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七月十八日,零时整。大西洋联邦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机密坐标。
被夏季突然而来的雨水所笼罩,漫天的灰黑色的雨云织出细网。室内酒吧屋檐下挂着的仿古燃气灯发出动人的橘红色光晕,在被雨水晕开的空气中波动着涟漪。这里是大西洋联邦的行政首府所在,霓虹闪亮的使馆区和中央区。电波自发信站断断续续地播报着来自日内瓦的新闻。
匆匆穿过窄小的潮湿巷子。雨水从低矮的屋檐下流下来,落在蜡制般闪闪放光的新伞面上,然后再流到地上,化成水坑被雨靴一脚踩爆飞散开来。一位中年壮汉披着黑色的雨衣,用左手撑着伞,又用右手撑着手上的拐杖,然后他闪到屋檐下面,还是被流下的雨水浇了个正着——夏天的雨不管在哪里都是得提防着的。他甩手放下伞,用右手拿着伞和拐杖摆手推开了仿木制的,咖啡店的金属门,迎面喷来同外面潮湿阴冷的空气不同的干燥气息。
要接受层层审查的热情招待才能绕过这遍布路障的道路。这里在进行道路的维修,但和自己握手的工人手掌的坚硬程度,却是常年和枪械打交道的人才有的力道。即使已经在雨雾中走过一个街区,安德鲁·沃德菲尔德依然能够感到背后的警灯射在自己背上的热度。那是一辆二十四小时巡逻的警车,想要趁夜深人静在这一带胡乱停车的人,见到这辆黑色涂色的吉普车都会绕道到远处的停车场。组织能将军用的装甲运兵车修改成民用车辆外形的技术,实在令知道内情的人赞叹不已。载满监视设备和武装的伪装警车一直默默目送自己进门才缓缓发动引擎离开,而这样的车子一路上也已经见到不下五辆了。
名为“Almester”,全高二十二层的大楼朝街道的一整排窗户都是假的。自窗帘一侧半遮半掩的居室景象也是全息投影而成。这间公寓就是遍布全世界“没有窗户的大楼”中的一户。同样构造的房间似乎在各大洲的每个大都市都能见到,这样的房间就是“终端机”的司令部之一。门厅相当长,一直通到大楼的最中心。距离门厅到电梯的五十米内,又是四道由荷枪实弹的步兵组成的盘查哨。整座大楼每层都有十六道这样的哨所,所有可以使用的房间都无一例外会经过至少六道这样的防线。把大衣换到左手,从口袋里掏出证件,进行随身物品的安全检查。这样的工序又进行了两次,安德鲁·沃德菲尔德才推门进入了由两位探员指路引进的房间。
很少能使用这样的会议室。最低限度的照明,一个散发着微微蓝光的立体投影地球仪漂浮在圆桌中间,这是自己加入组织以来也不常用的会议室类型。
坐在房间里的只有一个人。他对面的座椅已经被拉开,桌面上摆着一杯咖啡。
看到咖啡,自己就不得不发出由衷的感慨:“安排真是越来越人性化了……”
沃德菲尔德把雨伞和拐杖放进门边衣帽架的底座,顺着圆桌绕到自己的座位旁边。按照惯例,这栋公寓的功能性平日并不会减少,但包括彻底清查在内,所有的防御工事都要提前安排。光是不引人注意地让大批全副武装的军人进驻这个大楼都要经过精细的人事调动。如果是为了和自己一个人见面,这个排场也实在是过于夸张。虽然无法实际确认是否有其他房间正满员使用,沃德菲尔德却很肯定这里应该正同时举行十几个私人会议。
“下起雨来什么事情都麻烦起来了,’沙漠之虎’可能会不喜欢这里的天气,因此我特意准备了咖啡。”
坐在自己对面的人发话了。隔着漂浮着的地球仪,沃德菲尔德只能模糊地看出是个和自己年级相仿的男士。
“我的名字是迈卡契·勃朗宁。沃德菲尔德先生。我负责北美的情报联络。”
对面的人抬手从桌子上滑过来一份报告。
“PLANT也没有幸免于难,现在我们都踏在一条船上了。”
是前几天在PLANT迪森贝尔市非正常死亡的一起案件。死者名叫达利·卡特赫,十七日格林尼治时间早间六时被发现身亡。调整者,三十三岁,在电梯中被手枪击中,一枪毙命。现场没有留下弹壳。这一点在尸检报告中也得到了体现,相当数量的法医鉴定结果都认为认为枪手可能使用了非常规,甚至是某种非固体的弹药。
此人的背景报告也被一并送上。他在迪森贝尔市的工业专门学校进行研习,主修计算机科学,没有学术发表记录,也没有任何知名度。
“什么叫’在一条船上’?”
“这件事各国政府已经进行了情报纵深扩散的防御。你看到的资料现在都由组织接手,已经是最高级机密的文件了。”
“可这是单纯的刑事案件……”
“问题是。”勃朗宁按动了桌子上的一个按钮,在地球仪上立刻显示出好几个红色的闪光点。
“自十六日起,就陆续有针对科学研究者的暗杀案件被报告到各级安全机构。在短短的二十八个小时内,一共有二十五名被害者在世界各地被发现,且尸检报告指出,大多数受害者几乎是在同一时间遇害。当然,目前的情况也只有终端机做到了整体的掌握。虽然各国都陆续接到了关于案件的报告,但分摊到地点来看也只是独立的刑事案件。这就是问题所在。”
“啊…还真是,如果是连起来看的话就是一幅相当恐怖的图景了。”
沃德菲尔德收起笑容,把刚拿起的咖啡杯放下,推到了一边。
“很离奇……”
“我也没打算要你解决这个案子。安德鲁·沃德菲尔德先生。”勃朗宁摆了摆手。
“我只想让你把这份包含所有遇害者情报的机密文件送给现在正在斯堪的纳维亚半岛的克劳德·米尔探员。从华盛顿飞到斯德哥尔摩用不了几个小时,明天早上就能送到吧。”
“喂喂,’沙漠之虎’什么时候当上邮差了……”
“出门的时候告诉今天负责警备的劳森队长,他被开除了,立刻执行。”
说完,迈卡契·勃朗宁扶着椅子站了起来。
“真是没意思,你是怎么发现的?”
沃德菲尔德有些失望地把用文件夹封好的资料扔在桌子上。
“亏你还想得出利用大楼的灯光管制让人看不清你的化妆,这一点值得赞赏。你把房间里光线不足的因素也考虑进去,让我一开始还真被骗到了。所以你也别太失望了。别露出不想当邮差的表情,你早就规划好路线了吧?”
他整理了一下胸前的领带。
“沃德菲尔德他这个人啊,无论遇到多紧急和严峻的情况,看到咖啡绝对不会一口不喝就推到一边。你是通过情报收集制定如何伪装的吧?有些只有大人知道的细节也不能放过。你还要多学学。”
沃德菲尔德先是赌气般地把头扭到一边,几秒钟后又转回身来。
“看起来这么隆重的欢迎仪式并不是专门为了迎接我才布置的。一定有更加紧急的事情发生了。是什么?”
