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此前,绕着公寓走一圈的时候,也掌握了这么一个信息。”我向近藤母女汇报着我的发现。“以近藤电子的能力,白原大辅有了彻底的反水计划,那自然也要做好事后被找上门来的防备。他就在霞浦隔壁的行方市落脚,而非选择更偏僻的地方,必然是有它的原因的。”
一栋有特殊构造——应急通道的出租公寓,为隐藏自身提供了帮助;近藤电子总认为白原未被掌握的藏身处是一栋永久住所,名义上的出租公寓也成了良好的掩护。这两条理由给了白原大辅就近在行方市安家的底气。
然而,白原大辅在他亲戚近藤家的印象中,是一个只领取工资收入,沉迷大学时的专业画水粉,人际交往少得可怜的自闭模板式人物。这样一个人物是何以调集到协助自己搬家的大批人马,以及在行方市长期租赁公寓的金钱的?这势必要有更深入的调查,也是我阻止近藤家即刻兴起问罪之师的理由。
“根据货运司机熊原的说法,在装卸家具时两边都有四五人的人手,并且白原大辅本人已经在行方,说明他对这一拨人的能力还相当信赖。但近藤家基本掌握白原的职场和个人生活交际圈,却丝毫没能捕捉到他的这么明显的一块人际,这足以说明他足够精明,在你们的眼皮底下发展出了一大批可供动用的力量。”
尽管我的话中隐隐有指责对方能力不足的意思,但大事在前,近藤母女也没有对我的话表示出过多的反应。我继续道:“但你们的眼皮终究为现在的思考带来了便利。因为整个近藤电子的人际范围不可能被白原所利用,那么他只能从网络或者其他人际交情去联系一个可信赖的交谊。这样的交谊并非一朝一夕之功,肯定需要长期的交心。你们也去调查过他的住所,这里的物业管理是否目击了他有与他人频繁往来的事实呢?”
“我们问过,并没有这样的情况。”
“那就是他自己出去外边参与集会了。”这样一个给人印象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家伙,却是在哪里认识到这样一个线下的集会呢?他有十几年从业生涯,要细细推究如此漫长的一段时间经历对我们着实相当困难。所以,我采取的是另一种“抄捷径”的办法,也就是再次来到那一栋出租公寓,向记忆力超群的看门老头进行“情报交换”。这个老头虽然记忆力超群,但他为人颇为执拗,并且也不算头脑十分精明,在终日被那两个故人之子纠缠的时候,他大多数时间选择充耳不闻,但心下着实埋藏着很深的反击执念。我再一次找上门,聆听他转述了若干两名纨绔子弟的威胁言论,再提供一些巧妙的反击思路后,我便有相当充足的人情来讨要我所需要的情报。
“在那一天,货运司机熊原陆续载来白原从霞浦带来的家具,白原本人领着另外一批人轮流将它们搬进自己住所的时候,‘那一批人’的相貌身材是怎样的?”
老头的记忆力值得信赖,我借此收集到了另外四个人的若干体态特征,并且请我在此前结识的那位退休老警视画成了模拟画像。大千世界,这几张面孔纵然形貌各异,但归根结底不过是芸芸众生中的四个具体个例罢了。就算其中一人额角有一条伤疤,一人左手有些刺青,却也不能就此断言他们就一定属于某种标签下的人物。
我在家中闲坐着,面前摊着四幅模拟画像,对面坐着被我绑在椅子上的宇野奈惠。她被我用一顿饭管待之后,便任由我对她进行各类动作分析。根据她事后的发言看,彼时的我“仿佛考试都没有这么认真过”。我对着四张画像看过许久之后,才终于定下了这样的结论。
“奈惠,伸出右手,做一个握笔的姿势。”
我来到奈惠的椅子之后,也摆出同样的姿势,将两人半握成拳的右手比在一起,然后向奈惠道:“从你这个方向看,这两只手有什么区别?”
“渊子的手指更细长一些?”
“不是这些个人体质的差异。”我另一只空闲的左手戳了戳奈惠的脸颊。“我举一个例子。奈惠你的右手,拇指离心侧的指纹磨损得很厉害,这是你常用这个部位拿起薯片、巧克力棒等零食的结果。而我的手上,中指向心侧与指甲交界处经常起皮、生茧,这是我用笔过多的痕迹。除此之外,你还观察到什么吗?”
“渊子的虎口这边,褶皱的缝隙好像是白色的,而我就没有这个。”奈惠依我所言观察了一阵,说出了一个结论。
“是的,这是我今天做天均饼时的面粉痕迹。除此之外还有吗?”
“我的手心背缝黑白更加分明一些?”
“没错,这就是我要说的问题。”我拿来四张模拟画像。“一个人面貌长得怎样,和他具体身份的联系并不会特别紧密,更何况这还是只听语言描述做出来的模拟画像,和真人并没有百分之百的联系。但这些模拟画像却将一个共同的特征反映出来,那就是这四个人的手心手背分界,皮肤黑白都非常明晰,宛如来自廷巴克图之地的人们一般。这是信息源特意提到的特征,而且是具有共性的。我猜,这应该就是判别这一群人身份信息的线索。那么,有什么会让一群从事某种共性工作的人的手呈现这样的特点呢?”
