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一年的三月三日,是属于这个国度的女孩子们的节日。它的来源是唐土阴历的三月三,这一天左右正是桃花盛开的日子,因此“人面桃花”最为相衬的妙龄少女们,便拥有了将这一天揽入怀中的特权。加之,唐土的这个日子,进行的是名为“上巳”的传统活动,故而在这个国度,也以这一活动为骨进行了若干修饰,形成了名为“雏祭”的风俗。
今年堪堪十七岁的我,自也是这个节日的主人。但我因为一个人在家,整座城市也没有什么集体庆祝的活动,以至于在这一天里,我只能依照往年的惯例,请出每年都要摆放的雏人偶,权作这一天的纪念。但凡有女儿的人家,大抵这一套雏偶还是备下了的,无非是人偶的规格不尽一致罢了。我家的这一套是把所有人偶都备齐的,共有五层、十五人,姿态也全依古法,深得我心(毕竟,不合我心的东西早在这两年里被我以各种理由扔进了主宅之外的储物间)。
锁在柜子里一年,尽管是玻璃柜,但也会钻进去一些灰尘,这些人偶还是得在摆放前清洗清洗。前一天,我已经洗过五段的底座,铺上专门的缎子,接下来就该是把人偶逐一擦拭一遍(人偶的油漆和服饰都是固定的,不能水洗,只能用干布擦拭),再放上底座了。
可就在这时候,我家的门铃突然响了。我放下手中的活来到门口,见到的是奈惠和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同龄人。
“渊子,不好意思打扰你啦。”奈惠在门口陪着笑向我打招呼。“今天实在是有点事想麻烦你,又事出突然,没提前和你联络……”
“今天你怎么这么客套起来了?”我对奈惠一改往常的自来熟表示非常的疑惑。随即,我看了看这两人的行头,大概猜到了她们的来意。
“今天本来是学期末这个重要关头的一个周末。你们都是一身休闲装配旅游鞋,鞋底上还都是下黑上黄的两层土灰,这分明是走了远路过来。再说你们这一身装束,奈惠的穿搭倒是很适合长时间待在公众场合的浅灰色上衣配黑裤子,但这位同学的服色却是不太搭调的蓝色休闲裤加淡紫色上衣,想来是临时起意出的门。再加上咱们霞浦市内交通绝不至于让你们的脚下沾满长期行走的土灰,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位同学是奈惠的友人,在今天刚结束一段行程,从外地乘飞机返回土浦。而奈惠你则去接站,并陪她返回霞浦。然而,在到了霞浦的住宅后,你们却突然产生了疑虑,于是奈惠才来提议来找我。”
下黑上黄的两层土灰自然是在不同的地方走过两段不短的路。黄色土灰在霞浦随处可见,并不稀奇;但黑色,还要有一定粘性,能附着在旅游鞋上的泥土,据我所知只能在土浦机场附近,那里最近在翻修入口,机场巴士无法开进航站楼,所以必须自己走完最后这一程。加上两人显然目的有别的穿搭,却成了一路的同行人,我自然会给出“接站”的回答。在我分析过这些后,奈惠在一如既往地表示“满足”的同时,还笑吟吟地看向身边的同行人,问道:
“我带你来找渊子可没找错人吧?”
奈惠介绍说,她身边的同龄人名叫剑谷优子,爱好旅游。我延请她们在我家里坐定,她将故事的始末全盘道来:她长我们一岁,在高中毕业后没有选择升学,而是成为了一名旅游业的自由撰稿人。她方才出道,热情正浓,今天刚结束一趟行程、返回住处霞浦。奈惠和她也关系不浅,加上她也知道机场近来翻修,于是这周末去为她接站。二人如我所猜测,从机场带着行李回到剑谷优子的下处——她与另一人合租的公寓。但在两人进屋后,剑谷却感觉到了不对劲。
“我感觉,有外人进来过。”
“你的室友有朋友来这里做客,也很正常啊?”