“你现在还没必要知道。”勃朗宁顿了一下。想了想。“不过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也成。”
“话说回来,真正的’沙漠之虎’现在身在何处?”
“在追查达喀尔事件的幕后黑手,应该已经秘密潜入北非境内了吧。”
“真是符合他的性格。”
“你才是,不打算帮我给柯林斯中将写个报告吗?”
“没必要。默许令来自参谋长联席会议,你大可以无视参谋本部。之所以让你单独行动,也是借此检查一下宇宙军中的安全状况,他应该不会有什么怨言吧。”
勃朗宁刚要打开房门,又好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停下回过头来。
“出门的时候小声……算了,就当我没说。就当顺便帮贝克特拉先生检验一下安保部队的水平吧。”他精于计算的眉头紧皱了起来。
“等等,不会……不,那是试作型的[阿提密斯(Artemis)]是吗?你的本领真是越来越让我惊讶了,居然能够悄无声息地运进哥伦比亚特区,这一次又得让许多人吃不上安保工作这碗饭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腕上的精确国际腕表。
“要不要挑战一下三分钟闯关?”
“太小瞧我了!”
“也是。祝你好运。请好好表现,保险费可是要靠实战数据换取的哦。”
“那我就不客气啦~”
目送迈卡契·勃朗宁走出房间,沃德菲尔德站起身,脱下厚重的黑色西服、连接组件和一大堆辅助充填物,露出层层外套下面鲜红色的空军夹克。尺规、盾牌和镀金的油灯组成的徽章在地球仪的微光下闪着冷彻的光芒。
她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枚暗铜色的钥匙。
将钥匙凑近嘴边,她轻声哼起愉快的小调。
“听得见吗?哈罗?”
《身份确认完毕。[阿提密斯]听候您的差遣。》
“跳过非必要自检,直接启动。优先使用备用电源。暴风突击枪(Storm Burster)顺次装填’蓝宝石’、’水晶’和’山铜箭’。将发射权转移至声控处理。”
《了解。》
“VPS装甲,主动光学迷彩模式(AOC)解除。好啦~”
波托马克河另一端的森林公园内响起了空气被电离的吱吱声。匍匐在地面上的巨人点亮了自己翡翠色的护目镜,一瞬间,停滞的无机体拥有了灵魂。
《恕我直言,这样容易遭致威胁体的侦测,而我的位置正好在防御网的中心地带,状况对于隐蔽作战压倒性地不利,请…》
“不,哈罗。我们不需要隐藏哦。”
“沃德菲尔德”夸张地舒展了一下自己的四肢,两手交错将指关节压得咯咯作响。
“因为,今晚我们要大干一场!”
她充满活力地宣告。
II.
七月十八日,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当地时间,上午九时二十二分。
当克劳德把旅店前台刚刚送来的灰白色大衣穿上的时候,凯尼斯很罕见地没有发表任何尖刻的评论,而是使劲地把胸前飞行夹克那已经拉到顶的拉链再向上扯了几下。
预报的气温恐怕有十摄氏度,但混杂着潮湿气息的风使得体感温度只剩下五摄氏度不到,出门时的气温一度接近冰点。虽然早就对在高纬度地区活动抱有觉悟,但以北半球七月份的平均气温来说,斯堪的纳维亚王国今天的气温实在是出奇地低。
心想这恐怕也是“尤里乌斯七号”的残骸落下地球的副作用,索姆·麦克米兰狠劲吸了一口烟斗,直冲顶门的廉价烟草味道呛得他鼻腔火烧似地难受,胸腔得到的一点热气被街道尽头的风一吹,又很快被带离自己的身体。
气候一天比一天反常。虽然残骸坠落地球的确是相当关键的诱因,但大萧条期间各国在地球表面所进行的规模宏大,不计后果的疯狂再开发也是环境恶化的祸首。令人悲伤的是,只有切身感受到气候反常而带来的恶劣影响之后的一瞬间,人才会稍稍反思自己的所作所为,并对逐年恶化的环境形势大叹担忧之词。多数时候,人们是并不会在风和日丽的清晨做出如此有着心怀天下气概的抱怨的。
想要拜访的欧文·温德贝里就住在皇家科学院。考虑到从皇家图书馆出发,前往科学院的路程不会超过五公里,他们才选择了步行。昨日的暗杀事件依然让人提心吊胆。街上穿梭的人流里新增了许多穿着灰蓝色骑警服的身影,但让人心安的感觉依旧只能从腰间微微的异物感间隙体会到。那是标准“贝林特77”型手枪特征性的曲面枪柄所传来的独特触感。“会不会是过于神经过敏……”这样的念头在克劳德脑海里闪过,但是对于现实的担忧远高过遵守社会习俗的需求。
斯堪的纳维亚王国似乎已经不再是一个安全无忧的理想乡了。
自己对于形势的把握,实际上仅限于这两天来的所见所闻而已。故作神秘的秘密集会、鼓吹“地球复兴”的科学展、科学工作者接二连三的非正常死亡屡见报端。消失的证据,查无对证的杀手,躺倒在旅馆里的尸体,还有和“蓝色宇宙”、“地球解放组织”隐约的联系。手上确定的线索就这么多。除此之外,就是那张夹带在帽子夹缝里的字条了。
“代我向卡尔二十四世·古斯塔夫陛下问好/注意Adonis。”就是这么一句毫无头绪的话语,自己是完全凭借直觉而相信,并付诸行动吗?克劳德一脚踢开人行道上躺着的易拉罐。看着罐子顺着斜坡一直蹦蹦跳跳,直到被奔跑而过的晨练者再次一脚踢飞。
那根本不是什么情报联络者的“可靠消息”,而是另一个和自己差不多的笨蛋在瞎猜罢了。克劳德有些想笑,却分不清到底是想嘲笑谁。这么说来,她也在追踪着这一系列的事件?那么会是谁的安排呢?是她自己独谋的行动?是来自军方?还是来自她的父亲——迈卡契·勃朗宁?能够确定的是,参议员勃朗宁的情报来源,似乎是和潜伏在各国政府间的超国界情报组织“终端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果是这样的话……
“被那个独眼龙推荐?鬼才信这种事情。”克劳德几乎确定,自己又一次被拉上贼船了。会向参议员推荐调查员人选的人有很多,不过偏偏找上自己,能做出这种建议的人只有一个。在这个节骨眼上匆匆把自己拉来进行没有头绪的调查,只能说是另一端出现了不得了的麻烦事情。如果这件事的背后有“终端机”的身影,那也和国际安全脱不了干系。
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正在世界的某处奔波,和自己追逐着同一个答案的那个人,是绝对不会向自己透露无意义的信息的。即使知道这只是自己一厢情愿的看法,但却本能地会认同并付诸行动,这除了用对那个人的信赖感所解释,其他的所有理论都说不通吧。
“真是够了……”
克劳德把猎鹿帽的帽檐又拉低了几分。
……
“请进,美因先生。啊,后面的两位探员也是,快进来吧,今天的风特别冷,没必要站在门口,喝杯茶比较好。”
“请不用紧张嘛。”这个看起来已经年近八十的老头子转身向屋内走去。“你们的身份并没有暴露。所以请把手从皮带上挂的东西放下来吧,戴墨镜的那位年轻人。”
“您这话说的……”索姆苦笑了一下,把手从腰间的手枪套上放下,顺手插进口袋里。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凯尼斯暗自赞叹这位老人犀利的眼神。
“我见的人比你多了那么一点。我这辈子和生命体打交道的时间太长了,你们身上每一个细胞在干什么我都知道。老掉牙的推理就不用谈了,换点新潮的说法吧。”
温德贝里在茶几上摆上茶杯。
“什么你们的站姿啊,穿着打扮啊,身上的伤口,手上的老茧啊,那都是不入流的侦探才会关注的细节。我只要一嗅就能闻到你们肾上腺素飙升的味道,这么说不知道两位探员是否满意?”他粗略地抬手以示意克劳德一行人坐下,然后一屁股坐在了看起来最舒服的那张沙发上,这让凯尼斯暗自咂嘴。
“严格来讲是三位。”克劳德笑道。
“进门不紧张的不算。”温德贝里说着自己先喝下一大口红茶。
房间很乱,看起来很长时间都没有收拾过了。“最近有好几个来拜访我的人,不过我对你们究竟是谁一点兴趣都没有,所以不管你们是哪家的探员我都来者不拒。”
面对陌生人打量自己和这间屋子的眼神,这个白发苍苍的老人显得丝毫不在乎。他操着一口杂揉着澳大利亚、意大利和俄罗斯口音的英语把“探员”两字说得砸吧作响,好像是在品尝什么美味一样,这让索姆有一种被当成食物的感觉。
“这个家伙,真的和疯狂的科学怪人没什么区别……”
他在起身拿茶杯的时候向克劳德诉苦。
“您就是……’植物之神’是吗?温德贝里先生,人称植物之神的就是你没错吧?”
