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片草原上,无数品种如一的杂草彼此紧挨在一起茂盛生长。如果有一棵草长势旺盛,那自然会对周围的同类产生影响:叶片长得大了,长得高了,那便遮挡了邻近的同类得到的光照;根系扎得深了,那便抢夺了邻近同类向下发展的空间和养分,最终的结果便是这一株长得高大,却让邻近的草瘦弱乃至枯死。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草木若是有了七情六欲,定然会对抢占自身生存空间的行为作出反抗吧。
类比一下,我们也可以很自然地推想一下这个情景:在以早市发展起来的集镇城市轮岛,无数个条件类似的小旅馆提供着彼此相若的住宿服务,在无序竞争发展的年头已将整座城市的空间占据殆尽。但在近来,其中突然有一家旅馆找到了一个进一步吸引客源的方法,换句话说便是变相从其他邻近的旅馆那里抢了风头。按照之前的类比,这些邻近旅馆的人们,心下定然是不服气的。他们也是要做生意的人,来到轮岛的客人总量他们无力影响,但“来到轮岛这一带准备歇宿”的客人被邻近的生意对头抢走了,他们还怎么吃饭?
明石同学就是抱持着这样的疑问,对我此前的解答提出质疑的。从这个质疑来看,她的眼光无疑也是走得更远的——她是从“机关存在的社会条件”来质疑机关存在的合理性的。也就是说,这家旅馆制造了“意念转移”的噱头吸引顾客并得到了额外的客流,其他旅馆肯定会不服气。作为本地人,邻近的竞争对手情报自然掌握得很充分,并且也很容易从“撬开口风”这一头入手“意念转移”的底细。
比如说,这些竞争对手可以从屋外的角度观测意念转移的操作;又比如说,他们可以靠拢旅馆用来执行计划的专门人手;又比如说,他们可以在平日里的走访做客中留心观察旅馆的结构从而勘破机关。这个“意念转移”的项目开发出来,旅馆也不可能单靠自己的力量完成,必须招揽建筑施工、医药、设备制造、信息技术等多方面的人才;这个项目运行了大半年,这里面的所有人,都能像利益关系的旅馆方面那样做到守口如瓶吗?这都得打一个问号。
所以,明石同学心目中对“意念转移”机关的期待,是一个如戈德堡机械那般精巧复杂,外人只参与其中一部分而无法了解,只有全盘了解后才能解开全貌的模样。然而,我给出的解释却是一个很简单的“整屋平移”方案,这自然不能令明石同学满意。不过我对我给出的方案还是抱有很大信心的。所以,我并不打算重新考虑戈德堡机械模式的解释,而是继续为我之前的解释寻找进一步的合理性,从而解决“社会角度”的成立点。
对于这个问题,我回想起的是我们高中二年级的暑假,在旅游城市伊奈川的经历。那时候,我们以半旅游半务工的方式,低价下榻在与一位同学有些渊源的白田庄,这也是一座当地普通规模的小旅馆,有无数规模和服务内容近似的竞争者。以那时的经历参照来看,这些竞争者之间的关系是怎样的呢?
恐怕是“各人自扫门前雪”的状态吧。我还记得,在筹备当地的一项盛大庆典——龙王祭的时候,白田庄需要准备出张摊位。但在这家人的经营者买了材料归还时,却发现另一家,同样是带着出张摊位建材的推车因为事故而损毁,搭载的建材也被撞得不能再用。若是当时白田庄的女将,白田妙子阿姨在场,她定然是催促着自己的儿子推着推车赶紧离开现场;可当时恰巧白田阿姨去了出张摊位的搭建现场商洽场地事宜,而那个宝贝儿子白田海人又发现守在推车旁边手足无措哭泣的是自己暗恋的对象,便自作主张,自己推着无法再用的损毁建材回来,让那个小女生依然能回去交差。最后,还是我想了些重复利用的办法,为白田庄挽回了若干损失。
想到这里,我不由得为白田庄的后事感到若许的揪心——因为白田庄后来被一场意外火事烧作白地,全无孑遗,这片凶地只能被白田家的近亲,江之岛家所接收。此后,本在霞浦经营书店“思贤堂”的江之岛家便搬到了那头,开始在伊奈川做起分店的业务。由于伊奈川地近东京,“思贤堂”在那里的店铺说是分店,实则规模比霞浦的总店还大。江之岛家也乐得定居在了那里,反倒是很久才回一趟霞浦。
江之岛家的女儿,江之岛桐华在霞浦高中的整个一年级和二年级的第一学期与我同班,我与她也有相当深厚的往来。在念及“旅游服务业的竞争对手之间到底是怎样的关系”这个问题的时候,我便也想到向她寻求一些答案。
尽管江之岛桐华搬离霞浦已近一年,但我们依然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在我向她正式问出这个问题后,她的回答是这样的:“得看是不是利益攸关的时候了。”
接着,她又做了些更进一步的解释:“若是不那么影响钱多钱少的问题,比如一家的一次性待客拖鞋用完了来不及补充,到隔壁借两双这样的事情,这些店家还是很乐于为邻居解燃眉之急的。但若是到了旅游工会按规模摊派会费的时候,那场面就磕碜得多了。”
江之岛同学将这个场面形象地描绘了一番:无数个大大小小旅馆的经营者们团座在一块,为首的工会负责人拿着话筒说干了口水,但这些经营者们一个个全是愁眉苦脸,双手拢在袖子里(一般这样的会议在年底召开),对负责人提出的方案投出“沉默的反对票”。每当负责人提出一个方案后,总有一拨子人会表示:我们这一年惨淡经营,吃饭都快没着落了,没钱交会费。而当场便会有其他人拆台,说这些嚷嚷着没钱的人今年什么时候接了若干大团,数得头头是道。像这样相互装穷和破脸无数道之后,今年每家每户的营业收入便也大致明晰。根据会上得到的情报,工会再对真正经营不善的人给予若干优待,给赚得盆满钵满的人若干额外任务,最后才一致通过。
“那么,像是我所说的具体情形这样,有一家开发出了特殊旅游项目,引来了大批客人,并且这个项目还是个要价很高的付费收入项目,给该店带来了大量的收入,其他邻近的店看在眼里,会不会眼热呢?”
