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表行里,平价、入门级别的手表往往是流水线上的量产品,名家手制的机械表往往要卖到天价。我家里无数的毛笔也证明着这一点:我平日里练习的毛笔不过五百元一支,流水线上十分钟能量产一批,写坏了毫不心疼;但在郑重的场合,我便会拿出数千元一支的笔与自家手研的良墨认真书写;而那些价值数万、数十万元的笔墨纸砚,我们会郑重其事地将它们妥善保存,根本不会拿来书写。
这些例子说明,在某些行业,流水线上快速、廉价、制式生产的东西往往缺少了某种“价值”,使之处于竞争劣势,甚至那些高价品仿佛天生就高出这些量产品一等。我也听说过这么一个例子:一个乐队的小提琴阵容中,有一个新入行的人带的是仅值几万元的量产提琴,与全队小提琴动辄百万千万的身价相去甚远,暴躁又孤傲的乐队首席竟尔把这只提琴当场摔烂,让他下不来台。
白原大辅讲的这个厨师行里的故事也是如此。厨师一道非常讲究人为把控各种食材的用量,各类食谱也总是有无数令人头疼的“油盐少许”“糖醋适量”。这般合宜而用调配出的味道能够针对每一个人的不同口味给予最合适的刺激,比机器完全按设定好的用量自然胜过不少。
在这一整篇故事的开端,我和奈惠奔下楼的缘故,也是因为“机器作画”达到了以假乱真的地步。绘画一道,纵然机械绘画再怎么以假乱真,终究被视为投机取巧的末技。那个浮世绘画师藤本也搞过机器作画的名堂,但还是没能给自己的身价增添分毫。
白原大辅耳闻目睹了我所经历的厨门纷争。但他所关注的,并非我如何以言语恫吓揭穿这群色厉内荏之徒的企图,并通过分散注意力乘机招来警视将场面控制住的结果,而是厨艺一道上,“手制”高于“机制”的事实。这个事实,加上他耳闻目睹的,诸多行业里手工从业者地位高于使用机械的从业者并抵制机械的故事,催生了他的这么一个谋划。
“那些人手是你从哪里召集来的?”近藤电子的人问道。
“这是与我同病相怜的一群人。”
传统从业方式、传统工艺受到更新代冲击是不争的事实,在冲击之下丢掉饭碗的人自也不甘坐以待毙。他们互通声气,以“那些重视匠意的行业有资格打压劣质的机制品”为自己的行为增添正当性,并为有机会做出“打压”实际行动的白原大辅不遗余力地提供支持。额角有伤疤的人、左手有刺青的人,一问之下也都在此列。甚至,这些人就是在白原大辅在霞浦的那座独居公寓里经常出入,才能让白原在起事当天留在行方,而在霞浦留下一个放心的人负责现场。
“在两点一线的生活之余,还能背地里找到这么一批过命的交情,还真是有一手啊。”另一端,近藤明美(近藤里绪之母)通过这批会社员工身上的无线设备掌握着“抓捕”现场的一举一动。同时她也不忘对现场领头人加以指示:“问问他是如何背着我们做到的。”
“没有人可以24小时全天候监控其他人的生活。”白原的回答很简单。他的言下之意便是,近藤家顶多就是偶尔来帮他打扫打扫屋子,怎么可能掌握得到他平日里在这屋子里做过什么事呢?
但近藤家也是有言下之意的。在白原大辅发难后,近藤家这边也没少下调查的工夫,其中就包括白原大辅居住地周围的深入调查,利用人情关系调阅警视监控、走访公寓物业、询问邻居等等手段都已传回了足够的基础情报。这些情报都指出,白原大辅的确是过着深居简出的生活。就算他瞒得过一时到来的近藤家人,也瞒不过这些始终就在他身边的不经意的眼睛。近藤家的意思便是,我们在这些或客观,或主观的来源这里搞来的情报都说你没有什么社交,这还不足以说明你的这一批狐朋狗友是有问题的吗?