凯尼斯急切地想要验证自己情报的正确,但结果却让他很失望。温德贝里夸张地摇着头。
“我可不是god of plant,不是吗?那个想当plant的神的家伙不是死了有十多年了吗?”(1)
“您当然不是啦……我是指Adonis, 你听说过这个名字吗……”
“哼……嗯……”温德贝里作出用尽全力思考的样子,就是为了戏剧性的’最后一刻’。
“啊,你说的是这个!”
他猛地从沙发里跳起来,满脸的白胡子抖动着:“我让你们见识一下这玩意到底是什么!”他故作神秘地向三个人勾了勾手指,于是索姆和克劳德只好放下还没沾上嘴唇的茶杯,跟着凯尼斯和他走到屋内的一个小房间。
“好好看着……”他从书架上的一大堆培养皿里随便取出了一个。用非常缓慢的动作将培养皿打开来。
培养皿里面是类似于苔藓的绿色植物。
凯尼斯刚想开口询问这东西究竟是什么,温德贝里就朝着屋内大吼起来。
“毛球!该死的!你还想不想吃早餐了?“
三个人立刻回头盯着屋内,从内屋的一角窜出一只兔子。温德贝里把培养皿放在地上,这只兔子立刻开始舔食里面的绿色植物。
“毛…球?”
“没错,这是我兔子的名字。听起来蛮可爱的是不是?”
“岂止是可爱啊……”凯尼斯突然感到浑身无力。
“这可以用来喂兔子?”克劳德也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什么叫可以用来喂兔子,这就是兔粮!你看,这可是顶级的苔藓!”
“抱歉,我不能理解。”
“没什么不能理解的。”老人一脸不以为意的样子。
“那么Adonis到底是什么?”
“是个用来给我喂兔子的计划。”
索姆皱起眉头,想在这个老头子的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痕迹。他很快就放弃了,温德贝里并没有在开玩笑。
“什么计划?”
“你不是税务局派来的探员吧。”温德贝里再次打量了一下三人。“那些官僚主义作风的笨蛋要是想查的话早就动手了……”他自言自语了一通。
“你们最好别到税务局告发我,不然我会感到非常的困扰。不过你们的行事作风和他们没一星半点相同的地方,那我就告诉你们吧——这是用来逃税的计划。我曾经向皇家科学院申请退休金补贴来着,结果他们不批准,我就只能信口胡编一个计划来向科学院的混蛋讨点补贴。只要是一直在进行的试验就能得到稳定的收入,于是我胡言乱语地写了一份的关于食品和基因工程的报告上去,附上一个听起来很能糊弄人的计划名,然后他们每月都会为这些高级苔藓买单。你们说我是不是个天才?”
“您拿皇家的研究经费喂兔子?”凯尼斯几乎要昏过去了。
“这是合法的。”
“这个…您不是生物学家吗?”凯尼斯想了想,换了个说法,“很厉害的那种,得诺贝尔奖的那种……”
“我是个生物学家,但这依然不妨碍我喂我的毛球。”
“您能不提您的兔子了吗!”
“真是个怪人……”温德贝里摇头叹气。“如果没这个胡编的计划,我就没钱喂我的兔子了。你忍心看着这么可爱的兔子在你面前饿死吗?我的天哪,你对生物就没有一点怜悯之心?”
凯尼斯终于闭上嘴,他已经不想再将谈话继续下去了。他失望地坐在房间里的一把椅子上,四下打量这间不大的屋子。这是实验室改装成的居室,阳台上的植物已经枯萎,桌子上摆着吃饭用的刀叉和一本书,是本研究园艺的书……他跳了起来。
“放轻松一点,凯尼斯。那本书是温德贝里先生写的。”
克劳德没有理会发出绝望叫声的凯尼斯,转头看向躺在沙发里的温德贝里。
“你给那盆植物喂了什么东西?”
“没什么东西,我想测试一下x射线对植物生长的影响而已。”
“嗯……”
“恕我直言,温德贝里先生,您到底是做什么的?”一直没有说话的索姆提问了。
“炼金术。我研究炼金术。”
“我很尊敬你,先生,所以请不要拿我开玩笑……”
“年轻人,你听说过贤者之石吗?”
“点石成金的宝物,炼金术界的圣杯。很可惜它的确能将一切金属变成金子,只不过是表面上镀一层金汞合金而已……”
克劳德敷衍道。他的目光此刻正停留在温德贝里背后一块白板中的图画上。
勉强能够分辨得出,那是一个自循环系统,或者是一个类似的东西。烧杯、电极和水……
“那是米勒瓶(2)吧。是最早模拟生命起源的实验装置。贤者之石…点石成金也好,无中生有也罢。我明白了,温德贝里先生不会是想要追求这个生物学的圣杯吧?”
“是的,美因先生。”
温德贝里把被毛球舔干净的培养皿从地上拿起来,随手扔在了书桌上。听到克劳德的话,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这个神采奕奕的老人今天第一次显露出老态,索姆甚至觉得他的脸在转瞬之间平添了数十道皱纹,好像被抽干水分的葡萄一样。刚见面时红润的脸庞现在也变成了火焰燃尽之后的炭灰色。
“啊……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都是过去式了。”他淡淡地摇了摇头。“不过,你们想看的话跟我来。”
说完他就一声不吭地朝屋子的最内间走去。
他费力地挪开了一张咖啡桌,又在柜子里按了几个按钮。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间屋子是实验室改造的。楼下不用的房间就是我以前的实验室…..让你们看看我年轻时都干了些什么傻事…….”
