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五人囃子·大鼓

作者:名和行年 更新时间:2020/9/10 14:18:31 字数:4021

和奈惠解释过一遍我对剑谷优子“使用一个两年前旧包装的泡面碗”的猜想,奈惠自然是一百个不相信。耐不住求证欲和好奇心的她没有再拐弯抹角,而是直接向剑谷优子提出了自己的疑问。剑谷优子在那头笑了好一会,才总算向奈惠说明,一方面感谢她对自己“可能有食用过期食品风险”的关心,另一方面也是向她承认,自己那个面碗里装的的确就是下饭用的自家腌菜。

在彼此揭开谜底之后,剑谷优子道:“这是嘉茂同学又一次在我面前展示出色的推理能力了吧?”

“是啊,优子。你还想听渊子更多的故事吗?”奈惠向来对细数我的功业非常热衷。

“我当然有这个兴趣。不过在这之前,我还是更多地想借重她的能力,来解释我的一个问题。”她回答道。

奈惠立即拉着我坐在了一起,准备倾听剑谷优子的问题。

这个问题还是一个围绕在剑谷优子亲戚的事情。剑谷优子的母亲娘家有这么一个稍疏一些的亲戚,周围人的评价大抵不出“外强中干”这么个意思。具体的形容便是爱充面子、爱揽事,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本事。比如他经常在周围吹嘘“自己和现任的参议院重要人物有很深的交情”,然而实际上只是那个大人物曾经到他所在的单位,与单位的所有人合影留念。又比如说,他曾经受人委托,打算“私了”一起交通违章,但结果是他顶着“运作和感谢”的名义吃了请托人若许的好处,结果回复说“自己那条关系上的人收了钱不办事”,把罪状推在一个还不知道存不存在的人头上。

这样来得数回,大家便都知道了他不过是个普通的小角色,却非要显得自己有很大能量。于是纷纷疏远了他,并不再将他当作什么可以倚靠的人。但他对自我完全缺乏认知,依然是自我感觉非常良好,时至今日依然摆出一副“有事情尽管找我,不管是什么难事我都能摆平”的架势。

这般做派与《孟子》中那个“有一妻一妾”的齐国人颇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位齐人在自己的妻妾面前吹嘘自己“每天和富贵显要一起吃饭”,但妻子跟踪后发现的真相是他每天出门其实是去讨上坟祭祀者剩下的祭品吃。听剑谷优子讲述她这位不知道是哪门子舅爷的劣性,我心中这种“齐人之悲”的感觉油然而生。

剑谷优子面临的问题是这样的: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舅爷最近找上了剑谷家,说是想请剑谷优子的父母吃顿饭。说老实话,这位舅爷和剑谷家的亲戚关系并不算很亲,加上平日里也不怎么来往,这一上来便提出“请吃饭”这般大破费的好处,我们都会对此留一个心眼。一般来说,忽然的饭局绝不是没来由的,定然伴随着某种难以回绝的艰难请托。剑谷优子的父母早已听说他爱揽事又没什么本事的名声,因此第一反应是“这家伙打算利用我们的人脉来摆平某件事或搭上某些关系”。所以,他们本打算推掉这个邀请。

然而,对方一再发来了饭局邀请,并且还拿出了老一套——把话说得满打满算。剑谷家到底是重人情的,不便直接把拒绝的话说出口。所以他们也向自己的亲戚打听了一下,想了解这个活宝近期惹上了什么麻烦。但打听的情况却出乎剑谷家的预料:他们发现这个原本的烦人精现在手头上并没有摊上事情。剑谷家的大人们连问了几个他们认为熟悉该对象的人,得到的情况都是如此。甚至有人还说,这个人近期也请他们家吃过一次饭,上来就点了不少饭菜,显得出手很阔绰。

