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今泉百合在和我交流时,是个可爱、亲和也有些冒失的小女生形象,但她的吃饭本事还是绘制插画。这次她应邀来到霞浦,为一款游戏接下来要实装的若干人物绘制形象。
这些人物来源于这个国度五百余年前的战国历史,虽说都是无法左右历史的小角色,无法站到全国大舞台的中央,但终归是在自己的家族上有过浓烈一笔的人。比如千叶胤富和松田康乡这些地方小豪族,仅仅是地方强势大名后北条氏在下总国南部的附庸;但他们在本地的战斗中表现得非常英勇,从而有了在若干家记和合战记留名的资格。这些历史人物在被挖掘出来之后,我们便从各种史料中搜集他们的吉光片羽,作为平面化的设计元素。
这个任务对文化课成绩惨不忍睹的画师“晃悠悠”,也就是今泉百合无疑是天方夜谭,哪怕是赶鸭子上架都未必能整理出来;但近藤电子想到了我这个“能把战国史一口气倒着讲出来”的人,便“利诱”了我为这件事情服务。就拿千叶胤富和松田康乡这两个人物来说,今泉百合恐怕连这两个名字都是第一次听说;而我则能翻阅他们相关的家记,找出它们曾经使用的具足、武器等文物,从而给出一套关于二次创作对应平面角色的建议。
这里我又得说一两句了:战国时的武将,护甲在遮挡攻击的功能性之外,装饰性也非常鲜明。比如丰臣秀吉的马蔺子后立盔就是令人印象非常深刻的头盔装饰。被誉为“坂东太郎”的佐竹义重,其头盔也有一个非常夸张的前立盔饰——一段一尺长、碗口粗细的木头,两端缚满大量的棕榈叶。在今世游戏中关于丰臣秀吉和佐竹义重的插画,他们颇具代表性的盔饰便几乎从未缺席过。
当然,这些明显的特征也不仅限于头盔。一套战国时武将盔甲的各个部位也有形成特征的元素,比如小早川秀秋披风上的双镰刀绣饰,本多忠胜盔甲上斜挂的一串数珠等等,这些元素也在二次创作时被吸纳。而我在松田康乡的盔甲上也捕捉了若干我认为可以吸收的类似元素。
松田康乡在臼井城之战有杰出的战功,彼时的他穿着赤红色的盔甲,我便在自己的建议中提出,将画面主色调设定为红色。并且,他当时的护甲也非常有特色:一般来说,武将的胸甲和背甲由两块防护严实的金木混合板组成,手上臂以厚革提供若干灵活性,再在上臂上方各以一块栴檀板作为打击防护,这是上半身盔甲较通用的配置。但彼时的松田康乡的盔甲,据一张古画像是这么个模样:它没有设置栴檀板,取而代之的是一层层厚实的棉圈(实战证实这样的奇策还是收到了效果的),胸前也不是一整块防护板,而是层层叠起的若干甲片。从世界史的角度来看,这种设计摆脱了本国一直坚守的板甲传统,倒更像是唐土所使用的鳞甲。
鳞甲因为甲片更加灵活,比起同样质量的板甲,穿戴后自然提供了更多的灵活性用于厮杀。但对画师以及建模师来说,用画像和模型再现鳞甲无疑比板甲要困难许多。理由同样是甲片:板甲的胸甲可以近似地看作一个没有灵活性的圆柱形,只需稍微修整修整便可开始打磨细节;但锁子甲就需要在绘画或建模时把一片片甲片的重叠关系、物理和重力状态、光影角度等等都处理好,否则整套甲胄便会出现或多或少的“失真”感觉。
就拿整个绘画界最为头疼的欧式锁子甲来说,很多插画师在“钱没给够、不想处理这么惹厌的细节”情况下,对锁子甲都是简单地采取“用简单的花纹模拟出锁子甲的花纹,直接当作笔刷刷到绘画区域,再整个用滤镜调一下光影”这么敷衍了事的做法。鳞甲虽然比锁子甲简单,但也不是什么容易的差事。类比一下,画师在画鱼的时候,也不会把每一片鱼鳞的光影细节都画到位吧?