“不,我们在租房子的时候,就有过君子协定的。”她摇了摇头。“像宇野同学这样临时帮忙的,我才会让你进屋。在租房子的时候,我和我的室友约好,尊重彼此的隐私,绝不带生人到公寓里久留。然而,我回来之后总感觉有些不太对,像是我的室友在我不在的这几天,带了其他人到公寓里,而且还待了很久的样子。”
“你是从哪里感觉你的室友背着你违约了呢?”我问她道。
“我整理床褥有我自己的习惯。那天出发之前,我将床褥叠好,枕套放上阳台晾晒,再把那天收下来晒好的衣服叠起来放在盖被上。但我回来的时候,我发现我的盖被和枕头都是叠好放在床上的状态。我在出发当天晚上,室友曾联系我说,她帮我把晾在外面的枕套收起来放在床上了。我当时还感谢了她。但我现在就感到很奇怪:若是她只为我套上枕套,那我的衣服就应该还在盖被上。但我回去的时候发现,虽然枕套被套上了,但我的衣服也被收进了衣柜里。按理说,她没必要为我做到这一步吧?”
剑谷优子说,她与她的室友虽然还算和睦,但也的确没到互相把对方的事情考虑到万无一失的地步。当她看到自己的床铺被莫名地整理一新之后,自然会怀疑她的室友在她不在时做了些让她不快的举动。然而,她不可能去为此直接质询室友(这样反倒是由她挑起和睦关系中的不信任感),也无法自己查考出自己不在时室友的行动。于是,在她回到公寓发现这个痕迹而迟疑的时候,奈惠便向她推荐了我。
我在方才的回答中,无疑已经向剑谷优子证明了奈惠口中所说的若干能力。因此,她也同意我再去一趟她的公寓现场查看一番。凑巧的是,剑谷优子回来的这一天,她的室友反而去了外地,这也是她反敢带我们前去公寓的原因所在。
剑谷的公寓离我家确实有一阵路。但在休闲装和旅游鞋这些轻便装备的加持下,我们倒也不甚费力地到达了目的地。进入公寓,我的鼻尖便感到了一份熟悉的感觉——那是不太爱整理自家私人空间的少女特有的默契感吧。好在这两人是合租,终究在对方面前要保有一些体面,所以这个空间里的保洁大抵还是维持在基础的水平,不比我家的各个书架基本上是一抹一层灰。我和奈惠穿上鞋套,走进这个生活空间,发现这里也和我们想象中的区别不大:这是一个LDK(客厅、餐厅、厨房)一体的大空间加两间起居室组成的简单构造。淡米色的墙面和主要家具决定了空间的基础色调,客厅空间里有沙发茶几、电视柜、冰箱等等基础的家具配置,但缺少点缀和添置。一桌六椅的餐厅在这个二人合租的空间显得有些冗余。厨房则是标准的立体厨房配置,但灶台上的灰尘显示出租用者似乎并不热衷开火。
在我猜想这两人不热衷开火的同时,我也注意到LDK空间的灰尘有不少。比如这餐桌上的一桌六椅,我甚至能从灰尘的多寡来推知她们的使用痕迹:长方形餐桌的窄边一头一张椅子,这两张椅子非常干净,毫无灰尘,想来是她们进餐时常座的两张;桌面上也是靠近窄边的两端灰尘较少,这是她俩摆放餐盘摩擦所致;此外,长边每边两张的四张桌椅则显得朴旧,落的灰尘或多或少,总之是欠了擦拭。再顺着几张桌椅看向地面,地面上也有若干宛如桌脚椅脚新移后留下的圆形干净痕迹,但总不像是正常的移动。
再进入剑谷优子的居室,也只是极简的四大件配置:衣柜、单人床、床头柜、电脑桌。这些家具倒是比LDK显得干净一些,或许是新近刚被清洗过。并且,这个空间里摆在家具上的陈设只有床上的床垫和枕头被褥,以及电脑桌上露出头的网线接头,此外并没有其他陈设。
“看起来好像你们不怎么开火呢。”