这样一来,剑谷家的顾虑少了,“到底赴不赴饭局”的迟疑便没有那么好决定。如果赴宴,就要承担可能突如其来的请托;如果不赴宴,就要背上“不重亲情”的恶评。这个权衡在一方的砝码减少后变得难以抉择起来。这个苦恼也传到了在几天前回到家里的剑谷优子那里,现在离答复的时限已经不远,所以她便将这个问题拿了出来,希望我能为她们家做出一个合理的决断。

主要问题和基本的背景我们已经理清。现在问题的关键是“如何对这位素性不佳的人的请饭邀请做出定性”,判断这是不是一场“鸿门宴”。为了弄清楚这个问题,我认为需要从之前了解的信息中做进一步挖掘。于是,我向剑谷优子发问道:

“我从目前的情况中理出了这么一条脉络:你家的这位娘舅近期发来了饭局邀请,邀请了多次并且允许你们有至少两三天的迟疑。并且在近期,他还邀请了你们其他的共同亲戚,形式上都是单独邀请。这说明他邀约的范围还是比较广的。为了确认他邀请的面积,我想问一下,你们打听的那位自称‘也请了他们家吃饭’的亲戚,你们认为他和你们那位娘舅关系亲近,那他和你们的亲缘关系又是如何呢?”

“我们也是打听了才知道,这个人其实和那个舅舅也不算特别亲,和我们也是隔着比较远的一个亲戚,彼此之间像是一个边长不短的三角形。”

“这就更加说明他的邀请是一个‘广撒网’模式的了。”我沉吟道。“留给你们的迟疑时间长的过分,这非常可疑。给我的印象就像是他在漫天地撒邀请函,然后随时等待回应邀请的人一般。”

“嗯,嘉茂同学这么一说,我也有这种感觉。”剑谷优子点了点头。“可是,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我们都去打听过,他手上又没有什么事,犯不着请我们帮什么忙啊。”

“没准是其他方面的请求呢?比如物色对象、求学、求医之类的。如果怀有这方面的要求迫切需要援助,扩大撒网面积,指望能发现一条明路也是不错的选择。”

“这样的话他直接说出来不就行了吗?若是他真有这种需要,像他这种性格的人还会藏着掖着吗?肯定是动用他的人脉不惜一切代价去做啊。”这回是奈惠反驳了我。我不得不承认,在人际交往这一块上,宇野奈惠的能力和判断力远远强过我。我只有做出“理论上一个人会不会这么做”的能力,但宇野奈惠足以从性格和情商上确定“一个人最后会不会这么做”,这便是她的高明所在。

“我也是和奈惠同学一样的想法。”剑谷优子道。“我们终究是他的远亲,知晓他家一些基本状况。他们家虽说不怎么富裕,但终归是老婆孩子都有,一家几口人姑且都还没病没灾。”

“既然剑谷同学说他‘不怎么富裕’,那会不会是因为什么机缘真的一夜暴富起来,出于暴发户的炫耀心理而广撒网请人吃饭呢?”

“这样的话,那他的牛皮可就要吹到天上去了。”两人一起反驳了我。“更何况,要是他想显摆他有钱,就应该定个日子,把远近亲戚凑到一块一起好好请上一餐,这样既简单,宣传效果也好,没必要一家家地去请啊。”

奈惠提出的“一家家逐一邀请”的关键点又一次刺激了我。这个事实等于是排除了这位“现代齐人”做出了什么光宗耀祖之事的可能性。以他在一个单位里干了一辈子端茶倒水杂役的事实,以及剑谷家了解到的他平日里的行为举止,也完全不像是家中有经济背景或是特别实力的样子。但要说他还是因为某种私密的事情想广撒网找路子,剑谷家也是三段平平淡淡的人生,也不像是有办法、有能耐的样子。