往楼下实验室的走道很暗,走道灯的感应器似乎坏了,四个人只能借着温德贝里的手电筒下楼梯。这是段螺旋形的楼梯。
温德贝里一路上都没有说话。三个人只能在冷寂的微光中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进。
热寂。克劳德突然想到了这个词。虽然一路上有着手电筒的光芒,但那点光线看起来就好像是来自另一个宇宙的投影,而他们所前往的这个宇宙已经死了。
“到了。”
温德贝里的声音不高。
房间里应该堆满了什么东西,因为空无一物的房间一定会传来回声。借着手电筒的光,温德贝里在墙上找到了一个锁孔。锁孔锈得很厉害,但克劳德认为里面应该灌满了油,因为他开门的时候显得并不那么费力。
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股浓浓的潮湿、腐败树叶的气息扑面而来。“见鬼,他妈的。”温德贝里低声咒骂道,“下了几天的雨居然漏水了。”他自顾自,骂骂咧咧地在墙上摸索着,想要拧开实验室的灯,没亮。他咳嗽了一声,把手电筒熄灭了。克劳德一行人一时适应不了完全的黑暗,只能凭借听觉判断温德贝里的移动方向。他推开了桌子,一手扫开了桌子上的什么东西,纸张飞落和杯子翻倒的声音此起彼伏。他的脚踏在水里,嘟囔着用于诅咒的某种方言。
灯亮了。那是一盏金属皮包裹的台灯。款式看起来像是重组战争之前的旧货。掉色的陶瓷镀层周围理应包着一圈什么,不过被蹭掉了,只留下一圈锈掉的黑边。灯是老式的白炽灯,积了一大层的灰还不算,灯丝也几乎燃尽了,灯泡上浓浓的一层黑圈,已经不太亮了,但勉强能看清房间里的摆设。
书桌上凌乱地摆着大把大把的计算草稿,烧杯、显微镜。有一台已经积满灰尘的电脑,看起来是老式的诺伊曼式计算机。书桌上摆着一个相框,看起来像是什么时候的合照,照片上像是几个年轻人,背景和人物已经模糊不清了。右手边有一个台式日历,很久没有翻动过,还停留在六月五日。克劳德把目光从乱糟糟的桌子上收回,投向身后灯光照不到的黑暗处。身后的阴影里藏着大堆大堆奇形怪状的东西。索姆对此很反感,他感到冷似的使劲耸耸肩膀,向后退了几步,想离房间里的任何摆设都远一点。
“像那些三流文学中疯狂科学家的实验室?”温德贝里自嘲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丝悲哀。他把手电筒重新拧开,指向阴影所在的地方。那些都是成堆的书、报告和文件夹,以数字排序整齐地放在十几个书架上。克劳德快速地数了一下,算上小型的书夹,一共有二十二组存放实体资料的文档库。
“没什么奇怪的研究设备。别大惊小怪的。”他冷笑了一声。似乎在嘲笑索姆的举动。“你是个军人,理应见过更可怕的东西。”
“恕我直言,你恐怕是没见过我们查封的强化人实验室。”
“强化人实验?呸,不入流的渣滓。”他的声音显露出极大的不屑和轻蔑。“那种东西只有恶心感。废话,那是当然的。因为那种实验充其量就是残渣的再炼造而已。我们嚼烂,消化过之后觉得不纯净的呕吐物被低等的研究员当个宝贝似的拿过去,洗干净挑点东西出来再研究研究。那些研究员连流浪汉都不如……先生,您见到垃圾箱会害怕什么?”
“不人道的科学研……”索姆的话立刻被温德贝里打断了。“你多虑了,军官探员。这里的东西纯净得不能再纯了。”
“不过,这里什么都没有了……”温德贝里把手电筒的光从书架上移开。“理想主义的空壳一具。我只不过是个拾荒者而已。”
他从书桌下面熟练地抽出椅子,疲惫地坐下。
“我跟你们讲个故事吧……”
“我出生于公元世纪,出生的时候已经是重组战争的末期了。之后就是宇宙纪元,然后就有了调整者、巴勒斯坦会议、都灵协议书、婴儿潮、宇宙开发、然后就是你们很熟悉的历史了……”
“我出生之前就没有人在寻找这个圣杯了。这种事情是我之后从这些废纸堆里找到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老掉牙的故事开头。不过算了……你知道黄金时期吗?看来你们不知道…哼,这个年轻人看上去懂一点…旧世纪末期,物理学、化学和生命科学的理论被逐一证实,科学家一步步地走向自我膨胀的顶峰。啊,那真是个美妙的时期。你能想象吗?每个人,连小孩子都满怀热情地投身科学。那个时候科学家是一个多么高贵、值得尊敬的称谓啊……每个人都着了迷地投身到寻找科学界’圣杯’的运动之中去。不分国界、种族、宗教信仰。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聚集在一起寻找终极的答案。他们还缺什么呢?连量子计算机都普及了,什么工具都有了,就只剩下热情了。于是那些科学家疯子一样地燃尽生命去寻找所谓的终极答案——大统一理论啦、物质本源啦,都是你们知道的东西。不过这些东西从来就没有被解决过。想想都觉得讽刺,那时的人有多么无知和傲慢……好了,这个就不提了……”
“在科学的黄金年代,有这么一群理想主义的科学家。他们来自不同的国家,也从来没有见过面。就是这出身完全不同的几个人偶然来到了斯堪的纳维亚半岛。他们在挪威的森林里偶然碰面了。命运的安排啊——他们相谈甚欢,每个人都对未来有着无限的期待。他们干了件惊天动地的事情:A.D.O.N.I.S. 这是他们几个人姓名的缩写。他们以此为名组建了一个组织,一个以攻破科学’最后一道难关’为己任的组织,一个寻求科学皇冠上宝石的组织。后来这个组织得到了各国政府的支持,把全世界学术机构中最顶尖的科学家都集合到了一起,准备进行人类历史上最为壮丽的事业。他们倾尽了全力去寻找那些终极的答案。其中一个就是生命科学的圣杯——生命的起源。”
“寻找生命起源的计划持续了百年,是所有计划中持续时间最长的一个。那个时代的人还真是天才啊……全世界的科学家集合起来造了不知多少高尖端的设备,都是现在国家都没有精力去制造的设备了……超精细的分子工具被他们当普通的手术刀在玩,他们对一路上和目标无关的边角发现毫无兴趣,一心想要在实验室点石成金,把无机物变成有机物的关键,那块’贤者之石’给找到……”
“那么…没有找到吗?”凯尼斯打断了温德贝里的叙述。“现在还是个未解之谜…不,如果那么长时间什么都没有找到,会不会太奇怪了……”
“啊,的确是什么都没有找到。完全是因为一代代的科学家厌倦了这种没有经济意义的劳动。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啦……人员流失,经费缩减,大批大批的资料遗失了,空缺了。实验器材积了灰,没人去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活了。没有国家愿意资助这个组织,它最后破产了,就好像一个理想主义的梦……然后就是战争,战争毁灭了一切,然后是太空的时代了,这样的项目就永远躺在历史的垃圾堆里,被时间的车轮碾碎了……”
“当然,这个规模宏大的项目绝对不可能一无是处。它留下了大把大把的遗产。那些研究时流出的废料、寻找圣杯时偶尔挖出的一点宝藏,都有着巨大的商业潜力而被实用主义的工程师获得。只要从他们挖出的巨大矿山中捡几块石子敲敲打打,这些组织的创始者一点都看不上的废料却能让后继者获得了巨大的财富……”
“比如……”
“你们应该听说过孟德尔实验室的人工子宫吧?那就是个例子。制造人工子宫的数据原本用于组装将无机物转化成有机物的反应炉,当代的科学家只应用制造反应炉浩繁图纸中其中的一小部分技术就可以造出所谓的人工子宫了。当然,这些都是旧世纪中期的技术,因为战争和人们目光的转变,从理论研究转到宇宙开发上这些原因,技术图纸只剩下只言片语可以寻到了。尤连·响想破脑袋想出的人工子宫,据说仅仅是为了得到完美的调整率,这就和原来这个培养皿的开发思路一点都不一样了。不过,他到底有没有接受这些技术残片的启发也就很难说了。不过,我不会否认他是天才这么个事实……”
“说了这么多,你的工作是什么?”克劳德提问道。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
“那时候你年轻气盛,想要寻找这个圣杯。直到得到了这些卷帙浩繁的资料,明白了这些只言片语的含义,从中了解到自己不过是踏着前人的残骸原地踏步之后,你为之努力几十年的心血顿时就没有意义了。是这样吗?”
