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大西洋联邦,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机密坐标。上午四时零三分。
没有讨论,没有动议,甚至连翻动材料,甚至是用笔敲桌子的声音都没有。寂静,完全的寂静,令人窒息的寂静。在这片寂静在最终被打破之前,已经持续了超过三十分钟。
会议室本来就非常狭小。勉强容得下三十个人的会议室,此刻却被塞上四十三人,房间里的空调即使全力运转,也驱散不了房间里的闷热气息。夏日独有的热风并没有放过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即使是在清晨,房间里也充满着让人想去冲凉的粘人热度。
凌晨三点钟接到集合的电话,这在工作时间极为固定的政府部门雇员眼中简直是不可想像的事情。所有人在接到电话的那一刻,都一时摸不着头脑。也无怪他们即使是在会议室里,也显得睡眼惺忪,精神萎靡,让负责发言的巴哈姆·古德勒恨不得给台下坐着的人每人赏一个耳光。
“两起!整整两起!”身为白宫的代表,古德勒估计是房间里惟一因血脉喷张而清醒着的人了。
“整整两起针对地球的恐怖袭击,就发生在你们眼皮子底下!总统想要知道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情报部门没能够阻止这两场恐怖袭击?为什么我们的情报部门都像是残疾人一样没有查到哪怕是一点的线索?”
“古德勒,冷静一点……”
“冷静?我怎么向国民保证下一秒钟袭击不发生在本土?你们连一份像样的报告都没有交出来!是谁,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方式,袭击了拉格朗日一点的宇宙港?为什么我一从办公室出来就接到国防部的报告,告诉我这该死的宇宙港在几秒钟前就换了主人,而我们连一个目击者都没有回音?我怎么能保证连我都不知道是不是真实存在的恐怖分子下一秒就用质量加速器扔个宇宙垃圾下来砸在这间房子头顶上?我他妈怎么能向国民保证这天杀的国!家!安!全!……”
……
马歇尔中将想要跳起来躲避古德勒扔过来的烟灰缸,却发现自己差一点就要从沙发上滚落下来。他睁开双眼,一眼就看到白亮的阳光从大开的窗户里透射进来,撒在那张用了十四年的楠木办公桌上。那是一张好桌子,桌子正面有一块用合金锻造屏面,在那上面用白色的花岗岩刻着海军部的徽章。他看到了自己的钢笔,褐色的派克牌钢笔躺在桌面上,在它的下面是整理好的文件…...
他使劲抽了抽鼻子,空气里并没有会议室内宛如凝固的雾气那样刺鼻的烟草气息。于是他缓缓地从沙发上站起身,走向没有拉下窗帘的落地窗。窗外能一眼看到开阔的草坪和公路。他认识这条路,那是杰斐逊·戴维斯高速路,是他上班时的必经之路。更远处是波托马克河,河对岸那剑塔一样的白色建筑物是华盛顿纪念碑。“该死的。”他暗骂一声之后回过头来,看到了摆在桌子上的精密国际电子钟。
现在是大西洋标准时七月五日上午八时二十二分。这里是他工作的地方——世界上最大的单体办公楼,大西洋联邦国防部,旧称五角大楼。
“该死的古德勒,嗓门可真大……”马歇尔走近办工桌,端起了先前上面的一杯咖啡。原先冒着热气的咖啡此刻已经半凉,不过在这样闷热的天气里倒也还算解渴。大概睡了将近一个小时了吧。他估计自己刚才是睡着了,在心中自语道。
“哦,中将,你在房间里啊!”
“我一直都在房间里。”马歇尔放下杯子,抬头看见了单向玻璃门另一端的人影。
“在这个天气还穿西服,我看一定是你们的空调系统太好了……”这身衣服马歇尔有些面熟。“那这位应该是国防情报局的贝克特拉少将”。他在脑子里搜寻对这个人的印象,自己和他在维多利亚打过交道见过面。“贝克特拉先生是吗?……真是稀客,陆军部的怎么会到这里来办公?”
“看来你是忘了现在谁是情报中心的负责人?”
“是你吗?这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说完他就后悔了。将国防情报局,国土安全局和中央情报局整合到一起,和新成立的情报部门一起进入五角大楼的通知早在五月份就已经下达。到今年八月底,“五角大楼”将成为由陆军部管辖的国防情报机构中心。而国防部则将会分散到不同地方,以免遭受本土袭击时得整个国防部都陷入瘫痪。关于这一计划,自己还投了赞成票。
“我是来参观我的新办公室的。嗯,搬家的进度如何?”看到马歇尔直拍自己的脑门,贝克特拉也猜到了他的心思。
“我还在组织整理文件,估计八月份前就能完全准备好了。”马歇尔回答道。“你的新办公室……你要用我的办公室?”
“别嫉妒我,你也会在佛罗里达的新海军总部搞到一间比这里好上几倍的办公室。还有,你可是说好要把这张桌子送给我的。”
“哦,你想要就拿去好了……”
“精神萎靡不振,我看你昨天晚上一定是被叫去开会了。怎么?古德勒那个家伙有没有搞点新的花样出来?”
“……”
“新组建的情报机构并没有想象中的活跃,情报部门虽然对他有意见,但我们的情报收集毕竟比不上重组战争之前的效率,如果白宫那面催着要资料说明的话,他着急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拉格朗日一点,这么防护严密的地方居然能被攻破……这事情我从来就没有想过……”
“好消息是凡尔纳一号的事件可以缓一缓了,现在国会内部正在就反民用ms条例吵得不可开交,大批的议员都被拉去对付反条例和支持条例者的游行,我们情报部虽然挨了上头一顿臭骂,但倒是可以借此机会喘口气。”
贝克特拉拍了拍马歇尔的肩膀,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份信件放在了那张办公桌上。
“这是什么?”
“来自亚太合作组织的邀请函。”
“这是……亚特兰大的武器展吗?哼,什么亚太合作组织,搞得很中立的样子,还不是东亚共和国在背后操纵……”
“嗯……到那个时候,海军部的搬迁应该也已经结束了吧。对了,这一次是以联邦海军观察员身份去,和前一次可不一样,你可别搞错了。”
“看准了我快要退休,所以要我以观察员身份,作为大西洋联邦的亲善大使到那里去吗?”