成年人的皮肤经历了数十年的日晒雨淋,而手背受到的外界摧残又和手心有着明显的差异。而这也导致了手心手背色素沉积有着若干差异,进而在手的两侧形成一条或是明显,或是模糊的分界线。举个例子,户外工作者,又或是来自廷巴克图之地的人们,他们的头部、手背等部位长期受阳光照射,色素沉积多,越年深日久,与手心的肤色差距便越明显。而待在室内环境一段时间后,机体又会自我调养,把被晒黑的肤色调转若干回来。可以说,这些人手背上明显的晒黑痕迹,便是他们长期从事户外工作的明证。
一般来说,户外工作者给人的印象便是皮肤皴老、筋肉虬结,这与户外工作多数是体力活动有关(巡逻警视等不太需要体力的户外工作者又大多拥有统一的制服,也足以区别开来)。若是真要说他们真的从事户外工作吧,这些人大抵是身材瘦削,也不高大,一个个也就比我高出半个头左右,也不像是拥有户外工作者体能的模样。更显而易见的证据是,他们的面部皮肤倒没有出现像手背那样明显的晒黑。
“一个仅有手背出现截然不同于一般肤色的行当,是什么?”
“普天下的职业这么多,这我们要猜到什么时候啊?”
“在霞浦和行方两个茨城县的小城市,就能找出十来个从事这个行当的人,说明还是有一定从业基础——至少应该是我们听到后不会觉得陌生。其次,这个行业竞争关系不太激烈,从业者们互通声气、同气连枝,彼此间相互帮衬得多,互相拆台的少。其三,这个行当经常有在户外的工作,但往往是戴着头部护具进行的。”
“我知道了!甲子园!”
“棒球手才不是这样的吧。体育运动员们会是这样一批病恹恹的模样,连抬个家具都要四人一道才能上楼?若是白原和一群打棒球的同气连枝,近藤家早就能看出他身材上的变化了。”
“那会是什么呢?养蜜蜂的蜂农?”
“蜂农倒是符合经常户外工作并护住头脸,他们之间也互相帮助得比较多。但霞浦和行方有这么多养蜜蜂的吗?我记得关东可不怎么产蜂蜜吧。”
“那渊子觉得他们是做什么的啊?”
“这就是我现在把你绑在这里的目的。”我以一脸“狞笑”(奈惠语)的表情看着她,随即打开了一个抽屉。“这是我们家长年为五花八门的人们占卜所留下的笔记。其中记录了无数问卜者的身份职业信息。我花了两天时间,把它们一一罗列出来,筛查重复后,得到了这么一份几千个职业的名单。我方才看着那四张模拟画像,又排除掉了其中的绝大部分。剩下四五十个我拿不太准的问题,就要你的配合了。”
“要我配合什么?”
“只要你安安分分地坐在这里就行了。”我自认为我笑得还是很平常。“我对人物职业特征的把握还是比较有自信的,只是面前缺乏一尊让我对照检查的泥塑木雕,所以才把你请了过来。但我也清楚地知道,用一餐饭虽然能把你钓来,却不能让你在椅子上心甘情愿坐一下午。所以我们还是需要一些绳子的帮助。”
在奈惠徒劳的抗议声中,我完成了这数十个职业的比对。也就是每核对一个职业,都在奈惠那边找到最能显现职业特征的身体部位进行参照,然后再根据模拟画像与看门老头的描述进行比对。尽管有些时候,我能通过取巧的办法直取最有可能的答案,但在这个场合下,来一次穷举法也不是什么坏选择。
“穷举之后,我们总算是知道了答案。”我向电话另一头的近藤里绪道。“这些人,全都是从事户外写真的人们。他们长期手握画笔暴露在光线之下,又为了能长时间在户外凝视画纸不伤视力而戴有遮阳帽。加上创作盛年普遍在十年以前的这一批人,练习也多在十年或更早的时候,穿着还是当年的画师风尚——六角帽加宽幅长袍,这些都能保证除了手背外,其他部位不会被阳光晒到。”
“要说他们是画师的话,我们近藤电子经常要和画师打交道,为什么完全不知道这么一批人存在?”近藤里绪问道。
“因为他们现在已经不是画师,而是被现代社会淘汰的一批‘原画师’。”
随着现代电子技术的发达,传统的纸笔颜料作画越发难以寻找市场,仅有在纸笔时代已经功成名就的大师依然能在今日创作名家大作拥有市场之外,其他人,比如不入流的浮世绘画师藤本等,他们的作品很难在市场上闯出一片天空,多数时候必须作为一名普通的业务员,按照出价方的要求进行不自由的创作。
从卖方市场变为买方市场的转变,要求这个时代的画师们必须拥有联络生意的门路和运用现代化手段作画的本事。一个例子便是“晃悠悠”今泉百合,她是个入时的现代女生,各种网络通讯软件运用起来得心应手,待人也有足够的亲和力,近藤电子等出资方与她联络业务也能沟通得很顺畅。并且她的纸笔作画仅是基本功打底,通常使用的是数位板和绘画软件,这也足以让她能适应现代的大部分要求。
相比之下,这一批垂垂老矣的“原画师”就显得被动了:他们已经过了成长的黄金期,学习动力和精力都提振不起来;加上他们大部分都有些年纪,或多或少都有“摆资历”的想法,未必就肯屈尊从事些约稿的“低贱活”;更何况他们都是传统的水粉画手,一没有电子作画的能力,二不善使用新的通信软件。从他们同气连枝的手法是线下联系这一点便能看出,他们是一群非常守旧的人。
“大浪淘沙,总有一批人跟不上时代的变化而势必面临淘汰。但他们也不会坐以待毙,肯定会有自己的矜持和反抗。我想,对属于新派画师‘晃悠悠’交过去的电子稿进行破坏,这就是他们的所作所为吧。”
“收到。”近藤里绪以一反常态的平静在电话的另一头接受了我的报告。似乎她对这个结果早有预料,又或是近藤电子已经在得到我的情报后组织人手去索还画稿?我还是决定再一次造访行方的那栋出租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