“热情燃尽了,只剩下冰冷的实用主义灰烬,那还不如抽空喂喂兔子,写点不痛不痒的论文换口饭吃……”温德贝里点了点头。
说这话的时候,温德贝里的表情异常的平静。“就好像是在谈论一个已经分手多年的女友一样。”凯尼斯甚至有这样的感觉。
“可你还是放心不下吧。”克劳德几乎是断定地说道,“你还记得那个名字。 ”
“谁知道呢?反正我是最后一个啦,我死后,一定不会有人再去做这样愚蠢的事情了吧……”
“你对AEON公司有所了解吗?这里的文件里,有提到这个公司参与过这个工程,或者类似的事情吗?”侧身站在一旁的索姆突然开口问道。
“哼,现在开始进入讯问的正题了吗?”温德贝里摇了摇头。“算了,强迫你们听完这种满是理想主义腐朽气息的俗套故事已经是很抱歉的事情了。作为回礼,你们想要什么尽管开口吧。你指的是南美的AEON公司?那可是个非常年轻的公司,绝对不可能和这种相当久远的项目搭上关系。”
“’种子’什么的,或者是类似的概念在这个宏大的项目中有提到过吗?”
“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没什么可问的了。看起来安德尼斯还真是那个人的名字了……”克劳德自言自语道。
“你说什么?”
“哦,我还以为你不感兴趣。不过,你要是看新闻的话就知道昨天有个科学家被暗杀了。死者对门的住客也是个离奇的人物。据说住进去就再没出来过,那个人的名字叫安德尼斯,就是Adonis。我原来认为这会是你……”
“那只是个普通的名字。”温德贝里松了一口气。“很少有人知道安德尼斯有这么个意义。”
“稍微说个有意思一点的事情吧:如果那是个特意使用的假名呢?”克劳德接着说。“一般的假名不会用上这么文绉绉的名字。以希腊神话中植物之神作为自己的假名,很难让人不会有奇怪的联想。你绝对不会是单打独斗想要顺着这个计划的遗产寻找’圣杯’吧。那么,与你合作的人你还有联系吗?”
“有联系也没多少用了。我是我们研究小组中唯一一个还在世的人。”温德贝里撇了撇嘴。“我今年也有九十多岁了,多活一天就该感谢上帝了。其他人没我那么能撑,早就上天堂去了。”
“和他们的后裔有联系吗?”
“我也算是毁掉了所有参加这种研究的人的一生,哪有脸面去面对他们的子女呢?引诱他们走上一条不归路啊……”温德贝里沉沉地叹气。“我猜猜,接下来你该问我要参与研究者的名册了吧?年轻的探员先生?不过他们都是已经作古百年的人了,要了又有什么用呢……”
“不,没有向你询问的必要了。”
说罢,克劳德从桌子上拿起手电筒拧开,转过身指向背后的一大排阴影。十几个书架立刻显现出它们的身影。他粗略地扫了一眼书架,就从标记着524序号一栏挑出了一本书。”
那是一本积满灰尘,做工极为粗糙的《诺德之书》影印本。很难想象一个严肃的生物学家会看这样的书。克劳德用手指在这一栏的书架上抹了一下,看了一眼。书架保养得很好。他继续把这本书挪开。它的后面是一本同样开本,麦克·薛福德的惊悚作品《绑架教皇》。果然如此。他轻轻地呼了一口气,把这本书拿出来扔在地上,随后取出了这一栏的第三本书。
“《回忆,梦境,反思》。卡尔·古斯塔夫·荣格的名作。虽然可能是你非常喜爱的作品,但是抱歉,我能借走这本书吗?”
温德贝里像是失去什么一样叹了一口气。
“你真的不打算问我如何找到这些人吗?”
“也没有那个必要,现在问你也没什么意义了。”
欧文·温德贝里苦涩地一笑。“你大概会嘲笑我这个糟老头子吧…自己掉进自己的陷阱里,为了追逐一个肥皂泡一样,虚无缥缈的梦想荒废一生……这么想来,我真有点失败呢……”
克劳德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把手上的书翻了一遍。那是一本半新的书,装订却很古老。应该被翻过了好多遍,但却保存得相当不错。
“不评价也罢。在你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个问题。” 他似乎第一次露出好奇的表情。
“这里藏有近一万本书,你是怎么在短短几秒里就挑出了这一本…这是怎么做到的呢?”