“这个嘛,要我说的话,我觉得你是吉祥物才对吧……”
在两人的大笑声中,马歇尔将贝克特拉送出了房间。
“替我向你家人问好,让你一夜没回去是我们情报部门的过失。”
“哪有的话……”
目送贝克特拉消失在楼道远处,马歇尔随后继续坐回到沙发上。
窗外的波托马克河上还在进行划船比赛,七月的天空氤氲着炎热而不失活力的安详气息。托国会保护法的福,哥伦比亚特区内基本没有任何骚乱,正和此后一连整个星期一样,特区一直都会是晴天。
没有云层遮挡的阳光将直射大地,让北美的季节进入盛夏。他感到了疲倦。昨天工作十五个小时所带来的疲倦袭过了他年过五十的身躯,让他再一次在沙发上进入了梦乡。窗外的阳光充满早晨的热度,桌子上的派克钢笔被照的闪闪发亮,金边上的闪光,宛如这个时代的缩影——一个短暂的和平转瞬即逝的黄金年代。
II.
数小时前。
格林尼治标准时间七月五日晚间二十三时零五分,南非,开普敦国际空港。
来自三角洲航空公司的运货飞机已经进入了南非开普敦机场的机库。航班登记表上最后一个红色标记的航班号也转为绿色——这是今天最后一架入港的航班了。
还有不到一个小时,这一天就要结束了。南非开普敦机场此刻获得了一天中短暂的宁静时刻。不过,塔台的工作人员却依然没有空闲下来。虽然很多人已经纷纷离开了座位,到休息室取上一杯浓咖啡让自己保持清醒,依然有相当一部分的管制员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开始清点一天的航空管制记录,为随后一个小时内的管制交接做准备。
“塔台……听得见吗?这里是TE-227……燃油不足,请求立刻进行着陆引导……”
截获这段通讯的管制员着实吃了一惊。因为此时离开普敦最近的飞机也在数千公里之外的埃及上空,以空港为圆心,半径至少一百公里内都应该没有任何飞行物才对。塔台的大功率雷达急速运转,断断续续的跟踪轨迹被打印在报告纸上显现出来。这架航班编号为TE-227的空天双用穿梭机,此时正从开普敦的东北方向急速接近。
塔台立刻做出了回应。
“这里是南非开普敦国际空港2号塔台。TE-227,请保持联络,我们目前无法查到你们这架航班的讯息,请立刻汇报你们的情况,并将航空记录用1号线路传送至制定管制塔。”
“收到,这里是TE-227。我已将本次航班记录发至塔台。本次航班原定于格林尼治标准时间七月五日十六时整从加纳国际机场出发前往开普敦航空港,由于零件故障,紧急迫降于埃及自治领内的开罗机场。该航班于十八时整从开罗出发,现出现燃油不足的情况,请求立刻引导迫降。”
“这里是开普敦国际空港二号塔台,你们的航班记录已经得到确认,这是由于达喀尔进行了航空管制,导致关于你们这次航班的纪录在系统上出现了延迟。我们将立刻进行紧急着陆引导。指挥权将转交于三号塔台,请立刻排空油箱,并遵照光学引导于102号跑道降落。”
“收到……放下起落架,准备落地程序……”
……
“尊敬的阿巴斯干事,现在是七月五日晚间二十三时十五分。比您的预定计划推迟了四个小时。您原定本日十九时整于南非开普敦国际机场落地,并于二十一时同南非通用电力公司于开普敦商业中心进行关于南北非普通电力供应的谈判。由于航班的延误,此次会议临时取消,并推迟到明日,即七月六日晚间举行,时间待定。这是基于您的工作调整整理出来的新一份日程安排,并且备份于公司的前台运算计算机。请您过目。”
窗外流动的光芒逐渐增加了亮度,身体也感到和加速方向不同的重压感。现在,飞机应该已经抵达机场上空,准备盘旋下降了吧。他小心地折好柔性液晶屏制成的阅读器,将日程安排放进了手边的公文包内。
“这样……”
“不用担心。贵公司的数据库里也有备份,本来干事阁下就有安排与南非公司的会谈的纪录,稍加删改就可以。你就把它完全当一次在南非的休假,你就把它当作是我们为今天对于阁下所带来心理上的不安,送上的精神损失赔偿好了。”
“评议会可不会善罢甘休呐……”说到这里,伽麦尔那宛如古铜铸成的硬朗面容上就挤出了深深的皱纹。
窥见伽麦尔心中笼罩的阴云,安科维奇开口道:“这可不一定。南北非自旧世纪末期以来就一直和北非有着军事、政治和贸易上的壁垒协定。来自北非的杀手想要在南非共和的土地上作乱,我看是不可能的事情。评议会的势力再怎么庞大,想对和自己有着均势实力的逆交南非共和为敌,这可是一个值得深思熟虑的问题。对于仅能控制以沙特为中心的北非联合的泛穆斯林评议会来说,因为你一个人的事情而和国力对等的国联体动手,恐怕代价太大了一点……而且,看到非洲内乱,欧亚那帮人的心中可会乐开了花呢,我不认为评议会可能会让出令欧亚有插手地区性事务的余地。”
“而你的敌人,也不是评议会。”安科维奇补充了一句。
“评议会策划了这一次的暗杀,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他们的存在已经对我的生命构成了威胁。还害得我如此狼狈地逃到国外……”
伽麦尔闭上自己血丝密布的双眼,狠狠地喷了口气。
“而且,居然在达喀尔发生这样的事情……”
“你只要记住,你并不是暗杀的目标就够了。袭击者对莫甘实业发动攻击的时候,你正在开罗。”
“我在……”
伽麦尔使劲地摇了摇头。“是,对,我在开罗。”
“你对这件事情毫不知情。这是最关键的一点。”
“是的。”
“伽麦尔先生。”安科维奇凑近他说道,“只要你不在达喀尔,他们的攻击就是没有意义的。”
“造成那样的伤亡……”
“当时能够接近你的人,除去死亡的袭击者只有我们。就连联合国派出的特殊部队,到最后连你的影子都没见到。没有人看到你在哪里,人们只看到了恐怖分子的确发动对整座城市的袭击。如果本次行动是针对你的,既然你不在这里,那攻击还有什么意义呢?”
