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谷拿到书后,左右翻了翻,见盒子上的锁舌没有损坏,便把它收进了怀中。但他哪里知道我已经从中取到了自己需要的内容呢?接下来的正式聚会,各自发表学术观点的时候,四谷这类粗人自然是听不懂了。索然无味的他,干脆就往椅背上一躺,让震天响的呼噜传遍了会场。在座的都是大有修养的学术精英,自不会当场搅扰他。但他这行为,也是自绝了今后再参与例会的资格,也省的我们再想什么其他理由再把他拉出例会。这对我们来说未始不是一个完满的结局。
例会之上关于历史研究讨论的若干议题,其中也有一些便是我可以利用于填补当前所需的资料空白的。在集体的大会过后尚有一场午餐会和会后的闲散讨论,我便借着这个机会参与了一些感兴趣的小型讨论,记录下一些感兴趣、有见地的观点。
因为此时已经可以自由散场,我此时所参与的讨论也是一边谈一边慢慢移步向会场的出口。在出口附近,我们注意到一个探头探脑的身影出现在我们身边。
此时,我们这个小群体正好结束讨论,群体中最有名望的耆宿先行离场,我们鞠躬送别。忽地,我们便发现我们的身边多了这个探头探脑的青年。我看他身材与我相若,穿着一身职场装束,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身子弓成一个夸张的前倾幅度,瘦削的面庞配上细框金边眼镜,令人感觉其是个点头哈腰惯了的小职员。他手上提着若干装在方便餐盒里的吃食,从透明的塑料袋和餐盒都能轻易地确认。再根据他四处张望、若有所觅的动作,我们相顾点头,统一了意见,均认为他这是打算给会场内一位参会者递送什么东西。并且我们几位此时也结束了讨论,身边有这么一位需要帮助的青年人,也该及时伸出援手才符合礼貌。于是,小群体中辈分最低的我便出言向对方问道:
“先生,您是在寻人吗?有什么我们可以帮忙的吗?”
“哦,太谢谢你们了。这里是坂东文学季会的会场吧?我在找一位名叫‘志野’的人。”
这里的确是会场,他对我们的例会名称也没说错。但我们这一伙业内人士平时也是互通声气的,彼此大抵也都认识。在他身旁的几个人相互对视一番,彼此也都确定,并没有“志野”这个名字的印象。
由于他只是在口中说了“しの”这个音,我们也经常遇到寻人的事情,对其中容易造成误会的关节也都清楚。所以我们一时间并没有灰心,认为这只不过是“我们掌握的信息和对方掌握的有些误会”罢了,于是我进一步向寻人的男士道:“请问,您要找的这位‘志野’,其人的名字是怎样书写的呢?此外,这个人有什么显眼体态特征吗?”
“哦,她的名字就叫‘箱舟志野’,是我的妻子,她身材挺矮的,整体偏瘦,今天出门时穿着米色连衣裙和深灰色围巾。”
他虽然说了这个具体、肯定的姓名,但我们依然无法反应过来我们的群体中有这么一号人物。兴许,这位同仁在和我们的交流中使用的是某个笔名吧,所以我也没有灰心丧气。再参照他提供的衣着特征,我们也没有回想起会场上有穿着这么一套衣着的人;再对照“身材不高和偏瘦”这两点,满足条件的女性参会者也有很多,无法锁定到一个人身上。
在寻人男子已经将身体特征说到如此份上,我们依然无法具体到人的情况下,我们不免也有些怀疑他所说的“箱舟志野”并未到会。这时候,我们的同道问了这么一句话:“箱舟先生,您确认您的爱人过来参会了吗?”
“是啊,今早我们两人一起出门,我去单位上班,她到这个地方来参会。她是都筑文学社的社员,这个你们应该听说了吧?”
“是的,这个社团我们的确知晓。”我们的另一位同道回答道。“但不瞒您说,我就是都筑文学社的社长,这个业余社团也就是二十余人的规模,所以社员我肯定是都清楚的,确实没有满足您所说的女性形象的社员。”
其他众人也纷纷证明,这位同仁的确就是都筑文学社的社长,这样,情况就不由得男性不信。但他也认为自己这边同样有若干证明,于是将自己的手机也拿了出来,道:“各位,请看我这里。这是我的妻子三个多小时前的对话,对话里她发了一张照片,你们看这白桦林里三层的房子,还有这个天使造型的风信鸟,就是现在这个方向看过去的景色对吧?我也是通过这张照片才找到了这里。各位请再往下看,这下面一张照片是你们集会的现场照片吧?这两张照片,不就说明了,我的妻子正是参与了你们的会议吗?”
我们接过手机一看,见这是他与爱人的手机邮件记录。我们翻找这两张照片上下划拉,也确定这的确便是夫妻的日常交流。一路看过来,分别是昨天晚上关于今天结婚纪念日的安排:男方去上班,女方参加这个文学研讨会,晚上一起吃饭;今天早上出行后男方提出中午为连轴开会的女方带午饭;女方报告到达会场和上午大例会的情形(也就是这两张照片);男方送餐出发前对女方的招呼和回应。总体来看情况确如这位箱舟先生所言。这就让我们其中的几个人感到费解。看到我的若干同仁面面相觑不知何故,我暗中为他们感到好笑。于是,我接过男子的手机,向在场的人们讲述起照片里的问题:
“箱舟先生提供给我们的照片诚然便是我们会场的外景。但箱舟先生说,自己的爱人身材不高,并且体态苗条。我们设想一下,爱人之间告知对方自己的行踪,的确也会这样随手拍一张眼前的景致发给对方。但我们这样想想,一位身材不高的人举着手机拍摄楼房,角度上能看到楼顶的风信鸟吗?”
