捅破一层遮掩着某种事实的窗户纸向来便是很轻松的事情。起先,熊原家的风闻倒是老实巴交的一家人,但在某一天一位生客的造访过后,这一家就变成了相互猜忌和提防的剑拔弩张态势。熊原在外人的点拨之下,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是多么不利,疑心生暗鬼的心理作祟,让他感觉自己的家中没有片刻片地是安全的。生怕自己遭到暗算的熊原悄悄潜出家门,去别的地方找了个小旅馆,总算是睡了几天安稳觉。待他精力一复,他立刻通过当地自治会找上了我,向我提供了我需要的一切情报(也就是白原大辅找他送货的相关情报),以换取我对他处境的指点。
在为熊原简单地指点一番(实际上就是让他搬去亲戚家,放那两个人自生自灭一阵)之后,我根据熊原提供的情报,前往行方市中心。几天前,白原大辅雇了熊原的小货车为他的搬家跑腿,具体的行程便是从霞浦白原的下处到行方市的一栋出租公寓下。熊原说,自己在两个地点间跑了大概五六趟才把搬家的家伙什运完。在两处住址的楼下,都有三五人等在那里,家具的装卸由熊原和这些人一道完成,卸货后熊原就没再管家具如何上楼。他最后确认,付给自己工钱的白原大辅位于行方市的这一拨人当中,其相貌描述便是近藤电子再熟悉不过的这个内部人士。
在如此确切的情报之下,我们便有前往行方市确认的必要了。熊原在几天前来回跑了好几趟,路程记得很清楚,我们可以很肯定地找上那栋出租公寓。本来,我想约近藤里绪这位前辈一起造访行方市,但由于白原大辅认得近藤电子几乎所有有些身份的面孔,万一被他抢先发现熟面孔,我们好不容易牵起的一条线便有断绝之虞。
好在熊原不比宫本师傅,他长期跑短途货运,邻近的地标非常熟悉,并且也乐于在地图上帮我画出位置。于是,我自己来到这栋出租公寓前,但却被一个铁门给拦住了路。
这一道铁门式样老旧,栅条的油漆已经如死皮般斑驳脱落。门锁还是过去挂闩落锁的物理式样,完全没有新式大门电子门锁的痕迹。锁头与锁芯也早已生出大量的锈蚀,仿佛稍微带些盐酸什么的就能把锁芯融开。整个公寓的围墙也透着老式院落的防盗理念——在墙顶和门顶放上诸多密集的尖刺形装饰,以为这样便能阻止不速之客的翻越。
当然,出租公寓也不会真的依凭这些老旧过时的防护,基本的物业保障他们还是在做的。比如说,铁门后的门房那里便坐着一个干瘪的老头,叼着烟管无精打采。说他是公寓的看门人吧,也不像正式的安保人员那样穿着笔挺的服饰;说他只是个在这里帮闲的闲汉吧,他这模样又实打实地在核验每一个出入铁门的人。
且看,从公寓里走出一个人时,这个老头的眼神便亮了一阵。他微微抬头,瞄了瞄出门者,便回复到无精打采的状态。又有一会,一个人走进公寓。老头又是抬头微瞥,便放了他进去。从这些观察中,我认为这个老头只是个尸位素餐的家伙。于是,我也装模作样地准备进入这扇铁门。果不其然,这老头也只是瞟了我一眼,浑然不把我这个生面孔当回事。
然而,事情似乎并不如我想象的那般简单。就在我通过了铁门与门房,准备往院落里的公寓走时,从公寓楼的一楼走出来两个人,大步流星地来到门房。我急忙避让这来势汹汹的二人,到底是没彻底躲开,肩膀被其中一人撞了一下。
趔趄着后退一步方才站定的我重新凝神,只见这两人已经站在门房的窗边,劈头盖脸地就开始数落起门房里的这个老头。稍稍听一听他们数落的内容,大抵是“这个房间你无权居留,必须搬走”的话。梳理一下前因后果,倒是不难听出,这两人便是出租公寓的所有者,近几年越来越多的租户认为这般老旧的安全措施必须更换,包括门和围墙,当然也包括这位看门人。老头原本是在公寓肇建,电子门禁尚未普及的时候被招来看门的,当时公寓的主人还是这两个所有者的长辈。
时过境迁,公寓的租户们越发不满意这些越发老旧的现有安全防护,而要求所有者升级防护设施。所有者作为小辈,对这个老头也没有多少香火之情。加之出于招徕更多租客的硬件需要,公寓所有者也愿意进行升级。但这个老头却并不同意搬走,径自赖在了门房里。
事有凑巧。听老头反过来呛这两个年轻人的说法,这个门房还是老头自己修起来的,当时便和雇主有过君子协定。似乎公寓所有者的产权证明也只限于“公寓”这个建筑物,位于建筑物之外的门房和院落,所有者还真做不了主。这是一个老头,也不是讲理之人,他与所有者吵到激烈处,便也打横般走出门房,躺在铁门面前。公寓所有者自也没法动粗。
更可憎的是,门房的水电是老头年轻时自己从街外布线接回来的,连断粮之计都奈何他不得。僵持到中午,老头的老伴来到门房处,将一袋装的几个餐盒放在窗台上。老头自顾自地回进门房,坐在窗前大桌上吃了起来。看这架势,所有者还真奈何不了他。这两个燥脾气的中年人狠狠“哼”了一声,也只得回进一楼自己的住房里进食养力。
老头以得胜将军的姿态优哉游哉地吃着午饭。一转眼见我还站在当地,便向我开了腔:“你不是一个小时前进来了吗?怎么还站在这里?”
