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的人群在看热闹的过程中,焦点事件的流向正发生着变化。当地乐于做“和事佬”的宫本师傅在接了自治会同行递来的一张纸条后,调处的思路陡然间明晰起来。加上“肇事”小孩这边的父母亲也到了场,双方的立场不再悬殊,也让宫本师傅有了更多的话语权。
于是,宫本师傅在双方的见证下进行了分析(其实是我已经作过的分析),得出了最终的结论,并且以“人群忽然散了大半”作为印证。一群人忽然溜走,孤僻的屋主人也没法抓出现行,剩余的围观者尚有包括自治会成员在内的六七个人,又不好抓着诚然无辜的小孩一家,只好不了了之。
凭这一招,我成功地引起了自治会两人的注意。在人群散后,和事佬宫本师傅走到我身前,在同伴简略地介绍了我之后,我向他道:“我想在山科町找一个人。”
“这个好说,我在这小地方还没有不认识的人!”宫本当即夸下海口。
“这个人我不知道姓名,只知道他拥有一辆小型的载货皮卡,最近多次开着皮卡,利用渡轮在这里和霞浦之间往返。”
“你说的莫非是老熊?”自治会的两人对视一眼,相互确认了对方的印象。然后宫本便说起了这个人:“我们说的‘老熊’是指一个叫做熊原的人,是个接个体远途拉货生意的,挺符合你的要求。你可以去找他,问他这段时间是不是接了跑霞浦的生意。”
“我应该怎么找他呢?”
“他的车子就停在我们自治会门口的停车场……这么一看正好就在。”宫本一路说着,双眼一边扫过停车场的车辆。他的目光定格之处,正是我和近藤家的人们此前锁定的数个可疑车牌号。见事有凑巧,我心下不由得一阵暗喜。
“这家伙是跑货运的,车在人在,现在他人肯定就在这里。接下来我们去老熊家里吧。”
就在这时,宫本的手机突然响了。他接了个电话,在对答中不时支应,态度很是谦下。接着,他便换上了一幅歉然的神色对我道:“很抱歉,小姑娘,我们临时手头上有了事情,我说个大致的方位给你吧。”
也不管我并不熟悉这个小镇的事实,他就这么胡乱地指示一通:“你顺着我手指看过去,能看到一栋灰绿色尖屋顶的房子对吧?你顺着镇里大道走到那栋房子那里,会路过一口有围栏的老井。你从房子出发,沿着老井的方向回走二三十步就有一个路口,拐进去过个两三家,一个白额铁门的就是他家,保证错不了,去吧!”
宫本这么连比带划的一通说,虽然他信誓旦旦,但彼时的我和此时提笔记录时的自己,到底还是没法在一个完全空白的地图上想象这些路径。相信这一通话在读者眼中也是云里雾里。我不由得将视线投向了与宫本同行的另一人,也就是在我和宫本之间相互介绍,并且传递纸条的人,寄望于他的帮助。然而他也耸了耸肩,道:“不瞒您说,我也得帮宫本老哥的忙。”
我察言观色,这二人既然好事,玻璃一声脆响都能将他俩引出自治会,那这两人倒也可以确信并非是不愿动脚;宫本的电话没有向他之外的人透出任何话音,这一人也不可能听到电话里到底是谁。而他又不像临时起意就着宫本的推脱自己偷懒,那么他就应当知晓宫本通话的内容。通话时,宫本在这头只是唯唯诺诺的答应,并没有说出什么有助于缩小判断的词句。这就进一步表明,这应当是一桩自治会众人已经提前知晓的事情,这个同来的人是从宫本答话的态度里确定的。
宫本是当地自治会的人,又爱做和事佬,各方面都吃得开,在当地想来也没什么人能让他用这个态度去答话。于是,我冒昧地说出了我的猜测:“是不是自治会遇到了来自上级的压力?”
“你是怎么知道的?”
“通过二位的表情和言语胡乱的猜测罢了。”我将我方才的思路简要解释了一下。“宫本先生既然已经答应满满,却又眉有忧色,想来应该是做好了应对压力的准备,但这些准备还有些不充分的地方?”
“你说的没错。”宫本摇了摇头。“我们山科町归属行方市管理,这你是知道的了。但我们这种老年小镇留不住人,年轻人都往市中心跑,近来市里决定,要把这座小镇和相邻的另一座合并。虽说对普通人来说,住还是住在原地,只不过是有一半的人居住地的叫法要变;但对我们来说,却只能保留一组自治会组织。”
“当然,你们既不愿意丢掉工作,也不愿意跑大老远地到另一处去上班。”我立即补完他们的立场。
“是的。现在是行方市的人来两座小城考察的阶段,所以我们要在他们到来时,把一切迎检的东西都准备好。原本,我们按照计划能在他们到山科之前完成;但刚才,检查的联络人和我说,他们明天就要来,让我们把东西都预备好。这等于说是提前了三天了,而我知道我们的东西还有若干不完全的地方。我们今天甚至都要准备通宵加班来应对了,确实是没空来帮你带路。”
“还没准备好的是什么东西呢?”
“绿化。按照要求,镇里要有足够的树木。我们现在的树木还有缺口,原本联系了苗木公司紧急为我们送一批树木,本来前几天就能过来,我们有个一天时间足够把它们安置好,倒是就能应付过去;但外地的苗木要进到山科町这里,就得走我们那个竞争对手那里过。他们肯定是料到了这点,苗木公司的车被扣在那里不让过,这批树木就到不了我们这里了。行方市的人明天就来,树木没法到位,我们还得想额外的办法去弄树木。”
“这不是摆明了和你们作对吗?”