“目标不在的暗杀也有发生过……”
“如此大规模的行动?连情报的有无、真假都无法确认,那么这个雇主的实力究竟能不能摆平各怀鬼胎的山头势力呢……”
“嗯……我明白了。”
“我们要让死人开口说话。当评议会发现暗杀失败之后,居然要由自己出面收拾残局,请试着站在他们的立场上思考一下问题。”
“他们不会把本次谈判的……”伽麦尔恍然大悟。
“可是,他们什么都不知道。本次谈判的情报在我身上,我人不在达喀尔,所以……”
“评议会只能向公众回答,一切这是极端分子所为。这样子的事情单靠商业联合为基础的评议会肯定不能完全掩盖,不,想必他们也蒙受了不小的损失。加上联合国的介入,舆论会压倒性地不利。这时,评议会就不得不出面保证北非商业的安全,谴责恐怖主义,与评议会挂钩的恐怖势力也会暂时销声匿迹,要是评议会内的确潜在什么人,被查出来就必定会倒台……”
“不错,策划阴谋者,最终钻到了自己的陷阱里去。”
“这样就清楚了。”安科维奇咽下一口冰水。
“评议会就是你的朋友,你是被恐怖袭击的受害者一员,你会站在评议会一边,向人们展示自己的损失,发动支持你的商业联合,谴责如此可怕的恐怖行为。察觉到危机感的其他商业联合,将会依靠在支持你的评议会势力一边打击恐怖主义,以保证自己的安全。而你要做的,就是安稳地坐在南非,召开几个电视演讲,享受短暂的度假生活。这笔额外的收获不错吧?阿巴斯干事?”
云层在脚下褪去,管制塔的闪光近在咫尺。
“那么……有关这次谈判的事情……”
“我们公司和贵公司的其他干事也有过联络。只要能够保证交接顺利进行和对直布罗陀海岸的监管,我就深感荣幸了。”
“发生这样大的动乱之后,我想议会一定会使用强硬手段对抗恐怖势力。封锁边境线,全国进入紧急状态是常规措施。换言之,安全工作的主导权会从评议会手中转到商业联盟手中。这样……”
伽麦尔将喝空的一次性杯子扔到垃圾桶里。杯子没能扔进去,突然下降的惯性使得杯子在空中划出了一道诡异的曲线,掉到了一旁。
“或许还要归功于这些可恨的蛆虫,兑现合约的时间会比计划快上很多。你们可以开始准备了。这也算是对救了我一命的恩人,我伽麦尔所能做出的最好的答复了吧……”
“这实在是我们公司的荣幸。”
……
“尊敬的旅客,本次航班将于两分钟后降落在开普敦国际机场。现在是当地时间晚间二十三时二十分,地面天气晴朗,地面温度为五十四华氏度……”
脚下传来触地的实感。在大气层中以亚音速飞行的穿梭机,展开了自己三角形的气动翼,空气流经机体表面产生的激波真实可感。在短暂地晃动之后,这架穿梭机放下起落架,在地面上缓缓滑行直到停止。窗外的灯光射入机舱内,手腕上的便携式电脑上,时间又跳动了一百多秒。来自维祯航空公司的穿梭机227号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在长途奔波数个小时之后,于非洲大陆的南端一角得到了喘息的空闲。嗡嗡狂响的发动机间流过冰冷的液氮,从排气口里喷出的蒸汽好似老马长途跋涉之后的吐息。开普敦的夜空终于恢复了宁静,这架穿梭机就同开普敦国际机场一样,在地球另一端的夜空中进入了短暂沉眠。
下飞机的只有雷克斯、伽麦尔和特斯拉工业的人员,他们将再乘坐另一架飞机前往南非内陆。而他们先前所搭乘对飞机由于是私人拥有的缘故,也没有停靠在机场所保有的机库内。经过一个多小时的休息和再整备,它在数小时之后再度展翅于非洲大陆的星空之上,向原定航线的东北方向疾驰。
在旧世纪消融殆尽的山顶积雪,由于尤里乌斯七号的坠落而激起的烟尘飘散在大气之中遮挡了部份阳光,使得近十年内山顶的积雪极快地恢复到旧世纪中末期的水平。空天双用的穿梭机根本不惧怕地球表面的寒冷和山顶的低气压,被茫茫风雪覆盖的穿梭机熄灭了发动机,一头钻进非洲最高峰——乞力马扎罗山的冰川之间,娇小的穿梭机依靠着气流进行无动力滑翔,最终消失在北峰某处的一块山崖断层之间。
乞力马扎罗山,它是七十五万年前,东非大裂谷因地壳断裂而形成之际的副产品。由于这座火山已经休眠了二十万年,乞力马扎罗山一度被南非国家在能源争夺年代开发作为地热发电区域。百年前的南非国家曾经在和北半球国家间发生过激烈的能源、贸易战,一系列的摩擦最终导致北半球联合对南非的能源封锁,在南非的“黑暗年代”,乞力马扎罗山上曾经遍布着难以计数的巨大的地热发电炉。
无数南非人的汗水,鲜血曾经浇灌在这座圣山之上。重工业匮乏的南非人用双手凿开乞力马扎罗山的巍然巨体,把电力炉安装在山体之底的滚滚岩浆之中。依靠这座酣然沉睡的火山静静燃烧的身躯,这座非洲“圣山”所带来的恩赐,南非各国硬是和北半球联合长达四十年的能源战中得以生存……
不过,这都已经是过去式了。
旧世纪末期,因地热产业的高速发展而得到短暂辉煌的南非各国依靠着“鲜血浇灌的友谊”结成了南非统一机构,并以南半球势力代表的身份参与了“重组战争”之时的一系列战事。可是战争的破坏力却远远超出人们的想象力——和通称“北半球联军”的欧亚各国的交战期间,处于攻方的北半球毫不犹豫地将核子武器投入战场。在经过九个月的惨烈攻防之后,首都内罗毕周围的海岸线几乎被核弹化作了“玻璃海滩”。飞行爱好者自阿拉伯海上空起飞,向东非内陆旅行的一道景观“固体海洋”,就是核子武器在非洲大陆上留下的烙印。