“偶尔灵验的魔法而已。”
克劳德帽檐下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神秘的笑容。
……
在走回起居室的路上,温德贝里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等所有四人回到原来居室里的小书房后,他沉默着扶正被推倒在一旁的门板,看起来有些费力地把咖啡桌推回原位。他干得很认真,也很虔诚,并且有些冷漠地拒绝了凯尼斯的帮助。
他一直沉默着,直到克劳德三人走到了门口,准备和他告别的时候,他抢先一步站到了门边。条件反射地伸手开门,温德贝里伸出去的手在门把手上停了一下,又收了回来。
“切默兰·美因,这不是你的真名吧。”
他嚅动了一下干燥的嘴唇。一直显得有些游离的眼神重新有了焦点。
“我的身份被发现了呢。”
“至少也告诉我你的真名吧。年轻的探员先生。”温德贝里深吸了一口气,让这句话缓缓地吐出来,用他那杂糅了不同口音的英语说出来的时候,简直像是在听一长串的魔咒。
“我认为你已经知道了。”
“克劳德·米尔是吗?果然只是把名字换成了别国语言的发音。”
“您的思维很锐利。”克劳德侧过身面对着这位老者。“那么你也应该想到为什么我可以找到这本书了。”
“说实话,想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想出来。不过算了。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会自己思考的。”
他还是挤出了一点微笑。
“不管怎么说,有人愿意拜访我这个讨人厌的老头子,我已经非常感激了。我的失败算是给你们一个忠告吧。”
“您没有失败,欧文·温德贝里博士。”
克劳德出乎意料地把对他的称呼换成了更加尊敬的“博士”。
“我会用这本书证明你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失败,而是有价值的。”
“好极了……那么……”
温德贝里有些紧绷的肩膀放松了下来。虽然依旧是充满了怀疑的眼神,但总算恢复了和他们刚见面时的活跃感。他重新把手搭在了门把手上。
“那么……有空再……”
“危险!”
门外好像有什么东西。这一瞬间,克劳德的直觉占了理性的上风。究竟是什么东西?离我们有多近?它要干什么?这一切在那几微秒间他完全没有心思考虑。他的逻辑比那句毫无征兆的大喝来得稍微慢了一拍,他的身体则比他的逻辑又慢了一拍。
时间如同静止了一般。所有人都没有听到那震耳欲聋的枪声。那是由一把点五零口径的枪械所爆发,刺痛耳膜的狂啸。
实木制造的门板被吹开了一个大洞,子弹射入了站在门边,露出不可思议表情的欧文·温德贝里腹部,并且在飞出时于他的背后炸开了一个碗口大的伤口。喷出的血沫和组织残片向后喷洒。接着是第二发,第三发,第四发,第五发。子弹顺次击中了他的腰部、腿部、胸口和头部。温德贝里整个人好像是被疾驰的卡车撞飞了一般向后飞出去。强大的冲击力将他被衰老折磨的瘦弱身躯扭曲、折叠、拉扯和粉碎。
只剩下残缺不全形状的身体,在向后飞摔出去撞在茶几上之前,就已经停止了心脏的跳动。
“离门远点!”
克劳德飞扑过去,按住离门最近的凯尼斯肩膀,一口气把他向屋内推了进去。背后的门板后面传来沉闷的捶打声,是破门锤吗?还没来得及回头确认,足有三十毫米厚的实木门就如同纸糊的一般被撕开,木块如同纸屑般四处飞溅。一个巨大的身影硬冲进门,它照面给了克劳德一拳,冲击的力道让他的身体腾空而起,狠狠地摔在地板上滚在了一旁。
论体格,那家伙真是个十足的巨汉。两米有余的身高,出乎意料地不瘦长,全身紧紧裹着黑色长风衣的线条勾勒出过分膨胀的肌肉。被兜帽遮住的面部戴着全封闭式的防眩面罩,将他的面容完全遮盖在机械的面具之下。
“这家伙是谁啊!”
凯尼斯大叫起来,向后连退了好几步。
“你应该问问这东西到底是不是人才对吧……”在心中低语的同时,索姆·麦克米兰已经把手枪从腰间抽出,他毫不犹豫地朝着入侵者的面具开了枪。
跳弹。
“果然如此……面具都是强化纤维制造的吗?”
他将手枪调至连发模式,连续朝着来者的身躯和手腕开枪。
子弹在巨汉的身上溅出火花,被弹飞到天花板和地板上。
全身都覆盖了防弹纤维,是强化装甲吗?更糟糕的话可能是强袭用动力装甲(APS),两米级别的战术装甲(T.A.)配备在东方国家的坦克部队这种传言也不是没有听说过,如果是战术装甲的话,那真是抽中了下下签……
连续受到攻击之后,巨汉像是回过神来一般,向着正在换弹夹的索姆伸出右手。
“那是……那是什么啊?”
被机械包覆着的右手手臂向两边整齐裂开,夹板样的结构咔嚓嘎查地进行着快速的更换,缓缓推出藏匿在手臂里的枪管——“开玩笑吧!那是三管加特林啊!怎么可能在手臂里藏这样的武器……”
“索姆队长!”
凯尼斯一把抄起地上的一本杂志,闪电般将杂志狠命插进了巨汉还没变形完成的右臂接缝之间,然后他运用夺枪格斗的方式,想要控制住巨汉的左手。可是他没有预计到力量的差距。
没有理会右手的故障,巨汉头也不回,像是驱赶苍蝇一般随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在索姆看来,巨汉所做的不过是感到烦躁一样挥了一下手,可凯尼斯却顿时感到自己的头快被切离自己的脖子,眼前一黑被钉倒在地上。
巨汉彻底转过身,没有先去摆脱卡在右臂的杂志,而是用露出枪管的右臂棍子般朝索姆扫去,借着出色的反应神经,索姆弯腰躲过了向着他太阳穴的一记猛扫,但正当他想要起身的时候,巨汉的左手已经完成了变形,向着他伸出三管加特林黑洞般,散发出枪油味道的炮口。
“会被干掉——”索姆的大脑出现了空白。
“你这家伙!”
巨汉的脖子突然被人扼住了。
克劳德从地上跳起来,从后方用右手用力锁住了巨汉的脖子。然后他一手拉开了罩在巨汉头上的兜帽。那是怎样的一个脑袋啊——没有轮廓,全部被金属或是防弹纤维包裹着的脑袋——克劳德抬起左手,使尽全力,自下而上地朝着脑干所在地用枪柄猛击,随后他调转枪头,朝着巨汉第一节脊椎和脖颈装甲间的空隙之间,趁自己还没被巨汉条件反射的过肩摔扔出去之前打空了一个弹夹里所有的七发子弹。
然后他又被摔了出去。预料之中。巨汉反射般使出了过肩摔,克劳德被狠砸在茶几上。冲击力把木制的茶几劈成了两半。他感到背后传来一阵刺痛。该死的,一定是茶几的碎片刺进身体了。克劳德深吸了一口气,拼命地站起来。他立刻检查起自己身体上有没有被刺中的痕迹。很幸运,木块只是切开了他的大衣,刺进了肌肉而已,看起来并没有伤到脏器。他吐了一口气,拔出沾血的木片,使劲晃了一下脑袋让自己清醒,随后伏下身捡起刚才被击飞到一边的书。
巨汉摇晃着停止了动作。自脑干部位迸溅火花的躯体喝醉酒一般向屋内踉跄了几步,然后向前扑倒在向内厅的窗帘上。
“离这东西远点!克劳德!”
巨汉发出了刺耳的警报声。索姆先是把还处于半昏迷状态的凯尼斯拖开,然后起身把克劳德扑倒在地。
巨汉自身体内部放出了强烈的白光。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充满了房间。他自燃起来。轰!首先是他那化纤制造的风衣,然后是窗帘。汹涌的火苗从他的关节间喷射出来。那近乎白色的火焰就好像是焊接金属时放出的闪光。他没有爆炸,只是直挺挺地倒在全身的火焰之中。热浪顿时席卷了整个房间,燃点低的周围物品立刻被引燃,诱发了一连串的火焰。
“自…居然自焚了吗?”
