面进行笼络,在正木的危机感之下一方面放出“为他撑腰”的言辞,另一方面又显摆出“如果不听话,我们也能立刻清算你的前途”的拳头,从正反两手逼迫正木就范。棱角本就少了磨砺的正木自然架不住这般极富社会性的攻势,平日里自己也没有多少知心朋友,更谈不上背后能真正顶他一把的派系色彩。在率先发难的副校长一派面前,他的确无力招架,被迫屈从。

然而,在他被副校长一派驱使着充当弃子和马前卒的同时,他心中依然保有道义的观感。在感觉到副校长这一派所图不正之后,他遵从心底的正义感,作出了自认为道义的选择。而角田虽不敢说有多正派,但他能够为正木提供的,到底是比副校长一派更好的出路。

这个出路是什么呢?我们不妨从这一点来想:教务主任角田是霞浦高中的“情报头子”,深耕多年,掌握着丰富的人脉资源。在霞浦高中的校长即将离任的当口,手里掌握的人脉资源情报,无疑会成为经营运作的极大倚仗。在知晓角田握有如此重要的资源后,副校长这才坐不住,指使正木假托盗取人事动议初稿的名义,把他在角田办公室看到的文件夹整个拷贝出来。角田在接到正木的报告后,也明白了副校长这一派的用意,并且如我此前所说,通过“给正木下达停职反省处分”的方式间接保护了正木,并为他安排了另一份出路。

这份出路是什么呢?自然是“外派青年教师”了。虽说霞浦高中算得上茨城县师资力量强大的那么几家高中之一,但茨城县也尽有条件比霞高更好的高中。说是教育资源均衡,可霞高的教师在人脉资源的加持下,“流出”也不一定就是“往低处”啊。

本来,这些往事是我既不知道,也不关心的。但在一个人的介绍下,我不由得提笔把它们记录下来。这个人,便是昔年批评正木、给予他当头棒喝的学科负责人,也是今天的教务主任。这个人,叫角田润一。

第五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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