这些故事也同样传到了我这边。近藤里绪前辈再一次请托我来为白原大辅这群来路不明却死心塌地的人们找寻一个合理的解释。我在先前便认为,就算近藤电子控制住白原大辅的起居,他依然可以用网络来与别人沟通交流。但近藤家提出,白原大辅是个很传统的人,手机的使用还基本停留在电话和邮件,家里更是没有开通网络,他利用网络积极交流(发展出真挚交情总归是需要相当多的交流)的可能性着实不大。并且,白原大辅本身也像是个闷葫芦,从他自述在饭店外的角落紧盯我处理厨师的匠心争端这件事上也可看出,他平日里也是一个人闷着走路,遇上这种偶发的争端也更希望躲在僻静的角落静观事态发展。
“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心态是诸多名为“社交恐惧症”的人们的写照,白原大辅似乎便是如此。再加上这几个人都来自邻近的城市,越发像是物理空间的相识(由于网络身份的不确定性,在网络上结识一群命运相似、专业相同、年齿相若的挚友,形成特定的小群体是难上加难的)。于是,我的判断便自然出来了:
“白原大辅在另一个机缘下结识了一个特定的人,或是被引荐进了一个小团体,就这么简单。”
“不然。白原大辅可是这一群人的领头人。”近藤前辈反驳道。
“我还不知道这一条呢。你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情报?”
“刚才我们的人继续探问白原,他对那一群当时帮他忙的人的口气似乎不怎么客气。并且我们让他说说‘你是怎么和他们走在一起的’,他的回答是‘这群人是我号召起来的,我也有愿意配合我行动的人’。”
“那就再让他说说自己是怎么号召起这么一批人的,不就简单了吗?”
“他愿意说的事情不会遮拦,不愿意说的事情口风却也紧。他似乎很珍视这一批我们不掌握的人脉资源,无论我们怎么问,他坚决不肯透露这一批人的任何来历。”
“这倒是无妨。既然他说了他的动机,又知道他自己组织起了一批人。那就麻烦你们在场的员工问问他,这群人是不是在鲸鲵庄聚会的‘风餐会’?”
我提笔记在这里已经是事后。所以我能很自信地写下——当近藤电子在场的人将这个地点和组织名说出后,白原大辅的脸色变得惨白。于是,近藤里绪很快便追问过来:这个地方和他们组织的名字你是怎么掌握的?
“的确,此前我们一直没有提及这两个专名词的任何存在,但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我观察到的事实:你们曾经带我去过白原大辅已经搬空的,他在霞浦租下的公寓。我在查看的时候,注意到了一些兴许你们也已经掌握的事实。再加上,我知晓一种鞋拔子,它的形状颜色和镂刻足以确定是酒店‘鲸鲵庄’独有的款式,这个款式的鞋拔子会让人在用它穿鞋时,发力方式改为‘脚部向下发力’;而‘鲸鲵庄’有我一位好友在住,和我提到过那里有一个‘风餐会’不时在那里聚会,以粗俗不堪的言语倾吐对社会的愤怒,宛如一群败犬渣滓,其中就有一个左手刺青的家伙。”
“嘉茂同学就是那天在白原大辅霞浦的房间里转了一圈,就知道了他和鲸鲵庄的联系?那天嘉茂同学看到的东西,我们也全都看到,这也太让人难以置信了。”
“在当时我并不能确认这些信息。还是我们在行方公寓的看门老人那里打听到,白原大辅的同行人中有那么一个左臂刺青的家伙时,这才让我把整个联想的链条建立起来。”
“能详细和我们说说你是怎样建立联想的吗?”