凯尼斯被周围织品燃烧所释放的烟雾刺激而清醒了一点,但这种清醒只能说是长久以来战斗本能的驱使,现在的他连站稳都非常吃力。非常幸运的是,刚才那一下只是击中了面部,并没有击中耳后神经丛。“只是漂亮的脸蛋吃了点苦头……”凯尼斯有些自嘲地想。如果那一击稍微有些准头,那铁锤般的力道一定得让他当场毙命不可。
“不,它根本就不是人,算不上自焚……这是为了保密而做的自毁程序吧……”
克劳德从地上爬起来。他的帽子早就不知道滚到什么地方去了,火势每一秒都在变得更加凶险,他也没有心思去管那个只戴了三天不到的新帽子了。
他关心的是那一本书。只要那一本书还在就行……
从腰后传来的刺痛让他一阵晕眩。他捡起压在身下的书,冲锋枪一般夹在腋下。
这里是二楼,只要姿势得当,从窗户跳出去也不会有什么事。但凯尼斯做不到。索姆的脚似乎也有烧伤,虽然能够移动,但总归不是那么利索。
“至少得离开皇家科学院……”
他向前一步,拉紧凯尼斯的右手搭在自己的肩膀上,用力把他从地上拽了起来。
“麦克米兰,征用楼下的车子。随便什么车子都可以。”
他无暇去顾及火势了。但愿实验室里的东西不被烧到,但居室里的东西肯定是保不住了。温德贝里的尸体暂且不管,那只兔子估计也凶多吉少吧。当然,现在也没有时间让他内疚了。他半拖半拽地将凯尼斯拉出房门,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摔下了楼梯。当他们跌跌撞撞地跑出公寓的大门时,热焰从被温德贝里家被破坏的门洞里伸出了舌头,将水泥墙烧得焦黑。
快跑,跑到皇家科学院的外面……
一辆黄色的轿车停在了不远的地方。索姆摇下窗户向他们大叫着。拖动沉重的身躯爬上车,克劳德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凯尼斯则被安置在后座。
“他的情况怎么样?”
“意识很难说是清醒的,但至少基本的行动还能维持。吸入了热风,呼吸道有损伤,尽快移送到能够治疗的地方比较好。”
“我…没事……”
凯尼斯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没有击中要害……估计只是脑震荡什么的…...”
“那也不是能够好好开枪的情况了!给我躺下!”
车子飞驰出皇家科学院的大门。从三点钟方向射来连续的枪弹,克劳德和索姆立刻趴到了驾驶台底下。
“见鬼……”
“还有一只吗?”
从科学院围墙的另一侧向他们奔来了另一个巨大的身影。穿着卡其色的长风衣,款式和之前的攻击者一模一样。它将右腕变形成机枪,不断向车子射击,企图逼停车子的同时,以短跑冠军的速度向着车头猛扑过来。
索姆向上伸出手,猛力转动方向盘,车子在马路中央做了一个紧急回旋。原先朝着车位奔来的巨汉被旋转的车身扫中,车尾像是挥舞球棒一样,狠狠揍在它的腰腹部,它弯着身子被撞倒在地。
“看我这一次碾碎它!”
车子发出刺耳的滑行声。原地调转了车头朝着还倒在地上的巨汉碾压过去。令人恐惧的是,它的风衣虽然在地上被滚得破烂,内部也掉落了不少纤维碎块,但依然活蹦乱跳。它就地做了一个折刀机动,用超乎常人的腹肌和背肌挺直身体,并一头扑向驾驶座。
防撞玻璃被它撞得粉碎,圆形的碎片在车内到处翻滚。它有些吃力地用左手死抠住车前板,右手探向车内。
被轻机枪近距离扫射就什么都没用了!索姆狠狠地拉动了手刹。向前行驶,企图把怪物甩下车的车子突然急停,令它失去了重心。巨汉的右手高高扬起,朝车顶射出一连串火花。机枪弹立刻将车顶撕开一个口子。
就是现在!松开手刹的一瞬间,索姆将全身的力气都用在了油门上。克劳德则起身猛地一打方向盘。在几秒钟内加速到六十英里每小时的车子一路撞开路上的其他车辆,朝着街道拐角的大楼墙角没命地撞过去。
车上的三人都清楚地听到了巨汉身体被挤碎的吱嘎响声。防毒面具后面圆点一样的“眼睛”很快地又亮了起来。已经支离破碎的身体垂死一般发出尖利的警报声。
“所有人都快跑!”
奋力喊出这句话,克劳德先是从副驾驶位滚出车子,确认书还在手上,他一手把后座的凯尼斯拉下车。
他们只匆匆地走了二十多步,背后就传来一阵刺人的热浪。
“能跑多远就跑多远,快!”
那个东西自毁时产生的热量足以在短时间内融化普通的金属,随后会引发车子的爆炸……传动机,引擎什么都集中在车子前方……
车前盖被爆炸掀飞了。融化的金属在车内四处飞溅,最后整辆车发生了惨烈的爆炸,没过一分钟就烧得只剩骨架。
索姆被爆风吹了出去。他离车不到十米的距离,热浪点燃了他的飞行夹克。他向前摔了出去。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压灭了背上的火苗。他想站起来,但惊恐地发现自己做不到。一块车子的碎片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的腿,虽然碎片的高热大体上封住了伤口,但他刚才用力起身的举动又让伤口流出血来。
“见鬼!”他先吐掉嘴里被热风烧伤的伤口流出的黏液,然后用各国语言喷出一连串的咒骂,其诅咒之语的精妙无比让周围惊慌的群众都不得不敬畏三分,顶礼膜拜。
他们已经成为了目光的焦点。在平静的学院区闹出这样的乱子,大批警车即将蜂拥而至吧。是选择拔腿逃亡,还是束手就擒呢……
朝这里冲来了几个人。克劳德敏锐地感觉不对劲。他们虽然穿着警服,但使用的手枪却和骑兵警的标配不同。他弯下腰,抽出凯尼斯腰间的手枪扔给跪在地上骂骂咧咧的索姆,把书塞给凯尼斯,让他先进街角的商店。他一边举起只剩下两发子弹的手枪警戒,一边缓缓退入商店。
典型的便利店。凯尼斯一瘸一拐地朝店内部跑去,带头的三个人就快接近了。领头的一个用力推开门,将手枪悬在腰间,小心地朝店内前进。
现在没时间和他们闲耗下去了。
克劳德退到货柜之间的走道,把手枪插回腰间的武器套。他从货架上抽出了一根拐杖,将它如标枪一般反握住。
来了!