所以,在我的意见递到今泉百合面前之后,她的策略便很明了:以红色做整体色调的提案采纳,但把有特色的鳞甲画进来的提案否决。
然而,我的提案也会呈送给近藤电子供他们进行角色设定的参考,以便对初稿提出修改意见。在同时拿到我撰写的资料后,近藤电子那边对今泉百合作出指示:铠甲是不是红色主色调无所谓,但松田康乡穿着那个模样的鳞甲,这一点一定要体现出来!
由于近藤电子是出钱的一方,加上这个插画师人如其名,性格非常“晃悠悠”,完全抵不过有备而来的谈判者(实际上是非常好忽悠)。这便导致了今泉百合只能一边不情愿地作画,一面哭哭啼啼地向我这个“霞浦唯一的朋友(她的原话)”倾诉。
“从之前的卡牌来看,今泉小姐绘制传统模样的具足已经非常熟练了,这种新式样的铠甲,我觉得稍作变通也还是可行的吧?”
“可是,我根本不会画这种甲胄啊!”今泉百合在电话那头的声音也是一如既往的“焦虑中带有哭腔”。
“我不懂绘画,无法体会它们之间到底能不能互通。但我觉得,今泉小姐已经熟练了板甲,哪怕花些时间挑战一下这种新奇的东西,不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吗?”
“呜……可我就是不想画这个嘛。”
“为什么呢?”我认为,既然她对这方面的知识一无所知,也就不存在对铠甲有什么好恶。就算鳞甲比板甲画起来多费点时间,那也完全是在创作周期允许的范围之内的。
“因为……嘉茂同学你自己看看嘛。”
于是,我收到了她发来的几张截图。由于此前我已经现场观摩了她的插画创作,所以也通过截图对她此时的进度有所把握:这几张截图是最发端的线稿草稿,只能看出人物大体的动作轮廓和五官模糊的定位。在这张草稿上,松田康乡正面朝着镜头,手执兵器,摆出某个面临战斗模样的姿势。绘画结构和技法我无从置喙,但我从这几张草稿里,也总算窥知了今泉百合不愿画鳞甲的道理:因为人物正面朝向镜头,身体正面的铠甲完全暴露在镜头之下,这样一来,画面中甲胄占据的区域就非常大,画鳞甲比画板甲多费了太多时间。但今泉百合显然也有自己“小小而无谓的坚持(事后我的评论)”,不愿意承认自己“只是不想画”的懒劲,所以上来就以“自己就是不会画”来推脱。我又一次捉弄心起,打算设一个局让她自己放弃偷懒的念想,乖乖去画鳞甲。
我当然不会用“你有没有画过鱼”这般过于直球的问题去引起她的警觉,而是再回到“这两者没什么不同”“就是不想画”这般毫无营养的对话再磨蹭了几个回合,最后才问出这么一个问题:“在你认识的插画师当中,画铠甲最出色的人是谁呢?”
“当然是周防原幸宽先生了啊。”
这位先生我当然也久闻其名。我热衷的一个历史模拟游戏厂商便大量运用了他的插画。他的画作的确能够同时驾驭不同的类别,就算是中世纪欧洲的铠甲也能充分地驾驭。于是我顺势问道:“周防原先生的话,别说是鳞甲,画锁子甲也不在话下了吧。”
“那是当然啦。”
“今泉小姐就是拜在周防原先生的门下学习绘画技巧的吧?”
“师承上是这样,但实际上我是周防原先生的再传弟子哦,也就是他弟子的弟子。”
我心知周防原既然能驾驭各种类别的铠甲,那么出师的弟子,以及弟子的弟子想来也绝不存在哪种铠甲会画,哪种不会画的问题。于是继续设问道:“想来你在给老师当学徒的那一阵子里,吃了不少苦吧?”