“肯定会的啊。”江之岛同学道。“抢了生意哪能不气呢?”
“是啊,若是旁边的竞争对手都是这样的心态,那在同样是旅游城市的轮岛,旅馆那里也应该是差不多的情况。若是仅靠一个‘平移房间’的机关做成噱头,被看破和套出情报也确实非常容易。”
我不禁陷入了沉思。这个“意念转移”的噱头,明眼人都知道是假的,可这个噱头的制造者却敢广而告之,在报刊、电视和网络媒体上疯狂造势。而剑谷优子这样的游记撰稿人也进行跟进,撰写了助长神秘氛围的若干文字并同样进行刊载。更有解密失败的挑战者将自己失败的监控视频放在网上,这一切若是有组织的,那便是很简单的“造景引流”,周围邻家旅馆知道底细而保持缄默也就很正常;但这些参与热点的人却又是自发的(因为奈惠确认过剑谷优子并没有任何受指示撰文的痕迹),未免又显得这个“噱头”的制造者过于自信,仿佛认准了挑战者绝对无法在短时间看破,周围探知了秘密的邻人也绝不会拆台一般。这样的自信从何而来?
我算是知晓了原委。
“奈惠、明石同学。”我将大草原上,差不多高的杂草紧挨着生长的例子讲述了一遍,并且询问她们,“意念转移”的旅馆是否和这个情景类似?她们都给予了肯定。
“然而,也有这么一个俗语: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草原上时常刮风,一旦某一棵杂草长得过高过大,在一整片草原中鹤立鸡群,突兀地杵在那里,那么风起的时候,它早就被连根拔起刮走了。若是杂草有了思维判断,即便是它得天独厚,有了长高叶片和向下扎根的本事,它也会和周围保持足够的默契,不至于让自己当出头鸟。”
同样的,推出“意念转移”噱头的旅馆也会权衡思考,并在事前进行“预防戳穿”的联络。他联络的对象自然是自己周边,高概率探知自己秘密,并且有可能对自己眼热的那么些人。这些串联以什么形式进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说动他们”的筹码。商人重利,筹码的本质必然是“让其他人也在这个项目中额外获利”。这么一想,答案便呼之欲出了。
通过这个巨大的噱头,轮岛能够引来足够多的客流量,以至于这个活动举办大半年,还要隔个十天半个月才有一次。可想而知,在话题正兴的那会儿,若是满负荷每日运作,那客流量还将更为庞大。这个旅馆到底是一座只有二三十个房间(剑谷优子实地确认)的规模,承载力有限,不可能完全容纳慕名而来的客流。而这些客流,自然便以这家旅馆为中心,四周辐散开来的旅馆所容纳,这也变相地是为他们带来了额外的收入。
越靠近当事的旅馆,所分流到的客人也越多。这样的额外收入是多是少我们无从估计,但以事实的发展来看显然是令当事各方满意的。一时起兴的游客到轮岛来挑战,只有一个晚上近距离目睹的机会。因为这样的活动十天半个月才有一次,外人不可能在轮岛这样的小城滞留如此长的时间。而熟悉情况的本地人,特别是得到实际利益的人们,则会尽力回护住这个秘密,保证它尽量不被外泄。回护的手段有很多种,可以是舆论的引导,也就是在自己这边歇宿的客人议论时加入讨论,把话题往错误的方向引,引得他们形成错误的答案;也可以是岔开注意力,在他们歇脚后以“竞争对手的流言蜚语”这般容易取信的色彩传递“那个东西不过是噱头,不值票价”等等分散注意力的消息,然后将轮岛的其他观览点推荐出去,形成“他们被噱头引来轮岛,花钱住了店,却没有真正对噱头较劲”的结果。
这个结论,总算是得到了明石同学的确认。她点了点头,和奈惠一起离开了我家。此时,我家的雏人偶还在擦洗当中,最上面一层的御雏和御内里已经擦拭完毕摆上台阶,再往下一层便是“三人官女”的组合。这三位官女是御雏大人的侍女,分别手持一件器物:从正面看,右边的官女拿着长铫子,铫子是煎药或是烧水的小陶壶,这个官女手持的铫子是在壶的提手上加装一个双手的金属持柄。这件道具是为出行的御雏大人随时供应热水。中间的官女手持三方,这是要向御雏大人献上某种东西时用的托盘。左边的官女手持的是提子,也就是舀水的瓢。左右两位手持长柄器物的官女站立,而手持三方的官女却是坐姿。
木质的三方很轻,端着它丝毫不累;而铫子和提子的金属柄本就不轻,加上尖端提供功能的部分,再加上水的质量,那就非常沉重了。纵然如此,两位官女还得保持站立,时刻为御雏大人一行提供服务,不能像三方官女那样坐下。难道,这两位官女就不会对中间的官女产生任何嫉妒心吗?
当然不会。因为,三方官女不仅是御雏大人与“贡物”的传递人,更是“赐物”的领受人。在官女得到赐物后,三方官女却会将这些赐物全部拿出来,让最辛苦的长铫子官女和提子官女先行挑选,是一个心胸非常宽厚的角色。这样的角色,当然是居中安坐的合适人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