期望能够阻拦长驱直入的北半球联军,南非统一机构一度在战争期间炸断了乞力马扎罗内部的电热炉联通管道。可惜的是,没有核子武器的南非国家即使是报废了百分之九十以上的电热工厂,也没有达成诱发火山喷发而和联军同归于尽的效果。后世的评论者们在扼腕叹息的同时,也只能发表“在大自然的面前,连人类最为残酷的冲突也不值得自然女神为此眨一下眼皮。”这样的评价。
“……即使是从一百年之后的目光来看,都不得不感慨那次战争的残酷。”
说这话的是前来接应麦格斯一行的军官。他是一位戴着玳瑁边方框眼镜,修着浓密一字胡的中年人。他是在尤里乌斯纷争期间,组织并指挥了“积极行使防卫权的地球降下作战‘黎明之矛’’’行动的总指挥,被称为’’ZAFT的铁壁’’的马哈拉帝·康上校。
站在缓缓降入地热井内的升降台上,麦格斯·列文琴科夫抬头望向两侧的岩壁。如同尖刀剥开山体的表面,将人力的重锤狠砸在岩石之上。岩壁上密布的平直而走向鲜明的豁口,正是数万吨的炸药顺次引爆之后,在亘古巨岩上留下的爪痕。爆破的力量是如此强大,以至于豁口内部的岩石都部分被化成了玻璃质。内部的金属矿道被生生熔化,现在在他们脚下滚动的一颗颗小金属球,就是被烧熔的矿道滴下后的血滴。人类留下的巨大抓痕好似当年南非抵抗军垂死前奋力挣扎的具象化,在他们世代敬仰的圣山躯体上留下的痛苦痕迹,在百年后的他人眼里,只剩下无声述说着的悲哀。
“自战争结束已近百年的现在,在留下来的地热井间,居然还有能够被驱动使用的……”麦格斯嘴边的雪茄随着他的话语而抖动起来。
“真没有想到哪……”
“这是旧南非统一机构的抵抗军在战争结束之后,我们能找到的极少几个还能工作的地热井之一。”
旧南非统一机构在重组合战争之后即宣告瓦解,在近百年的动乱之中,这些抵抗军只在战乱结束后昙花一现。据点的地址被不少人带入了坟墓,直到纪元四十四年之后才有登山者发现此地。
“这个地热井曾一度受到过政府的保护,但现在却成了私人收藏品。尤里乌斯战争之后,我在地球研修时在南非遇到迈达西亚家族的一位后人,他们家历来是地热公司的股权人之一。他把标记有地热井的地点开发成仓库,卖给需要的人。大部分的买家要么是有钱又有闲的富豪,把地热井开发成小仓库放点私人收藏,和中古世纪的国王的金库没什么区别。只有极少数的地热井有足够的空间,据说他家和宇宙开发机构交情颇深,直接把这块地租借给了我们,。”
地热井内部有着宽敞的工作空间。这里百年前曾经是发电控制中心的所在。只不过经过百年无人修缮的残忍对待,发电控制中心早已停转,工厂的巨大闸门也腐锈成灰,只剩下少数合金制造的巨大门洞还在洞窟口残留着好似怪物牙齿的骨架。
“就连地热的分布都被破坏了,这里除了堆放东西之外还真是一点用处没有。”
麦格斯的低语换来康同意一般的几声笑。”
在升降机降到底部之后,康招呼麦格斯一行坐上停在井底的一辆吉普车。洞中管线密布,又没有照明,只有车顶灯的光芒能照亮面前的十几米宽的光带。从他能在黑暗中丝毫不带犹豫的驾驶来看,马哈拉帝事先已经将开进地热发电中心的道路铭记在心。
地下人造空洞的空间意外地宽广,车子行驶了近十分钟才开进矿道内部。面前突然出现的灯光让麦格斯不由得眯起了眼睛。直到听到“列文琴科夫上校,我们到了。”的声音之后他才缓过神来。
“说实在的,我第一次被带到这里来的时候也被吓了一跳。”
“唔…这是垂直发射系统(VLS)?”
“据说是南非抵抗军在旧世纪制造的导弹发射井,如你所猜测的那样,南非统一机构的确曾在战争末期秘密研发核子武器,但计划还未完成,首都内罗毕就已经陷落。剩下的导弹发射井据说是被某些地下组织接收,不过由于地热井内部构造复杂,加上当年发射井设计有结构上的缺陷,之后连地下组织都将这些发射井放弃了。不过,进入宇宙纪元之后,尤其是近来大萧条之后,一些私人组织找到了这个发射井,想用先进的电磁投射技术配合老式的化学燃料发射造成混合式发射井……从买主手上了解到的信息就只有这么多。我发动过特务局内部的帮手进行勘察,这个发射井的所有权实际在一个已经解散的组织[国际间开发联合会]手上,不过他们也早在六九年就退出了宇宙产业,所以我们就顺理成章地拣了个空壳。”
“不仅让地热电厂重新运转起来,还将电场的工作站改装成了指挥塔。如果我没有错的话,那里的接收器是地基指向性雷达,正上方的防御塔,也是从神盾系统上拆下来的密集阵吧。让我猜猜,这个简易的拦截系统,保护的是……宇宙港之类的设施吗?”
“抱歉,你猜错了。列文琴科夫上校。”
从远光灯尽头的阴影里传来另一个沉稳的声音。
“这里是TASKER的作战分部。”
麦格斯和马哈拉帝推开车门,循声向发射器底端的控制层看去。一个穿着蓝色西服的男子轮廓出现在控制室的门口,他铁灰色的头发被背后镁光灯炙热的白光映照得如同燃烧起来一般。
“希望你还记得我,列文琴科夫上校。真是太遗憾了,看到你又重投入雪茄烟的怀抱,我得好心奉劝你一句,吸烟对你那老骨头可不太好啊!”
“省省你这套说教,加里宁·伯恩。”
麦格斯缓缓地吐出雪茄的烟雾。他想把雪茄从嘴巴里拿出来,却因为手上还拿着一堆文件而腾不出空,他叼着雪茄向加里宁回应。
“在哪里能听到任务简报?”