他抬手用拐杖向最接近他的一个警官的眼睛自上而下地刺去。砰!他能感受到那个可怜人眼眶裂开的感觉。那个人立刻用左手捂住左眼。这时克劳德迅速抽手,连带着一个流畅的滑步。漂亮!第二击是从右至左一记标准的斜劈,拐杖猛劈在那个人的鼻梁上,让他的鼻子不自主地喷出血来。被击中的人发出了惨叫,连忙用手捂住鼻子。克劳德没给他这个时间。他甩正拐杖,用弯曲的杖头勾住那个人的脖子,紧接而来的一记膝击让他直接倒在了地上。
然后快跑!
克劳德拔腿就跑。每当他跑过一个货柜的时候,他就飞起一脚踢在货架脚,返身追来的一人被倒下的货架砸中,被商品带倒在地上。
两面夹击!对面的第三位警员已经举起了手枪,拉下了击锤。
克劳德大喝一声,一步冲到他面前,向前伸出左手自下而上抓住手枪枪身,同时右手用拐杖勾住此人的手腕,双手同时施力,一下就让那个警员的手枪脱了手。他继续用拐杖控制住这个人的右手,将手枪插在自己的腰间。当那个人伸出左手想要来夺取自己手中的拐杖时,他已经双手握紧杖身,用枪托连击的方式让杖头猛击来者的耳后神经丛。那个人被打得歪斜了身体,克劳德近身用杖柄卡住了他的脖子,顺势将他推倒在一边。
刚才被砸中的人踉跄着冲来。克劳德迅速回身一记自上而下的直劈,拐杖猛击在他伸出的手腕关节上,他疼得大叫一声,开了枪,不过已经失去了准头。子弹在很远处掠过了他的身体,在瓷砖地上击出一个小小的弹坑。
摆正身体,双手握住把手,克劳德随后而来的“双手剑直劈”狠砸在他的右手拇指上,这一击彻底让他丢掉了手枪。就是现在!当对方正准备重整脚步,摆开格斗架势的时候,克劳德已经调转拐杖,让把手猛勾住对面的脖颈。在被曲形把手夹住脖子的警员伸手想要抓住拐杖的时候,克劳德已经顺势扭转拐杖,用力带动此人的重心侧移,那个人被拐杖带着转了小半圈,拗不过脖颈被卡住的力道,被狠狠摔在地上。他刚想翻身爬起来,克劳德又是一计闪电般的下侧劈,这一下击中了他的右耳,剧烈的疼痛让他大叫着捂住了自己的耳朵,忘记了想要爬起来的欲望,在地上滚来滚去。
然后他丢掉拐杖,捡起了第二把手枪,拔腿就往商场内部跑。他很快找到了摇晃着的凯尼斯,把书拿过来重新夹在腋下。
他们跑了好几分钟,都没有人继续追他们了。
一边保持着警戒,克劳德走向商场的服务台。他从服务台那里取出了一份商场的地图。在他翻看地图的时候,他身边的一台公用电话响了。
克劳德没有理它。他把地图揉成一团塞进大衣的口袋,然后拉起凯尼斯朝选定的路线奔去。
一路上公用电话响个不停。
克劳德终于在一个公用电话旁边停了下来。那是个死胡同,胡同口正对着商场内部,胡同的墙壁是面向大街的窗户。
他四下扫视了一下,伸手拿起了话筒。
“天台有点冷吧。”
没等对方开口,克劳德就抢先问道。
“你的神经真是敏锐。”
是电子合成音。推测使用了变声器械。听起来是个年轻的男士。
“能够俯瞰全城,悠哉地观赏这种闹剧还能同时监视到正在接电话的我,满足这几个条件的地方用指头都能想到。”
“你在这种情况下依然能推出我的所在地,值得赞赏……”
从窗外传来了五声枪响。
从西南方向,不是通话者的方向。是另一位狙击手吗?开枪间隔时间很短,是全自动还是半自动?就精确度而言,应该是半自动步枪。声音呢?算上玻璃的隔音程度,应该是在接近六百米之外的地点传来的枪响。今天风速很高,如果这几发都击中目标,这个狙击手倒是可以被称为神射手了……
“看起来有几个人找你朋友的麻烦,我帮忙处理掉了。当然,用的是麻痹弹药。你知道的,凡尔纳的’电弹’嘛。”
“……”
“我对你没有敌意。”
“早就知道了,要是特意演一出这样的戏码,我会怀疑你的脑子是不是冻僵了。”
“嘴巴真厉害。”
“彼此彼此。有何贵干?”
“我只是好心地劝告你,不要再继续下去了。”
“没听懂。”
“你心知肚明。闹出这样的乱子你该怎样收场呢?光是这个都得让你背后的人麻烦一下吧。今天的事情不过是个前哨战,如果要继续下去的话,死去的人就有可能是你、你的战友,甚至是你的亲人。我好言相劝,如果你继续调查下去会很危险。”
“调查什么?”
“不要明知故问了,先生。想要那份名册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自己难道不知道吗?”
“你的目标是名册?那东西也可以给你,反正对我的任务没什么用。”
“我没有什么目标。”
“那为何浪费口水?”
“我只是作为一个同样在调查的人提醒你,你涉足了不该涉足的领域。这里不是一个业余侦探而主要工作是开ms的人能进入的地方。你不是这样的人吗?想要平静的生活才会故意接手月面的事件吧。我劝你一句,你老老实实退出吧。把这一切都忘掉,当作没有发生。好好地回到自己的部队,和朋友相见,然后退伍做一个平凡人。这样做是最好的。这一次没有发生,不代表下一次你的亲人会不会卷入这样的危险之中……”
“闭嘴。”
“我认为你是个理智的人,先生。”
“我没有理智到会听一大串废话。老老实实说重点。”
“该死的,你也看到了,你的敌人动用了[化身博士]。这种事态已经超乎我们预料了。本来让你玩玩侦探游戏也没什么不好,但是敌人认真了起来,我们就得认真起来,所以就得让妨碍我们工作的外行人离开现场。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化身博士?那是什么?”
“多说无益了。”
“我明白了,我会考虑的。但我有个条件。”
“说吧。”
“你听到直升机的声音了吗?”
“是的,我看到了,警方的直升机已经过来了。”
“我需要你保护我和其他两人的安全。这一点小事你做得到吧。”
“这点小事你自己做不到吗?”
“我懒得去拜托人家。既然你这么爱说话,那就劳烦你去吧。你应该知道要问谁吧。”
“不必了。这种事情我来处理。”
“好的。还有,我需要一顶蓝灰色的猎鹿帽,哈里逊公司的。”
“要求真多。”
“最后说一下我的猜测吧。你是终端机吗?”
“终端机?推理马马虎虎吧。哼,想要这么认为的话也行。”
“那就有缘再见吧。我还有事情,这次就劳烦你了。”
克劳德挂下了电话,将手中的书又捏紧了一点。他已经感到直升机的警灯照在自己身上。那是一挺橡胶弹药机枪,能够瞬间让人丧失战斗能力。镭射瞄准的红点已经锁定了自己和凯尼斯,直升机上的射手也已经透过窗户瞄准了自己。
看起来就只能到这里了。
“这也真是够了……”他有些疲惫地吐了一口气。
(1) 指吉尔伯特·狄兰达尔。
(2)米勒实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