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
我的一声尖叫令迷迷糊糊的今泉百合猛然惊醒。睁开惺忪睡眼的她，忽地意识到周身的环境有了若干明显的变化：首先是自己睡觉时乱摊在桌上，尚未收起的资料，已经大致收捡整齐；本来尚且开启、显示正在工作的电脑和数位板也已进入休眠状态；自己身上已经加上了一层薄毯子，是有人担心自己着凉而在自己睡觉时盖上来的；这个盖薄毯子的人，左手正被自己双手牢牢抓紧，而伸出的食指却被自己在梦里当成什么好吃的东西而死死咬住……
“啊！对不起！”
在为她找回手机后，因为见到今泉百合的睡相可爱，我不由得伸指戳了戳她的睡脸。但她的反应更加出乎我意料：她仿佛在梦中把伸向她脸旁的手指当作什么美味而一口咬住，得是我的呼痛才让她惊醒。在忙不迭地向我道歉，并且手忙脚乱的夸张幅度把画桌又弄得一团糟的时候，她觉得必须要表达的东西千头万绪，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开始才好。
在她前言不合后语地表达完各式各样的话语，包括对咬我手指的道歉、对找回手机的感谢、对我如何进入客房的疑惑等等。待她把这些琐事都说过一遍，我的手指也在凉水里缓了过来。于是，我到底还是把这句话问出了口：
“今泉小姐，你这是为什么突然就咬上了我的手指呢？”
“是我从小就有的一个坏习惯。爸爸妈妈说过我很多次，可一直就没办法改正。”
“是因为长期吃糖形成的吗？”我的第一反应是将这个“无意识咬东西”的习惯和她那三步不离糖的饮食爱好联系起来。虽说糖果的进食方式不同，但她既然已经因糖果而伤得牙疼，我便敢肯定她定然吃了不少需要咀嚼的软糖，从而将她这个咬东西的习惯联系了起来。因为不同质地的糖果相比，咀嚼的软糖要比含化的硬糖更加伤牙。
“嘉茂同学说的也没有错，我这个坏习惯的确和我爱吃糖的特点有关，但也不是嘉茂同学说的这种关联……”她顿了顿，然后道：“因为小的时候，其他人总是抢我的糖吃。”
今泉百合在小时候展现的是绘画天赋，文化课成绩很不理想，这一点之前已经说明。从这个发展来看，也可以顺着推出她小时候受的文化课教育水平其实也很低，说白了就是“因为自己的糟糕成绩，自然也只能去糟糕的学校”。从幼儿园到小学、国中，她都是在水平低劣的教育机构就读的。这个“抢糖”的事情，是从幼儿园开始发端的。
幼儿园时的课程自然没有什么太大的意义，教师大多数的时间精力还是花在了分头管住和约束这一个班级的儿童。这些儿童来自不同的家庭，各自也体现着自身父母的不同教育理念。就比如说，今泉百合在读幼儿园时，她的父母便经常给她买糖，并且经常在她上幼儿园的时候，往她的小书包里装不少糖。这些糖果在培养出今泉百合至今不渝的糖果口癖之外，自然也引起了同班其他人的眼热。
对糖果这类甜东西抱有好奇和嫉妒心，这是那个年岁的孩童的天性。但今泉百合并不是个小气鬼，她每次带了糖果到班级里，也都会分给和她走得近，同样爱吃糖的其他人。只不过今泉百合年纪也小，并不能记得全班这十六七个人，所以总也有一些人被她忽略。这些被忽略的人，有的人偷偷哭泣，等回家向父母抱怨后由父母为他买来同样的糖果；也有的人向老师告状，老师偶尔也会出面协调，让这些人也得到一些分享的糖果。但还有一些人就非常不客气了，他们见自己无份，便在某一天，今泉百合打开书包时，直接下手抢走了她的糖果。