……
数小时后。
“这是由‘沉默鱼鹰’上的C2D型灵巧摄像头拍下的实时画面。”
麦格斯将会议室的屏幕分出数个小块,用分散式窗口以此以时序显示摊在桌面上的十几张照片。
“由于存在电子干扰,所以只能够依靠有限的光学摄影来辨明情况。我想也正因为此,数小时前发生在达喀尔的暴乱…不,恐怖袭击,并没有得到媒体准确的报道。除去北非政府利用媒体渠道操纵了新闻报道的缘故,主要的功能性设施均在七时五十七分的第一波袭击之中全数遭到毁灭性打击也是目前情报缺失的原因,或许连从有线通讯渠道流出的信息都并不完整。以上就是最初步的背景情况……艾尔斯曼委员。”
双手交叠在会议室的办公桌上,马哈拉帝将视线投向面前的数个通讯面板。显示出“SOUND ONLY”的面板彼方传来经由ATLS系统转接而至,来自宇宙的定向镭射通讯。
“艾尔斯曼委员,我来简要的汇报一下现在我们能够了解到的全部情况吧。”马哈拉帝·康摊开了面前的文件夹。
“以下时间均使用格林尼治标准时间。七月五日十五时三十三分,按照PLANT商业部的指示和委托,特斯拉工业所属,雷克斯·德·拉尔夫先生,安科维奇·特斯拉先生和会计两名,随同委托护卫,TASKER外勤部门麦格斯·列文琴科夫上校,艾莉安·安德森少尉乘坐PVX-32沉默鱼鹰自加纳前往塞内加尔特区进行太阳能卫星交换项目的私人商业谈判。”
“六时十分,全员抵达伽麦尔·阿卜杜拉·阿巴斯‘莫甘实业’的达喀尔总部大楼。会议进行到七时三十分时,安德森少尉率先汇报设置在‘沉默鱼鹰’上的监测器探测到强烈指向性电磁干扰。干扰源坐标为北纬十四度四十三分四十六点四秒,西经十七度三十二分零九点一秒。按照达喀尔海事局的今日传来的报告,此处没有为公海,并在指定时间没有可被探测的任何人造物出现的痕迹。”
“七时三十三分,会议室被不明分子利用穿甲弹药爆破。角度请参照今日莫甘大楼内部所拍摄的情况。随后护卫立刻同不明分子发生枪战,并截获不明分子身上
可识别的标记。请参照这张照片,这是他们身上布匹上缝制的铭文。”
“七时四十八分,达喀尔海事局检测到不明声纳源存在于棕榈岛港区。并派出水用MS前往搜查。七十五十分,声纳检测到水下的交火。七时五十五分,三架国际通用编号为RTX-707EB的[禁断漩涡·破碎者]确认登陆于棕榈岛港区。七时五十七分。三机同时向港区、通讯部门、达喀尔安全防御部队指挥部、空军基地、电力部门、水利部门等所有功能性部门发动使用包括了粒子束武器在内的猛烈攻击。八时整,达喀尔的工业机能宣告停止。后三机从大漠琳道进入N1高速公路,并沿途进行无差别攻击。”
“由于情况被具有现场指挥权的麦格斯·列文琴科夫确认为允许使用MS级武器进行还击,以保护来自PLANT和特斯拉工业的保护目标。艾莉安·安德森驾驶CAT1-XG2GR[亥博龙GR]进行阻击破坏分子MS的任务,同时阻止袭击者了利用直升机向全员做自杀攻击的行动。安德森少尉确认击毁三架[禁断漩涡·破碎者/禁断高达·破碎者],并确认击毁一架通用编号为RTX-X909A的[深渊之蓝]。”
“八时零五分,除去达喀尔的地方守卫部队,联合国特勤局的介入,还确认到O.S.F.投入了三架GTX-105-1[特拉格]参与阻击战。其中一机被破坏,两机中破。[亥博龙GR]在驾驶员安德森少尉确认无法脱离战场之后,依照规则爆**分,并以核心机脱离,同其余人员在达喀尔国际机场汇合。两架[特拉格]则在今日的报告中,被O.S.F.北大西洋战队所属的OCV‘威斯康星号’回收。完毕。”
“情况比预计的还要糟糕……”
艾尔斯曼委员的声音传来。
“电子攻击和媒体管制拖延了情报的流出。但针对袭击主谋的追查应该很快就会启动。”加里宁开口道。
“目前最优先的事情是安排我们TASKER进一步的任务。”
“按常理来讲,我们没理由参与到调查工作中吧?亚博·格雷爵士?”
马哈拉帝低头扶正自己的眼镜,将面前的工作簿合上。
“这是你们的决定。”
亚尔斯曼代为回应后,会议室墙壁上一块显示为“亚博·格雷(Gly)爵士”的通讯面板传出声音。
“再者,关于特斯拉工业的事情,也依旧交给‘终端机’就行。虽然对背后指使者的身份和目的都不明朗,就现况而言,我们也只能推断出评议会内有人想利用能源介入地球圈的势力分配……今后的防御性调查,就以这个方向为主。亚尔斯曼委员,请转告达科斯塔让他不要放松对三十三人评议会的监视。”
“关于达喀尔被袭击的恶性恐怖事件,我想听听当事人对状况的推断。”
加里宁·伯恩补充道。
“请以临场指挥的身份说一下你的结论,列文琴科夫上校。”
“好的。”
麦格斯拉开椅子坐下,并合起手中的文件夹。
“他们所展现出来的组织力和行动力并不匹配。我的建议是,情报机构先请以‘恐怖袭击者得到MS或是使用MS比常规武器更加便利’这个前提来进行调查。”
“袭击者在第一波攻击时就将达喀尔的市区功能全部瘫痪。显而易见,这是他们手中持有充足情报,并进行了周密计划的结果。不过……”
他示意马哈拉帝将屏幕上的照片和达喀尔市区的地图拼合在一起。