“那我就详细再说一说吧。近藤前辈,你有没有注意到,他房间里连在墙上打造的的鞋柜隔板摇摇欲坠,显得很陈旧,但却擦得干干净净,一点灰尘都没有。他家洗手间的盥洗池上,有一个固定在盥洗池与墙壁夹角的储液盒。本来这个地方应该是装洗手液,通过压力活塞取用,但我去的时候却发现这里面残留的是青黑色、沾染性很强的墨水,隐隐有些血腥味。这就是建立联想的证据。”
“嗯……这两点的确是我也有印象的。鞋柜中间的两层隔板都是松的,明显是有人踏在隔板上穿鞋子。还有盒子底那些黑色墨水,粘在衣服上根本就洗不掉。但血腥味可能是我对气味不太灵敏,”
“很简单,这是那个左臂刺青的男子用来给自己手臂上的花纹补色的材料。”
“嘉茂同学连这个也知道吗?”
“我当然没有这方面的经验。但这点墨水里都混杂着若干血腥味,能和血接触的用墨场合还能有什么呢?也只能是古法的刺青了吧。加上之前我们已知的信息,这是一个和白原大辅年纪相仿的男性,他在家里使用单一颜色的墨水进行和血液的接触,只能是给刺青补色。而现代的刺青师已经使用专门的电动工具作业,不会再像他这样储备一大盒墨水在盥洗池边。所以我们能确定,这个小公寓里常驻者会在自己的身上搞些不那么大众的元素。然而,白原大辅的身体情况你们也很清楚,他并没有任何的刺青。所以,这个小公寓里定然还有别人,作为佐证的便是那个擦得异常干净的鞋柜。”
鞋底往往积灰,导致存放的鞋柜也是藏污纳垢。本来就不甚注重居家卫生的白原大辅自己是断不会仔细清理这里的。所以,鞋柜被刻意清洗干净必然是掩盖痕迹,而这个痕迹只能是鞋底在这里形成的鞋印状的灰迹,刻意掩藏这些痕迹,目的是遮盖“鞋子的玄机”,这个玄机不外乎“这里有着不属于自己的鞋子”。
“说到这里,玄机也不难揭破:白原大辅在霞浦的公寓里不止有他一人常驻。但偶尔前来打扫的近藤家人始终遇不到这至少一人的额外住客,便说明白原大辅对此也有防范:近藤家来突然打扫,大抵选的是节日,这几天里让陌生的外客避开便是了。”
“那为什么我们在他的邻居和物业,包括查阅警视的视频都没有发现这个可疑点?”
“因为这终归不是一个完全的监视网。”
“有左邻右舍的近距离目击,还有监控整个街道口的探头,这已经足够完全了吧。”
“并不然。邻居所知道的,也只是‘邻居本人所知道的信息’罢了。倘若我租在那栋公寓的六楼,想要带进一个租客,设计一套骗过物业和左邻右舍的说辞其实很简单。六层的公寓,真就只有这么一个房间吗?”
设想一下,公寓的六楼一字排开若干房间,白原大辅住在其中的B房间。那个手臂刺青的同租客偶尔碰到了住在A房间的左邻,对他说“我是新租在C房间的某甲”;偶尔碰到C房间的右舍时,对他说“我是新租在A房间的某甲”。甚至为了避免怀疑,把AC两间房设定到距离更远一些的对应房间,这样便足以骗过这些邻居。因为这到底也是一间出租公寓,租客终归不如定居的邻居,对“生面孔”的接纳程度很高。
“白原大辅有这么一位过从甚密的刺青者,加上他的鞋柜隔板松动。没人会没事找事一只脚踩在鞋柜隔板上发力闹着玩,除非是长期用‘鲸鲵庄’的特制鞋拔子穿鞋,这样才能给隔板的摇摇欲坠找到理由,表明这屋子里的人的穿鞋方式是脚踏在鞋柜的隔板上向下发力。租来的公寓,对屋里设施不重视,这也是情理之常。而他们家何来酒店‘鲸鲵庄’的特制鞋拔子,这一点便也不难想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