今泉百合是个纤弱的女生，自然抢不过其他有准备的人；幼儿园质量既低，老师也不可能有多高的责任心，让他讲道理可以，但主持公道就会逃避了。这一天，是今泉百合为数不多的，记忆非常清晰的幼儿园的一天。这一天里，自己带去糖被一群大言不惭的人抢走了一半，其他认为“你分给我们糖理所当然”的人要走了另一半，自己一块糖都没有剩下。
自此以后，今泉百合不再带糖到幼儿园。
这个变故，让周围的人一致说起了她的坏话。那些本不从她这里拿糖的人，现在说她家里穷，没有钱，连每天给她买糖都做不到；那些本来从她这里拿糖的人，现在说她抠门小气，自己躲在家里吃糖，不再顾念她们这些交情。一斗米养恩人，一升米养仇人。这种斗恩升仇的故事我也并非第一次听说。虽说我对改变这种现状无能为力，但我总是很愿意为处于这种困难下的人们支招的。
然而，当时的今泉百合显然和我没有任何交集。当时的她在这些流言蜚语之下也在不断积攒着负面的情绪，最终以这样的形式爆发：她又一次开始将糖带到学校，并且不分给任何人。这些嫉妒的人当然不乐意，便又一次来抢她的糖。而这一次，今泉百合没有容让，直接和抢糖的人动了手。小时候男女生之间的体能差别不大，所以糖很快便抢了回来，而对方的一记拳头打向今泉，被她避过之后，她面对对方的右手，便顺势咬了下去。
这一咬，总算让周围人知道“今泉百合不再是个任人欺负的小女生”，但也让自家背上了不小麻烦。在涉事的几家人纠缠了几个月之后，总算以各自毕业，进入不同的小学而告收场。
出于父母对子女的保护，在这段纠缠中，今泉百合的父母并没有让自己的孩子多受责备，这个君子与小人之道并行的打架办法便被她沿用下来，并且在小学时也用过几次，为她赢得了若干“武名”。进入小学的今泉，也已学聪明了，不再经常把糖带到学校，只是十天半个月才在书包里出现那么两三块糖，这样谁也没有话说。
但在这么一天，她在与其他同伴一道放学的路上，忽然看到面前有几只看上去很漂亮的蝴蝶在飞。小女生的心性让她们不由自主地便想上前捉住，但这时候的书包就成了累赘。也不知是谁起头，这群人很快达成了默契：共同把书包放在河沿鲜有人路过的大水泥管中，然后一路跑下去追蝴蝶。但她们哪有蝴蝶的灵便呢？跑出一百余米，她们便气喘吁吁，只好无功而返。但在各自查点领回水泥管中的书包时，今泉百合的书包却在当时没有放稳，在无人看管时滚落到了水泥管外的干枯河道里。
为了便于理解，我再这样形容一下：这里是一条原本的城市内河道，但因为河流改道而废弃，露出了砖砌的河床。河道一岸是坡度甚陡的护坡，坡上是普遍使用的人行道，坡下便是河床的最上沿，每隔一段都有修好的水泥台阶供人上下。护坡仍处于施工搁置的状态，没有铺上草皮，大型的施工建材如水泥管也就这么放在了现场。今泉这一行人看到蝴蝶，但不好把书包放在人多的地方，所以便挑了一段阶梯下到护坡中央，将书包集中放在了一段横躺水泥管的管芯中。但匆忙之中，今泉百合的书包没有完全放进、放稳，在她们追逐蝴蝶的时候，她的书包从水泥管中掉出到护坡上，又因为护坡的坡度一路向下滚，最终落在了无水的河床中。
今泉百合见到自己的书包不见当然着慌，其他同伴也帮着进行了搜索，当然很快就发现了这个结果。但护坡底联通的是河床上沿，有栏杆阻挡人进入河床底，其他人事不关己，并不愿跨过栏杆去河床底部。今泉百合只好自己翻过栏杆后再紧握栏杆下沿，不断用脚摸索着力点，总算是在找准方向后，今泉百合手一松，脚再一跳，顺利滑落到了河床底部，捡回了书包。