“如同诸位所见,就目前来看,袭击者似乎没有预定的目标,仅仅是为了破坏而破坏而已……军事级别的MS被拿来做炸药就可以做到的事情,怎么看都有点小题大做。”
“我明白了。”
此刻,会议室内的三人才注意到墙壁角落里一个不常用的通讯面板正一直处于待机状态。量子加密器节律性地嘀嗒几秒之后,从略微泛出蓝色光芒的通讯面板后传来怪异的电子合成音。
“大致的情况我已经了解了。伯恩先生,康上校。接下来我想单独和你们之中惟一的当事人列文琴科夫上校谈一谈。这对我们情报部门的工作很有帮助。”
合成音的话语听起来也不无道理。交换仅持续一瞬的疑惑眼神,马哈拉帝和加里宁应声离开了房间。
“明白了,调查就交给你们好了。”
“从摩洛哥的黄金海岸到吉布提的固体海滩,一道铁幕正在这片大陆上缓缓降下。伯恩先生,TASKER请安心进行北非委托的秩序维持工作。特别是在发生了这样的惨剧之后,混乱的达喀尔和非洲大地需要你们的力量。”
“请你放心好了。”
慢于马哈拉帝一步,加里宁带上了房门。
“麦格斯·列文琴科夫上校,请将你左手边第五个椅子上放着的公文包打开,把里面的一个手提电脑取出来,连接上服务器。做完这一切后,请在电脑上输入你的名字。”
尽管因疑惑而紧皱起眉头,但麦格斯还是忠实地完成了声音要求的工作。
会议室陷入了数分钟的沉默。只剩下量子加密器不断变换密码时单调的滴滴声。几分钟后,麦格斯面前的一块屏幕亮了起来,并传出怪异的电子合成音。
“我已经切断了这间房间和外界所有形式上的链接。接下来的我们之间的对话,请不要做任何笔记。”
“好…明白了。”
“我来说明一下情况:通过有线传输的情报虽然有所限制,理论上只要对数据发动暴力检索,还是能还原经由回线传送的资料;第二是袭击者使用武器的情报,不管对方做了多少的保密工作,只要有一丝的可能也得去各国乃至非法市场的交易讯息中去检索;第三就是袭击者身上的铭文,虽然不能得到很有用的讯息,但还是得去顺着这个线索去寻找。对此,请你简单做个结论。上校。”
“对于各国的情报组织而言,能获得的情报现不算少,但都没有决定性的证据能指向具体的袭击主谋。所有人都只能抱着做苦工的心态去挨个排查……大概是这样。”
“很好。”声音停顿了一下。“对我而言,袭击者能够在达喀尔发动这样的袭击,本身就是一种证明。可是我们依然需要用证据来证明这一点。所以所有人都只能进行地毯式搜索。当然,我会尽力让其他情报组织替代我们去排除所有的选项。不过,我需要上校……不,或许是整个TASKER的帮助,来确认我的想法。”
“想法?你讲吧。”
“那我就直接说我结论了:袭击者是小团体行动,而领导者目前就隐藏在非洲,更具体一点,他还隐藏在北非。接下来他的活动会很频繁。要想抓住他就要行动迅速,不能放过任何一个在这片土地上作出异常行动的人。这就是我需要TASKER的原因。”
“因为TASKER目前是北非的秩序维持顾问,能够第一时间接触到所有突发事件吗……你想的可真够周到啊。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袭击者是怎样的人呢?”
“关于一点,我想上校能自己得出同样的答案。现在最主要的是证明这一点。我的结论是:他还会发动袭击,并且目标有两个,分别是位于维多利亚湖的维多利亚宇宙港和位于亚丁湾的亚丁宇宙港。按照目前的情况,请将亚丁湾……不,维多利亚宇宙港视为最优先目标。想办法制造一个能让他自然地进攻维多利亚宇宙港的状况。”
“这是可遇不可求的。”
“袭击者的目标有两个。”
麦格斯沉默了一会。他有些怀念自己的雪茄,他把雪茄盒忘在飞机上了。于是他只能不耐烦地在房间里踱步。
几分钟后,他开口了。
“让恐怖分子认为我们觉察到了你所说的一切。并且将兵力集中到维多利亚港,TASKER前往亚丁宇宙港进行拦截,制造我们以维多利亚为诱饵,实际固守亚丁湾的假象。如果对方是专业的战士,这样说不定能行……”
“我知道自己没看错人。”
“现在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相信你呢?在请求他人之前报上自己的姓名是基本的礼节,神秘人先生。”
麦格斯回到座位上,紧盯着放出淡淡蓝色光线的电脑屏幕。
“因为我知道你需要我。”
说完这句话之后,电脑屏幕迅速转为黑色。并且显示出了白色的光标。
光标闪烁几秒之后,电脑屏幕上一字一闪地出现了一个名字。
这不可能!麦格斯的瞳孔紧缩。他感到视线有些模糊,踉跄着想要站起来,却栽回椅子上。
椅子被压得向后仰倒,左侧的椅子脚在地上猛烈摩擦,发出有些刺耳的短促尖叫之后停止了晃动。
他沉沉地呼吸了一大口空气,将心跳平静下来。
“那么,你是……”
光标跳动了几下,停止了。很快,量子加密器的滴答声也停止了。电脑屏幕上白色闪光的字符也消失了。麦格斯站起身,用力地眨了眨眼睛。那黑底屏幕上白色字符的光亮让他的眼睛有些刺痛。
他喃喃地自语着那个声音的名字。
“……V……”
IV.