“这样的话,我的建议是‘别去了’。”我在沉吟许久之后,总算得出了自己的结论。

引起我怀疑的是三角形一端的远亲所描述的饭局场景——一上来,那个爱显摆的人便点了无数的餐品。这分明是不善待客的表现。倘若一个人在饭局里待得久了,又经常自己做东,那么“招待多少规模的人应该以怎样的分量点菜”就是手到擒来的学问,绝不至于表现出到了店里胡点一气的样子。已经确定他不善待客,那么这上来就大肆点菜的表现,就应当从“他爱显摆”的素性来解释了。

爱显摆又不懂饭局点菜门道的人到了一家生店,拿着陌生的菜单瞎点一通,不仅在赴宴人面前丢丑,连服务员都会看笑话。而且,大点一通到最后必然造成大量的破费,在服务员都知道做东者是个傻子的情况下,这个可能性无限接近于百分之百。试想一下,在陌生的店家,生客请客人暴露出不懂待客之道的模样,被服务生看在眼里。他焉能不借机抬高菜价?一来这种浑人必然不会精打细算累加每一样菜价;二来服务生肯定会认为他是在装样摆阔,提高菜价对他来说也就放大了他做的人情;三来这么做店家平白多出一笔收入何乐不为?

想到这里,我立刻就产生了更大的怀疑:这个请客的亲戚在一家单位干了一辈子端茶倒水的杂役活计,其收入和积蓄都要打上很大的问号。他的经济能力是否允许他这样请遍每一家远近亲戚?想过这些,我只能在心中埋下这样一些思考:要么是他只向有限的人家发出了邀请,要么是他另有什么避免被精明的店家宰客的道理。

第一个可能首先被排除。如果这个爱表现的人不是广撒网,那么就必须为他的邀请寻找一个理由。之前也说了,剑谷家并没有成为理由的人脉或门路,不值得他容留如此之长的等待,因此“广撒网”的条件算是定下。

接下来便是关键:他要怎样保证自己乱点一通的表现被店家看在眼里之后,还能不被店家宰上一顿?说句实话,由于店家都很精明,利润大的菜品往往设置得很醒目,利润微薄的菜色空间压缩得非常微小,按照爱表现的心理随机乱点一通,很大可能就是不断踩雷,最后即便是按实价算也是一笔大单。既然如此,避免破费的理由就只有一个了:

店家早就认得这位乱点一通的客人。

“所以,这就是我为什么建议你们推掉这场邀请的最根本理由。你们这位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请你们去吃饭,其实是想让你们为这餐饭埋单。”

用简单的话来说,这个爱表现的“齐人”受雇于这家饭店,成了店里的“饭托”或“酒托”。他以各种名义邀人吃饭,邀约的地点定在这家店里,到店时装作不懂待客的模样胡乱点一通菜品,让自己“不懂待客”的模样印在赴宴者眼中,让他们不起初步的疑心。接着便是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之后他借故离开,玩一手人间蒸发,最后饭店再出头,以“不能吃霸王餐”的理由强迫赴宴者为天价筵席埋单。当然,这些高利润菜品的利润,就被饭店和托儿们按比分账。

“那位和你们、和你们的远亲娘舅都关系疏远的人显然是上了这一次当。他和你们两方都没有什么情谊。但他显然也没有安什么好心,面对他已知的骗局,他不是拿自身经历劝你们不要上当,而是鼓动你们也往陷阱里跳,让更多的人成为和他一样的傻子。”

人情有冷也有暖。既然有重亲情的剑谷亲子,自然也有这么一些见不得人好的醋瓶子。我想过这些之后,到底还是没有保留,全盘地将这些都告诉了对面的剑谷。

那位齐人的妻妾,在窥知了自己丈夫令人不齿的行径之后,依然只能在自家院子里相对而哭,数落自己丈夫的不是。因为在那个社会的礼教中,并没有赋予她们反抗的权利,也任由那位齐人“施施从外来,骄其妻妾”。但在今日社会,我们完全没有必要在察觉他人的恶意后,依然为这些恶意去埋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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