“平日里大多是点外卖或是回家时带些即食便当啦。”剑谷优子道。“说实话,我和她都不会做饭。”
她的话验证了我的判断。我在立体厨房看到的是灶台上积灰很多,而微波炉却很干净。再加上我在进屋后便听到了冰箱电机运转的低音,这让我非常肯定,这两个人的饮食习惯是购买即食食品为主,极少开火做菜。这样一来,我便对剑谷优子的担心作出了明确的判断。对她点了点头,道:“你的担忧的确没错,你的室友在你旅游的这几天里,带了其他人到这间公寓里,并且在你的床上睡过。”
“果然是这样。”
“你准备怎么做呢?”因为这两位租客之间的君子协定,我和奈惠不便逗留,在我给过她确定的答案后,我便决定先行告辞,在路上再把“我为何这样想”的理由告诉奈惠。奈惠在人际交往这头上的情商也是异常的高,在剑谷面前,竟不需我强行按捺她的好奇心。
“不好说,先暂时不说破吧。”剑谷也并非睚眦必报、剑拔弩张的性格。尽管我的言语中已经透露出了若干信息,但剑谷依然表示暂缓一节,到底还是我们这个国度在陌生的人际交流之间留足余地的惯性使然啊。
从剑谷家里出来后,奈惠的本性便暴露无遗:她先是埋怨了剑谷的隐忍,让她失去了看一出好戏的后续机会;接着便是围着我死缠烂打,让我说出在剑谷家作出判断的理据。
我的解释其实也很简单:从客厅多处的灰尘疏于打理可知,这租在一起的两位租客都是懒得不想做家务的性格。既然她俩都是懒鬼,那为什么在剑谷优子外出旅游多日归来之后,她的卧室反而比客厅这个公共场所还要显得干净?解释这个问题的答案,自然只能是“室友打扫过剑谷的卧室”。但剑谷也说了,她和室友并没有到彼此为对方考虑得面面俱到的交情,室友放着公共空间客厅不管,专去打扫她的卧室,这是说不过去的。要解释这个“说不过去”,那么唯一的可能便是“剑谷的室友弄脏了她的卧室,因而在负罪感之下为她打扫”。剑谷的私人卧室室友没有必要是不会进入的,所以,答案只能是“她要用剑谷的卧室留宿别人”。
作为旁证,我是从地上新鲜的圆形干净痕迹来推断“剑谷的室友在这个空间里招待过别人”的。因为,无论是桌还是椅,我们一般在推动它时都有一个相对于地板横向发力的动作,这个动作就使得正常的桌椅移动痕迹绝不可能让桌脚椅脚形成完整的圆形。再加上,四个长期没有人落座的座椅也出现了多寡不一的灰尘状况(照理说应当是差不多的),这才让我肯定,剑谷的室友在公寓里招待了不止一人的来客。因为,若是只招待一人,客人肯定会坐本就干净的,本属于剑谷的座位;客人有两人以上,剑谷的室友才会额外擦干净若干张椅子进行招待。而这些桌椅脚下的圆形干净痕迹则是多人聚餐的另一大证据:由于这个公寓基本不开火,聚餐招待自然也以即食产品为主,也就是外卖食品和饮料。剑谷只比我们大一岁,她的室友招徕的友人想来也和这个年龄相若,总之“酒”是不适合的。那么,其他活跃气氛的聚会饮料,大抵都是冰镇过后风味更佳,剑谷的室友显然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大瓶冰镇饮料。大瓶边斟边饮,方形餐桌上有限的空间又要摆放各类外带食品,饮料只好屈尊落在了各人的脚边。冰镇饮料在室温下会凝结周围的水蒸气,进而在落脚处形成一圈水迹,而这也成为清洗脚下一圈灰尘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