“他的态度不很热情,这种情况是少见的,但是我认为他看到我时还是高兴的。他几乎一言不发,可是目光亲切,指着一张扶手椅让我坐下,然后把他的雪茄烟盒扔了过来,并指了指放在角落里的酒精瓶和小型煤气炉。他站在壁炉前,用他那独特的内省的神态看着我……”
约翰·哈克雷中尉很快就从自己的脑海里擦去了这很早以前就存在于脑海里的,对这个人“想象中的印象”:传言中“战场上的福尔摩斯”克劳德·米尔,他这位同自己“一级之差”的上司在现实中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或许他只继承了福尔摩斯对不感兴趣事物的慵懒才对。他比自己略微年长,个头中等偏高,体格修长且干练。有着一双明亮的灰色双眼,和一头不经常修剪的黑灰色头发,经常忘记修剪使得他的头发常会变的太长,以至于要时常用手从额前拨到耳后。他的双眼经常让哈克雷中尉联想到他老家壁炉上的那只猫——时而慵懒但不乏警觉和机敏;而至于最让注重仪表的帕顿舰长头痛的头发,克劳德则聪明地想到了一个简单易行的方法:只要在舰长面前扣上他那白色的军软帽,就能够把一觉醒来蓬乱而又懒得打理的头发压到帽子底下去。
哈克雷看了看表,现在是格林尼治标准时间七月六日凌晨两点十分。他犹豫着是否应该把还深陷在咖啡馆沙发里的队长叫醒。
克劳德把他的白色军软帽扣在脸上,软绵绵的白色软帽在哈克雷看来好像是一种生命体一般蜷缩在克劳德的脸上,刚好把他的脸遮住了百分之八十有余,让约翰·哈克雷实在是搞不清楚队长到底有没有睡着。
他无奈地耸了耸肩,低头扫视桌子上的杂物——一叠当地的报纸,少说得有十份,不知道是从店里拿的还是从街上买来的;一堆马克笔;两个咖啡杯,一大一小。这让他想到了队长办公室里那同样杂乱的桌子。
“这个咖啡店又不是你家的,你好歹也注意一点吧……”哈克雷在脑海中能够想像得到负责清理桌面的服务员暴怒的喊叫声,并向着服务台看了一眼。那里的服务员看起来并不像是地下酒吧里能够发出粗野喊叫的酒保,他为自己不靠谱的联想暗自发笑:如果真能让看起来水灵可爱的女服务员发出自己想象中的那种怒吼的话,队长的功德簿里估计又得添上一条伟业了。
哈克雷盯着队长脸上的帽子看了一分钟,决定要用一些粗暴点的方式来搞明白克劳德到底有没有睡着。定下决心之后,他伸手就要去摘克劳德脸上扣着的帽子。
“嘿,别动。”
在哈克雷的手指尖离帽子还有不到三厘米的时候,半躺在沙发里的克劳德发话了。
“约翰·哈克雷。请你后退两步,你踩到地上的报纸了。”
可怜的哈克雷正在聚精会神地想要扯下那顶帽子,却毫无防备地被队长突如其来的话语吓了一跳,立刻绷直身体,让自己的手远离那顶帽子。他向后仰身的动作成功地让他向后挪开了两步。他低头把地板上的报纸捡起来。
克劳德把耷拉在沙发扶手上的双手叠到胸前,并把双手的指头并排扣起来,但依然保持着半躺在沙发里的动作,也没有想要摘下脸上帽子的意思。
哈克雷斜坐在桌子上,把报纸摊在手上自己看起来。
“虽然我也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可你也不能这样消极怠工吧。”
“消极怠工?”克劳德的声音从帽子底下传来,“三重意式浓缩咖啡搭配二分之一杯的爱尔兰威士忌。我可是为了能更好的替我的钱包当保姆才会牺牲健康尝试这类饮料。”
哈克雷看了看桌子上的两个杯子,撇嘴道:“‘半杯’爱尔兰威士忌?”
“总比你连喝五杯要健康得多。你有小费吗?我出门忘带零钱了。”
“什么?嘁……”哈克雷从裤子口袋里摸出钱包,打开来看了一下。
“好吧好吧,我有……”
“待会用你的钱去兑换零钱好了。鉴于你今天赔了点小钱,所以喝上几杯并不令人惊奇。虽然我想问你在安保工作结束之后毫无安抚效果的游园会如何,不过我觉得还是问旅馆的床怎么样比较好一点。”
又来了。哈克雷很想把面前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在克劳德脸上,但夹缝中的三明治广告此时正吸引着他的视线,让他一直保持看报纸的姿势。“我真希望你活在中古世纪。”
“哦?”
“因为那样你就会当作巫师烧死。说吧,这次又是哪个细节出卖了我?我领带上的番茄酱?还是身上的香水味?”
“你真是有空较真这种事情……”
“如果你不告诉我的话,那我就不给你零钱了。”
“唉呀。”
克劳德的声音从帽子底下断断续续地传出来。
“你现在穿着军装,因为我能听到你的裤袋钮扣撞在桌子上的声音。军装裤袋后面是硬质扣子,声音比起西服或是常服要更加响亮一点。约翰·哈克雷是不可能穿着军装去玩乐的,因此他必然换了一件常服。这样,就算是弄脏了我也无法推断。但是,如果你是从游园会兴高采烈地跑回来,那肯定不会再回旅馆一趟特意再换成军服,反之只能说明你的常服的确被弄脏了。所以你肯定去了什么地方。能让你的常服脏到可以忍耐的地步,那就不是和机械相关的地方,只能去酒吧或是游园会。你没有喷香水,但是却嚼着薄荷糖。虽然我提醒过你薄荷糖并不能掩盖酒的气味,但你还是摆脱不了这个习惯。因此我断定你喝了酒。如果你只喝一两杯,我就不会发觉,那么你一定是喝了三杯以上。你很清醒,想要抓我帽子的时候动作很敏捷,所以你要么没喝很多酒,要么喝多了却能很快清醒,那么五杯是个很好的数字。问题来了,平常不怎么喝酒的你,为什么会平白无故一次喝上五杯酒呢?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情。你的钱包里原来放着零钱,但是我刚才却看到零钱不见了,那一定是把零钱用到什么地方去了。买酒?可能。但你既少了一张五十,又少了一张二十和两张一百的钞票。依我看,买酒用不了那么多钱。所以你一定是在地下赌场小玩了一把,结果赔了本,又去了趟酒吧,因为输了小钱心情不佳喝了点酒,感觉有点醉于是回了趟旅馆,最后想起来应该去找一找我而出门,换了套军服,即使是晚上也不会招人厌烦,顺便在临走前含了块薄荷糖,因为糖在你嘴里还没怎么融化……”
“行了,我听够了。”
“那可太好了,编这样一段是很累的。”
哈克雷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你每天都盯着什么地方在看啊。”
“既然你没有用魔法掩盖你的痕迹,我同样也可以不用魔法顺着你的痕迹推出你的行动。这叫观察。”
“哼,什么‘战场上的福尔摩斯’……我一直在想,这个绰号估计不仅能在报纸头条大放光彩,也能吸引不少年轻貌美的记者争相采访你吧。”
哈克雷把手上的报纸叠起来扔到桌子上。半开玩笑地瞟了那随着克劳德话语而起伏的白色软帽一眼。
“好事者给予的无趣称号,我也从未认可过吧。干脆我把这个称号让给你,让你替我去应付一些年轻貌美的女记者怎样?”