“刚才的对话过于激烈,总觉得那时候的氛围让人挪不开脚步……”我讪讪地为自己的偷听找着借口。
“听了就听了,没什么见不得人的。”老头嘴里还嚼着饭菜,便这么含糊不清地接了我的话。“你倒是说说,我有权住在这里,是不是这个理?”
“当然是这个道理啦。但您何必非要怄这一口气呢?我看您的老伴在外边另有住处,给您送的饭菜也很充裕,足以说明您这一家生活条件足够充裕。您和公寓的所有者已经闹翻,想来他们也不会再付给您酬劳,您何必再成天待在门房里做看门的差事呢?”
“我跟这俩崽子的老子平辈论交,轮得到他们跟我横?”老头轻蔑地往公寓的方向看了一眼。“他要是好言好语跟我说,没准我就卷铺盖走了。这俩崽子上来就跟我凶,我还真就跟他们较这个真了。我就是要让这几个后生崽子看着,这门房我是做定了!”
看来这个老头也是个好面子的性格。我在心里想道。“可是,这个公寓到底是人家的,要是他们根本不往外租了,你这个门房不也就没意义了吗?”
“放心,这俩崽子我看着他们从小长到大,有没有本事我还不清楚?”老头得意地笑了。“这俩崽子的老子跟我是过命的交情,他什么都好,就是管儿子没本事,调教出这么两个活宝。这俩崽子现在三十多快四十的岁数了,半辈子读不进书,找不到工作,讨不到老婆,整天在家里喝酒混日子,靠着老爷子置下的产业当包租公。就这,你说有点什么出息?要是这房子不往外租,他俩吃啥喝啥去?”
“虽然您很肯定他们必须租出公寓换取生活来源,但这也不好说啊。”我道。“要是哪个租客跟他们混得熟了,给他指点了某些把您赶出去的招数,您可不得防着点?”
“能有什么招数把我从这赶出去?”老头以一个自满的眼神斜看向我。“他们家老子的产权只管得了那栋房子,我这门房是我自己搭的,水电也不赖他。他出了房子,踏上的就是别家的地,他还能有什么招数赶我走?”
“比如,这样呢?”我压低声音,耳语了几句,这老头的神色不由得大变。
“你小姑娘不赖啊……”豹变之下,老头的话语中浑然不见之前的底气。“这一招我是没想到,完完全全地没想到。”
我说的“招数”,便是基于方才所见所闻想出来的一招:公寓产权人既然愿意升级改造围墙,那为什么墙一定要升级成墙,门一定要升级成门呢?这个出租公寓带有四面围墙围成的院子,其中一面墙开了门房和铁门。产权人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在原来的门房和铁门这里拉一道向内的“凹”字型围墙,再在其他临街处再开出门来。这样一来,老头这里就再也没有人出入,他也没法进去和公寓里的人怄气了。
这一招充其量只损失若干院子面积的招式果然锁准了老头的命门。他喃喃了许久,大抵是此前怎样和公寓主人同患难共生死的鸡毛蒜皮。虽说没有什么营养,但也让我隐约间触动了某根神经。灵机一动的我,又一次低声对老头耳语道:
“我既然知道这一招‘克法’,自然也知道这一招的‘破法’。您是否愿意和我做一个情报交换呢?比如,我想知道这么一个人,他应该住在这栋楼里吧。”随即,我说了白原大辅的形貌,他也点了点头。
从此前的接触中,我能确认这个老头的记忆力非常出众。并且他在门房这个岗位上年深日久,已经磨练出了他独有的一套本领。这个特殊能力用以形容的话,我相信便是“能够瞥一眼便记住该人的相貌,并且记得很清楚。”出入公寓目前都要走这个大门,所以公寓的住客进出都在他的掌控之下,确认白原大辅的行踪时,他这个特殊能力对我便很有帮助了。
于是,我将我所提出来的招式的“破法”告诉了他:若是公寓所有者要对墙体和门进行施工,由于他没有公寓之外土地的所有权,只能根据“习惯认定”拥有施工的权限。但是,“习惯认定”的优先级是“由近及远”,也就是一旦所有权主张发生冲突,习惯认定是偏向“距争议地带更近的常住者”的。老头自己建了门房并久居于此,只要他也同样提出“习惯认定”的申请,便可以和公寓所有者争夺院墙和门地带的所有权。而再根据“就近”原则,老头居住的门房就是墙体的一部分,公寓距离墙还有一个院子的距离。所以,老头只要愿意,是必然保得住这一片土地不被公寓所有者占走的。
“当然,他们在其他三面墙上开门,这是您争不过的。但您可以这么想:您这边的门和门房是正对着公寓大门方向的,多少年来人们出门的方向也早已形成习惯。就算今后其他三面墙上开了门,也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扭转行走习惯的。”
“这就够了。”老头点了点头。
“我感觉,您并不完全是跟那两位公寓所有者怄气。”我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了若干别样的情感,这是什么呢?
“你这小姑娘的眼光也真是厉害啊。”老头也默默道。“我看了这么几十年的大门,也没出过一次事情。我总也想证明一点,人看的门,不比那些机器的差。”
这或许也是一份职业的矜持吧?我在心里想着。这两个公寓所有者如此不堪,老头三四十年前就把他们看透了,何必在这时候非要和他们怄气呢?这才是我想到他别有用意的原因。既然有了这个想法,我猜想的便是,他生气的并不是这两个不成器的故人之子要将他扫地出门,而是他们否定了他从事了数十年的职业。即便事实上这只是一个看门人,但一位在看门人岗位上奉献了数十年心血的“行内人”,也是会将这份职业当作永恒闪光的。
我怀着对这位看门老人的敬意,走向了他所指点的楼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