上山容易下山难，在两壁坡度更陡、无从借力的河床中上来就更加费力了。今泉百合在河床底下走了许久也不见上来的阶梯或借力的把手，不由得大声啼哭。其他人见势头不好，也纷纷托言“去帮忙找人”而溜得没了影子。好在她当时求生欲望真的很强，总算给她找到一截又长又坚固，深入河床的藤蔓。她便用牙和手三个发力点轮流上攀，总算是爬了上来。这也再一次让她意识到“好牙口”的利处。
今泉百合带着她特有的“隔三差五要发出一些语气词”的说话风格，向我讲述了她的这两段往事。而我在省去了她语句中诸多不必要的成分之后，形成了以上的记录。从她的话语里，我认为今泉百合对这两件事依然是持“过去的事情也就让它过去”的态度。毕竟现在已过去十余年，彼时的人际都已荒废，现在说起也并不会开罪于谁。但在我看来，这两件事情的关联，也并非就是靠“说明咬人的癖好”才联系在一起。
“今泉小姐，容我说一句得罪的话。你或许直至今日，依然没有看清你身边的一些人的嘴脸。”
我所指的，就是嫉妒于今泉，并且有意制造了小学时这么一场“偶然”事故的人。因为我能够很确定地说，书包是不会无缘无故就翻滚到河床下的。
我们都清楚，小学生的书包是双肩背包，其中一条背带上有报警器。这个报警器大多数时候可以拉响，但也可以在剧烈碰撞和撞击的时候发出响声。若是书包真的如周围人所说是“自己滚落下河床”，那么她们在当时追蝴蝶也不过跑出一百多米，警报声完全听得到。若是今泉百合听到自己书包的警报声，定然就会回头抢救，不会像这样追完蝴蝶力尽返回才发现情况不对。
所以，我便肯定这是一伙人在集中整她。其中有人撺掇追蝴蝶，有人提议放书包，有人在放好书包后刻意落后，摘去警报器再把它丢下河床，也有人负责吸引今泉百合的注意力。这么些工作集中在三到四人的小团体里，我理由相信她们定然做了事前的分工，也才敢肯定这是有人在刻意报复。小学时的今泉百合已经收敛许多，不再频繁带糖到学校，在这时才认识的人不会生出对她的报复心。所以，定下这种对当事人敌意浓郁的行动计划，定要出于极其炽盛的怨毒。今泉百合本就生得可人，又因为“吃了很多糖”而让嘴非常甜，不至于在这方面得罪同龄人。这样的怨毒从目前来看，也就只有在幼儿园时这一场令人不快的事件了。
并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河床改道停工和足够结实的茂密藤蔓，都说明那个时候应该是夏季。夏季可不是蝴蝶四处乱飞的季节啊。
我向今泉百合告罪后，说了我的分析和理由。在我说过之后，她默默点了点头，认可了我的说法：
“这几位当时的‘朋友’，后来我也看清了她们的真面目。她们也全都是爱说闲话，编排人不是的人。”她摇了摇头，又道：“毕竟，从幼儿园这么过来，都是看成绩说话的地方。成绩越好才能越有发言权……”
我明白她的言下之意：今泉百合的成绩一直都不理想，在老师眼中也会被视作麻烦和包袱。而在同学当中，也是成绩更好的人更有发言权。即便是两人做对，道义在今泉百合这边，另一头也能凭借更多的信任和发言力，让今泉百合陷入孤立。好在，她的家长终归是一个信任她并且教育有方的人，总算没让这颗绘画之星被应试教育的窠臼所埋没。
然而，她这吃糖练出来的牙齿力道却是实打实的厉害。听她讲完这个故事，我本来有些缓和的指尖又一次隐隐作痛，急忙又把它放进了冷水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