“这敢情好。你负责应付新闻稿,我负责泡妞,就这么定了。”
“记者啊……”
克劳德继续保持着躺在沙发里的形象发话。
哈克雷从桌子上拣起另一份报纸。
克劳德明显看过这份报纸。哈克雷想。纸面上还留着马克笔的划痕。
“达喀尔遭受恐怖袭击,莫甘实业大楼受损……泛穆斯林评议会号召抵制恐怖主义……”他放下手中的这份报纸,又摊开另一份叠好的报纸。“《拉格朗日一点易手?国防部召开紧急发布会》……”“《民用MS军事化的危机》?……你晚上就在看这些东西?”
哈克雷皱了皱眉。
“已经多少次了?公馆卫星一座,未造成人员伤亡;拉格朗日宇宙港……我们得到的情报总是不充分……”
“哼。O.S.I.在地球就会寒酸到这样。”
克劳德坐起身,扣在脸上的军帽随之滑下。他松开紧扣在胸前的双手接住了滑下的帽子,把它捏在了手里。他略有些厌烦地把垂到眼前的头发撩到耳后,看起来睡眼惺忪的灰色瞳孔打量着已经被喝干的咖啡杯。看起来,他似乎更像在思考是不是应该再点些其他饮料。
“那么,现在情况怎样?”哈克雷放下了手中的报纸。
“巡航中的‘威斯康星号’传来了联络。母舰估计也会航向那一带。如果回船上后老爹也没有说什么的话,那就说明现阶段的我们能获得的搜查情报就只能到此为止了。”
“我们还有能联系得上的机构吗?”
“北非那边的情报线路以及协作单位反应都不明朗,这些和威斯康星号的联络相比,也帮不上更多的忙了。第一手情报恐怕得指望特勤局介入后能不能透露点消息。再往后得动用其他的关系了。”
“比如?”
哈克雷把手上的报纸揉成一团扔在杂乱的桌子上,双手抱胸,挑眉俯视着地板。
“那得听老爹安排。再往后就是我这种情报官员的工作了。”
“喂,我好歹也是……”
“现在比起在这里看报纸上模糊的废话,我们也该干一些更加具有建设性……不,更具建造性的事情才对。”
克劳德从挂在一旁的大衣内侧抽出枪带,从枪套中取出一把贝林特手枪,抛向哈克雷。
“喂!等下啊,在这里……”
哈克雷有些笨拙地接住了手枪,他四下环顾,确认没有人看到克劳德如此大方显露自己持有枪械的出格行为之后,快速地将手枪插进腰后侧的皮带和军裤间。
“在这里这样拿出枪来真的好吗?再说,我已经有武器了啊。”他责备般望向拿起菜单的克劳德。
“现在又不是在执勤中。不过话说回来,估计我们也当不了几天保姆了。”
“这……虽然也有些道理……”
“手枪我已经改装过了。你要证明自己在MS驾驶之余,也能胜任探员工作的话,那今后或许会用到。尽量别卖掉吧。”
“啧。谢谢啦。不过,你这样说话的确会令人讨厌。”
“报纸看完了?”
“大概看了看你标注的部分吧,如果你不是随意画两笔然后打算寻我开心的话。”
“抱歉耽误你时间了,那还真是寻开心用的。”
“啊?不会吧。”
“媒体管制就是在这时分发薪水的工作。”
克劳德将咖啡杯放在桌子上,推到一边。他将双肘撑在膝盖上,双手交叠托住下巴。
“这么说……”
“不过,管制得以支撑的时间需要视投入的力量和上层部的意志而定。强心剂般的手段随着时间的推移是没有效果的。关键就在于这一剂药能够拖延的时间了。”
“喂,那我们应该赶紧回去啊,不管能不能从母舰获得支援,车上也有能进行情报解析的工具吧?”
哈克雷站起身,略带急躁地整理了一下制服,并将焦灼的目光投降坐在沙发上保持双手托住下巴,凝视已经饮空的咖啡杯姿势的克劳德。
“如果现在能做什么的话,你觉得我还会坐在这里喝咖啡吗?”
“是吗……那真是遗憾……”
哈克雷点了点头,他将视线移开,暗自攥紧揣在制服口袋里的右拳。
“总而言之,我不认为这样的状况下,联合国特勤局会坐视不管。虽然交流情报的过程不会太友好,但O.S.I.也有自己的工作。先行的情报搜集工作就交给特勤局吧。我们之后,也会遇到建立在他们工作成果上的,更紧急的工作吧。”
克劳德松开紧扣的十指,把放在桌上但军软帽扣在头上,压下蓬乱的头发。
“今晚的工作会比较繁重。我看你还是先吃点什么好了。就点三明治吧。一份熏鸡肉三明治,是这样吗?约翰?你在报纸上盯得眼珠子都要蹦出来的三明治可是这里的招牌菜哦。”
“你到底每天都在关注些什么啊!真受不了你。”
哈克雷长呼了一口气,露出笑容。他招手让柜台前的女士过来。
“所以你还不回答我,这么长时间你一直都在干些什么?”
“你不久会知道的。”
克劳德打断了他的问话。“好心提醒你一下,可别搞错了称呼,她是这咖啡馆的老板。”
他开始动手收拾滚满了一桌子的报纸团时小声地提醒哈克雷。
“哼,不对称情报吗?一派胡言。依我看,这么可爱的服务生怎么可能是餐厅的主管呐……”
哈克雷突然感到这似乎是一个罕见且绝妙的机会。虽然克劳德并不是如同福尔摩斯那般自负且傲气的人,但他依旧可以借此机会挫挫自己队长所谓的推理。
哈克雷在沙发上坐下,略带小小的恶意瞟向正襟危坐,手指搭在空咖啡杯环扣上,似乎在思考街对面霓虹灯亮灯顺序的克劳德。
“恕我冒昧,女士,请问你的工作是什么呢?”
“服务员吧……”
哈克雷想要要从椅子上跳起来,他用胜利者的眼光瞥了一眼对面的克劳德。
“……今天人实在是太多了,即使是凌晨人手也忙不过来。你看像我这样的值班经理都得当服务员呢。打扰了,这位先生,请问你需要什么?”
没有继续去看哈克雷皱成一团的脸,她转身问向坐在桌子对面的克劳德。
“一杯冰茶,不要加冰。不要加糖。”克劳德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神秘的微笑。随后他又像是忘了什么似的加上一句。
“哦,对了,能给我加一片柠檬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