“是啊,可送苗木的大车又只能从对方的地盘上经过。强龙不压地头蛇,我们去了那头可就讲不清道理了。”
山科町的树木需求量大,要的又都是存活、成型苗木,体积巨大,无法遮掩。大型运输车辆又只能在具备一定条件的路况下行驶,这就固定了外地苗木运输的路径。既然苗木运输被对方卡在自家地界上,并且不讲道理,也可以预想“哪怕是山科町派车去接,对方也不会让山科町进入”的情形。所以,哪怕是额外想办法去弄树木,外地的树木也一样会被对方扣下。
“为了保证在二选一的淘汰赛中胜出,对方也是不择手段了。两个乡镇的关系已经是如此剑拔弩张的程度了。这是此前就有什么叫积怨吗?”
“此前倒是不记得有什么积怨。只是这次你死我活,非得有一方出局。他们更敢使用缺乏底线的手段罢了。”
“既然被对方将了一军,山科町现在有什么办法呢?”
“自治会动员肯帮忙的镇民,到附近山上挖一些树木下来呗。”
“这样的话,一晚上肯定忙不完的吧。”我站在镇中心外的自治会,望着镇中心的情况,心下暗道。“山科町里的树木屈指可数,行方市在风评里又是个很重视绿化的市区。山科町的缺口恐怕还不在小。倒是自治会有能力火速花钱调度苗木,加上这里靠航运起家,有当地的固定收入,倒是不用担心财力的问题。”
眼见宫本和另一个自治会的人走进自治会的办公地点,随后便走出几个年轻人,发动了停车场的一辆布满灰尘的货车向远处的山驶去,我不由得摇了摇头。就算他们去山上只挖小树苗,这样的货车跑一趟也就是四五株,要让山科町的整体显出“绿意”不免是杯水车薪。我喊住其中一人,问道:
“这得去山上挖多少才够?”
“说不得,起码三百棵!”青年人吐了吐舌头,飞身跳上了货车的后厢。那里已经有无数工具,几个人坐在那里开始分发。那个答话的青年人还没忘记高声嘱咐我:“帮忙去多请点人来!”
人生地不熟的我,又哪来的可能去请挖树木的人手呢?既然山科町的竞争对手刻意卡住苗木运输的车辆,这就表明对方是掐准了山科町的软肋,不惜露骨地表示出敌意。为了保证我能够在这座城市找到那个可疑的“老熊”,我有必要在这个时候为山科町出一点力。
走进自治会的办公地点,因为几个青年人奔出外面,偌大的空间未免显得有些冷清。办公区的最深处,宫本师傅闷坐在那里抽着烟。我来到他面前,问道:“假设你们也有同样下作的手段,你会不会去用?”
“对面连这么不要脸的手段都用出来了,我们还有什么顾忌的?”
“这不就好说了吗?既然山科町的树木少,有过不了审的担忧;那我们就让对方的树木比山科町还要少,让他们更加的担忧。这就是同样下作的手段。”
我的策略很简单:上级行方市的人马明天就到,上级有足够的威势镇住两个乡镇,那时候所有人都没法捣鬼。所以,我的策略就是这样:捱到傍晚时分,将山科町能够派出去的人尽量往对手乡镇派,名义上就是为被扣下的苗木找对方理论。由于公理道义站在山科町一边,所以即便对方蛮横加上主场优势,山科町也依然能和对方有道理可讲。这么做的目的倒不是指望通过讲理让对方同意放行苗木,其实只是绊住他们大半的精力罢了。而在此过程中,另一拨山科町的人就偷偷潜入对方的树木旁边,把对方的树木挖走或者直接伐倒。
“既然都要自己去挖树,那为什么不去有亏于你们的相邻村镇挖呢?从山上挖一棵,你们与隔壁的差距缩小一棵;但从对面乡镇挖一棵,差距就是两棵。”既然宫本自己不反对这些下作手段,我当然就为对方推荐了这般见不得光的手段,并且为它找了一个看起来冠冕堂皇的理由。
“可以。这想法不错。”宫本点了点头。“在你的基础上,我还想到了对付他们更有利的办法。”
于是,宫本又打了个电话给那群冲向山上的青年人。一句话把他们叫回来之后,这群青年人们又兴高采烈地坐上了货车奔了出去。只不过,这次他们没再带着各种工具。我看着货车走远的方向是朝着水域霞浦——也就是与霞浦市隔湖相望的这片湖水,心下大抵也知道了宫本说的是什么。
“虽然道路交通是他们掐住了山科的咽喉,但他们的供水线路,却是仰这边的鼻息。要是明天行方市的人下到乡镇,看到那个地方连自来水都不能保证,水管里全是污浊的泥水的话,这个问题可比少了几棵树更为严重吧。”
“不止如此,他们连电也不能保证供应。”宫本点了点头。看来不仅是我所想到的水路,连电力线路也是途经山科的。宫本并非善茬,既然对手搞出了封锁交通这个明面上的敌对,宫本这边一经我的提议,便也不再顾忌。并且这样的小动作,只消有一点专门技术的人,在电塔和水厂上稍微做点手脚就能实现,还不用跑到对方的乡镇遭受危险。
似乎是附近的电塔和水厂在地理位置上也是极靠近山科町。在宫本打出电话后不久,就收到了报告成果的回电。这次致电的青年人的嗓门足够大,加上我与宫本的距离也近,听筒里的声音也飘入了我耳中,内容大抵是他们找了电塔和水厂的负责人(由于地理原因,在这里工作的大抵是山科町人,有同乡之谊),一说此时的处境和对方的下作手段,这些负责人欣然同意协力对抗,将在今晚开始小动作。这样一来,自治会的人也总算有了空当,乐意带我前往“老熊”的住所。
望着天边的色作照柿的夕阳,我不由得拍了拍双颊,跟上了带路人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