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七月十八日,大西洋联邦东部标准时间早间六时零三分。
兰利,机密坐标。
迈卡契·勃朗宁放下面前一部划着橙色斜杠的话筒。这部电话直达他在国家安全局的办公室,中间没有经过一个转接点。电话线是最新的光纤制成,信号也经过了量子加密。他把办公桌上堆着的一摞材料用胳膊扫到一边,然后从最底下抽出一张,把它对折,收进办公桌的抽屉。他从口袋里摸出钥匙,把抽屉仔细地锁好。这是常规举动。他并不担心文件的安全,没有一个理智的人会打这个世界上最隐秘机构里最安全的房间里的一个抽屉的主意,更何况他很有自信,这把锁世界上没有第二个人能打开,那是把激光加密钥匙,理论上无法复制。他所关心的是这个文件的状态。它必须被保存起来,这个隐秘的状态对他至关重要。
这份文件将永远地被保存起来,直到他自然死亡为止。如果他在之前不幸殒命,即使是出于类似从书架上摔下来这种愚蠢的意外,抽屉将按照三个不相制约的部门之间既定的协议自动启封,同时文件将会公之于众。
做完这一切之后,勃朗宁拿起手边的拐杖,撑起身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了房间另一角的书柜面前。
刚才那一通电话使得他的心情不算轻松,甚至有些沉重,他从书柜上拿起一本《论永久和平》。他在靠书柜旁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抬手拉动灯线,点亮了左手侧的落地灯。就着桔黄色的灯光,他把书脊拆开,从里面抽出了一张折叠整齐的黄色签字纸。他把纸张在右大腿上摊开,同时翻开书,用食指和拇指飞快地翻扫着书页。他在某一页停住了。他用左手在黄纸上画了几道,然后他再次把纸折叠好,放回书脊内。他把书搁在右手侧的矮桌上,同时拎起了矮桌上划着红色斜杠的话筒。他侧身用左手在矮桌上的棋盘上移动了几个棋子,随后把棋子扔进矮桌下的抽屉里。
他握紧了话筒。
“空军俱乐部。”电话那头说。背景里传来低沉的《星条旗永不落》。
“北大西洋的骑士想要一份老汤姆金酒。”
“请稍等。”歌声听不到了,随之而来的是量子加密器有节律的滴答声。
“泰勒邸。”
“听着,托马斯!”勃朗宁急促地冲着电话呐喊,“情况糟透了!”
“哦,你很难从两个疯子中找出更疯的那个。”电话那头的声音在下一秒严肃起来。
“冷静点,迈克。你的目标怎么样?”
“他还算没事。幸亏我们提前派了人。但我必须得告诉你,情况非常不妙。”
“我在听。”电话那边的声音听起来正在努力控制着声带的颤抖。
“上帝啊,我们派过去的人只活着回来了一个。他现在正在司令部接受治疗,但医生已经告诉我希望不大,别说是接受询问了,他现在还在重症监护病房做梦呢。目标受了伤,比他好一点,现在已经没有危险,但也不是能接受询问的情况。最重要的是,我们的战斗纪录是不能公开的。你得知道,这次行动根本就没有记录,否则我们所有人都得接受国会质询。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天哪。我知道。你没有用协议?”
“我说过,这件事和委员会无关。”
“这我知道。”托马斯紧张地回答,“我这边勉强控制住了局面,但目标也进了手术室。”
勃朗宁感觉四肢发凉,握住话筒的手一瞬间失去了知觉。他深吸了一口气。
“你的意见是什么?”托马抛出了问题。他很清楚,那将是最后的问题。
“我不会有任何意见。”
电话另一端沉默了好几秒。
“你是在警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今后我们将不再联络。这件事情到此为止。我会把目标们安置好,并且不让你这边的人担心。至少目前我们还安全,但谁也无法担保未来会怎样。你拟好报告了吗?”
“你认为呢?”
“那么就这样,从今往后我将不复存在。要临别赠言吗?”
“我有。”
“很好。我会确保目标们的安全。”
通话到此结束。
勃朗宁把话筒在矮桌上搁好,让身体陷入沙发里,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接连不断的事件向他扑来,让他喘不过气。事件发展的速度比他之前预计的要快得多,也要猛烈得多。他双手交叉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木色的地板。达喀尔袭击的主谋还尚未落网,混乱所引发的后果却抢先一步把他们一个接一个击倒。北非的情报网已经接近瘫痪,数百名情报人员生死未卜。而来自穆斯林评议会的封锁、北非和欧亚之间剑拔弩张的紧张关系立刻吸引了全世界的目光,他们几乎不可能在不走漏风声的情况下撤换所有状态不明的情报人员。无法确认,也无法追溯。这些人就好比数百个装满了机密任务的电脑,他无法想象这件事会在接下来的几年中给联邦的行动造成多大的阻碍。
而这仅仅是压死骆驼的第一根稻草。
犹如推倒多米诺骨牌一样,当整个大西洋联邦的情报力量早被凡尔纳一号和拉格朗日一点分散了力量的时候,一场似乎经过精确计算的大屠杀正在有条不紊,按部就班,步步紧逼地进行着。恐怖袭击、针对核物理工程师的绑架、被推迟的核峰会、各国的科学工作者在四十八小时内集中死亡——如果这真的是统一行动的话——当级别更高的情报官开始被这种不寻常的连锁事件吸引目光时,他们不得不付出更高的观赏费——中央情报局的局长在伯利兹城惨遭杀害,尸体被做成标本,扬武耀威般地被不知名的杀手当成预告信放在了国家安全局的门口。