我倒也知道现在绘画业界的师承模式:由于单纯的交钱学艺大多存在脱离实践的毛病,所以真正的学艺往往只能从“拜入门下”的角度入手,也就是给有一定名气的人当学徒,在该人开设的工作室里当免费的劳力,这时候才能在前人手把手的教授中真正学到绘画的经验。我在网上不时能看见一些新生的,有一定名气的画师说“自己的创作效率能达到多高的水平”一类的豪言,所以我非常肯定这类人的身后定然有工作室和相当数量学徒的支持,他所做的无非是定基调、画龙点睛的修改和署名罢了。对于有志者来说,学徒能够快速而准确地学到“干货”,所以纵然当学徒只有象征性的酬劳,做了大量工作还无法在画作上署名,但依然有人愿意干这份苦力。
“当然啦,那些日子里为了给其他游戏画立绘,我这种新人只好没日没夜地画,连中午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得亏是你口袋里永远不缺糖,才让你不至于在画室里饿昏过去吧。”
“就是啊。”今泉百合在另一头发出了咂嘴声。“我就说吃糖没有错的嘛。”
“那时候你是画什么画呢?”
“就是那个游戏公司做的全球历史模拟游戏啊。嘉茂同学这种历史这么厉害的人肯定听说过吧。”
“岂止是听说过,这个游戏我可是能轻松完成最弱势力统一的高手哦。”我简单吹嘘了一番我在这款游戏上的造诣。“反正这个游戏也都发售这么几年了,那可以告诉我今泉小姐当时画了哪些人物吗?”
“好啊,比如源赖朝、北条政子,还有一些名字我不记得的人物,比如有个马脸死鱼眼表情很搞笑的国王,还有个国王像是皇冠长进了头发里……”
“哦,这是当时被称为无地王的英王约翰一世和波兰王瓦迪斯瓦夫三世。”我很快讲出了她因不了解而忘记的人名。“这些全是当时比较重要的人物,看来今泉小姐当时的水平已经很可靠了呢。”
“哪里哪里。”她摇着头。“当时画那些人物的时候可全是我的老师罩着我呢。当时老师给我们定的命令就是一天完成一个人,我只能勉强达到一天完成一名穿布衣服的人,这些武将一天只能画完百分之七八十。还是老师自己一天能完成三四张,多余的时间帮我们这些拖后腿的补进度,这才勉强赶得上整体进度。”
“对方要求的工期这么赶,你们这边的要价也不会低吧?”
“这是当然,老师就跟我们说,他们的游戏反正卖得那么贵,显然是不缺钱。加上我们画完交稿后,他们做出来游戏总能被人拿去盗用,这时候就是要多找他们要一点。”
“所以,你们老师是根据这些武将衣着的简繁程度不同而开不同的价,穿布衣的便宜一些,穿甲胄的贵一些?”
“并没有啊,像老师这种插画一接一大箩筐的人,哪会管得这么细。他就是先数一遍数量开个基础价,画完交稿之后根据里面难画的人头再多收一笔辛苦费,反正和对方向来就是这么合作的,对方也不会多说什么。”
“这不就好说了嘛。”我笑道。“今泉小姐大可以参照你老师的做法,先按照近藤电子的要求来,画鳞甲角色满足他们的要求之后,再提出画这种甲胄辛苦,需要额外的辛苦费,他们也会很乐意再帮你买两包糖的吧。”
“可我就是不会画鳞甲嘛。”
“你其实只是不想画吧。”我在这一头讪笑道。“明明那些中世纪欧洲国王的插画上都是更烦难的锁子甲,你都能把它画好,何况是锁子甲呢。”
“原来嘉茂同学你之前是在套我的话!”那边的今泉百合想来是鼓起了脸。
“在那个游戏里,你画了锁子甲,名字只能放在片尾那一眼即过的大群人里;在这里,你只要画一身鳞甲,就可以让名字出现在主创人员当中,何乐而不为呢?”
“你说的有道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