风信鸟本就没有比楼顶高出多少。这就需要身材更高一些的人举着相机才能把它摄入取景框。箱舟先生自己说了妻子身材矮小,他自己又和我身材差不多,那他口中的“矮小”势必不过一米四左右,这样的身材是不可能将风信鸟摄入画框的。再退一步讲,这栋房子的风信鸟是天使造型,极具特色,但若是不看到整个风信鸟,也是无法确定这个特殊造型的。也就是说,就算她一米四的身材偶然有拍到风信鸟的可能,那也绝不至于拍到整个风信鸟的造型。换言之,这样的照片必须出自一名身材更高的拍摄者之手。
“我赞同嘉茂小姐的观点。”都筑文学社的社长也对我表示了赞同。“我也认为,箱舟先生您所展示的照片并非您的爱人本人拍摄。我就说说会场这张照片吧,照片的视角可以判断出,拍摄者坐在第六排的右手边,画面最近处的是喜连川弘先生,他坐在第五排,旁边稍远一些的就是嘉茂小姐,她的青绿色发带现在也还戴着。”
“没错,箱舟先生。这张照片上的这个背影就是我,从我的衣服和发带都可以确定。这就说明,这张照片的拍摄者彼时必然坐在第五排以后。”我道。
“但都筑文学社这次到场的四个人全部是安排在第四排的左手边就座。”该社的社长继续道。“我当时坐在四个人的中间,左右看过,我能确定我们四个人在例会时都是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的。”
在我们同样拿出非常有说服力的证据之后,这两张照片的真实性便让所有人都产生了怀疑。因为现在的手机都有非常便利的拍摄和通讯功能,这两张照片到底是箱舟妻子的实拍还是转发,现在都要打个问号。我们从身高和拍摄位置上分别证实了箱舟的妻子不可能拍出这样两张照片,并且以我们“旁观群众”的视角看,这分明又是一出好戏了:我们会顺理成章地猜测,这两张照片是她请其他参会者拍摄后发给她,她再发给自己的丈夫;我们会继续猜想,她这么做的目的是为了隐瞒自己真实的行动;我们又能想到,妻子向丈夫隐瞒整个白天的行藏,往往又和有乖伦常联系在一起;我们最后得出的结论,大多便是“一出好戏”。
可我却不这么想:箱舟在我们眼前的表现是一位点头哈腰的小职员,这是在工作单位上长期被压迫惯了形成的表现。他把这份习惯带到了陌生的会场,想来在家中展现得更加明显。若是这样的话,他在家中的地位显然不会很高。从他们两人用手机邮件对话的交流来看,他们此时尚无子女。这样想来,箱舟志野这个形象若是真的存在,那定然是一个包容力强、性格温和的抚子形象,不可能是盛气凌人的强势派(否则他们的交流将会是单方面的欺压),这个形象与关键时间点的结合,我认为答案或许并不会特别“狗血”。
“箱舟先生不妨继续安下心来工作,我认为,今天您的妻子定然会给您一个惊喜的。”
我的答案也很简单,箱舟志野背着丈夫拿出整个白天的时间,应当是在家里把家里的整个环境打理一遍,再为今年的结婚纪念日准备一桌好饭好菜吧。在场的众人也都不是疑心病重之人,看着箱舟先生专门带着一份吃食,凭一张会场照片找到这里,足以确信他对感情还是负责的。接着,又有一名女性急匆匆地赶了过来,对箱舟先生道:“您是箱舟先生,在找‘志野’吧?”
“是的。”
“我是志野的朋友,她现在在洗手,从窗户里看到你来了,便让我代她把您带给爱人的晚饭拿过去。我是冰室,也是都筑文学社的。”
“哦……?可这位先生才说他们文学社这边只来了四个人?”
“哦,不对不对,我记忆有点错乱。我是记糊涂了。”都筑文学社的社长以极高的情商和应变能力当即作出了反应。“我们本来是应该来七个人,但冰室还是谁昨天隐约和我提了她们几个人请假的事情,我就当最后来的是四个人了。结果她们最后还是到了现场,实在对不住,对不住。”
其实我们都认识,这位冰室并非都筑文学社所属,而是另一座城市的一位历史教授。她在会场上也确实坐在第六排。我在落座后环顾四周,清晰地记得她这副高身材。众人看到这里也均已得知,箱舟志野请托的便是她这个角色,拍会场建筑物和会议现场照片都由她负责。她本来也该第一时间出现,这样就可以彻彻底底瞒过箱舟先生;但我们的出现,到底还是让箱舟志野的安排出现了若干疵痕。虽说都筑文学社的社长迅速地尝试圆场,但我们先前把事情挑明的举动,到底还是箱舟先生提前知晓了真相。
“唉,志野没有必要这样瞒着我啊。”箱舟先生懊恼地捶着头。
“其实,您也不必担心您准备的惊喜落空哦。”在冰室被都筑文学社长带着打发走之后,我悄悄走近身材与我相若的箱舟先生道。“现在还是刚到下午,餐盒里的晚餐预约券,可以改签到第二天哦。”
这是我在先前观察箱舟先生时便已掌握的小细节。果然,听到我这句话的箱舟先生总算是眉头一展,向我道谢之后,这就快速骑上了自行车飞驰而去。我正在为自己的“小聪明”得售而暗自得意时,我的双肩冷不丁地被人从身后一搭。这惊吓让我浑身剧颤,一个哆嗦回过头来,发现来者居然是……
“你可把我吓得三魂七魄少了一半啊,嘉茂知理子!”
我把这个家伙的脸从竖瓜子形拽成了横瓜子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