事情还能再糟糕一点吗?答案是肯定的。勃朗宁早在几天前就笃定地回答了这个问题。如果事情可以变得更糟,那它一定会进一步恶化。不出所料。现在,他们未知的敌人以令人窒息的速度和烈度开始了朝着他们脊梁骨和后心的攻击。托马斯·泰勒,勃朗宁同这位国防事务官兼好友计划过反击,但看来仅仅是避免了最坏的结果。托马斯的保护目标是国家安全局的资深情报顾问,而勃朗宁则负责终端机的出资人。毫无疑问,他们的敌人这次再度在宇宙和地球同时出击。这一次,勃朗宁和泰勒再度惨败而归。他们不仅失去了精锐的探员,又让保护目标陷入了无法活动的处境。
如果他是敌人。勃朗宁思考着。那么只消接下来的一轮刺杀,就会让已经陷入窘境的大西洋联邦本土,乃至她在全世界的情报机构再次受到重创。为了保护重要人士而派出的精锐将受到杀害,组织失去领导人不谈,连执行机关都无法自保——而这种事情足够隐密,甚至不能让组织以外的人知晓,否则就是恐慌,互相指责和进一步的混乱。
这并非最坏的情况。再险恶的情况,他都有自信应对。然而接连而来的事件给他带来的是他预计中最不想遇到的情况——情报部门自身已经失去了被信任的条件。虽然他一直都在质疑,这一连串的事件究竟是一人所为,还是单纯事件的累积?但不管如何,结果的破坏力依然巨大。他不会相信“情报没有泄漏”的蠢话。有情报的交换者,就必然有窃取者。伦敦、巴黎的情报站或许还可以相信,但来自东欧边境的压力让他不寒而栗。莫斯科缠着他们不放,上海提心吊胆,而唯一可以依靠的终端机此刻失去了情报检索的有力大脑——遗憾的是,他现在依然不知道谁是那只鼹鼠。
不要相信任何人。其中包不包括他自己?勃朗宁感到短暂的头痛。他必须想尽办法解决这样的事情,并且,他几乎确定,更糟糕的事情还在遥远而不可知的未来。因此他必须为即将到来的黑暗准备火种。
他的目光落在办公桌上。那里还有一部划着黑色斜杠的电话。在他三十二年的职业生涯内,他还从来没有碰过那个话筒。
II.
七月十八日,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当地时间下午三时十分。
斯德哥尔摩,捷尔斯加登大道。
车窗外的景物缓缓地后退,这辆黑色的卓克勒牌轿车很快就一个右拐,进入了法加斯特路。它匀速前进着,没过几分钟,它又向左进入塞德尔大道。
克劳德·米尔坐在后座。车里只有他一个人。收音机因为电波干扰而吱吱作响。
是他安排凯尼斯·谢林格和索姆·麦克米兰乘坐另外两辆车,用不同的后备路线前往阿兰达国际机场。他向后使劲靠了靠,感受到背包传来的压力。这股依靠感给他带来稍许安慰。这个背包里只有一本和《回忆,梦境,反思》同样厚度的通俗小说书,而原本则在索姆手上。三个人背着不同但相似的背包,脱掉了空军夹克,换上了从旧货商店买来的夹克衫。现在,他们三人看起来和前往北欧的旅行者没什么不同。
这是个简单的圈套。圈套必须简单。克劳德想,这样反圈套的手段就会更加简单。
他没有看正前方驾驶座上的人。那个人叫布莱茨,布莱茨·邓恩。是巴黎对外情报和反间谍局的前探员。他是个古板的中年人,有着一股浑然天成的教授气息。安排他作为司机虽然是马赛厄斯看重了他的经验,或许也因为这个人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社交广泛,透露机密的可能性也要小一点的缘故。两人自上车后简短地打过招呼之后就再也没做声。
克劳德把买来的旅行帽搁在后窗,几乎是躺在座位上,左脚踏住前座防止急刹的冲击,右手握着手枪,食指搭在扳机上。他从背包里拿出刚从商店弄来的一本笔记本,摊开在左腿上,同时用左手快速地做着笔记。他从商店里买来了衣服、笔、本子、包、旅行帽和一副玳瑁边眼镜。这些东西足够能让他变一个人。坐在车上,他感到了一种失落感。斯堪的纳维亚王国不再是那个无忧谷了。它充满危险,并暗藏无数的杀机。
从旅馆前往机场只需要三十二分钟。如果这是自己生命的最后三十二分钟,那至少也得做点有意义的事情。如此想着的克劳德开始在笔记本上整理回国之后的报告。没有找到和“种子”相关的一点情报。他有些失望地想着,这究竟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
毫无防备,他是一开始就被盯上了吗?他自问道。一切从奥森塔尔酒店的凶杀案开始就偏离了正轨。有人在用这场案子监视他,试探它,并且还成功了。AEON公司撤销了发布会,明面上是因为燃气爆炸,克劳德虽然不这么认为,却找不到反驳的理由。他感到无力。几秒之后,一个念头钻进了他的脑海。
那么,那个字条究竟是用来干什么的?参议员勃朗宁知道它的存在吗?如果他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个东西给我呢?这个字条带着他们找到了欧文·温德贝里博士,知道了“安德尼斯”究竟是怎样的存在,然而也给这个老人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死亡。但同时克劳德也看到了其他的东西,甚至了解了在背后监视他们的眼睛。这张字条由他带到这里,又把他带离这片土地——那么勃朗宁这老家伙究竟是在打什么算盘?
想到这里,克劳德皱起了眉。他没有摸到“种子”的影子,却似乎因为意外而得到了正在被人垂涎的“名册”。然而他对他所得到东西的价值还一无所知。将自己调离部队,远至北欧中立国家进行探访,除了得到一个接一个的谜团之外,似乎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收获。对于因循目的而行事的人来说,这并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结局。克劳德并不认为自己追求的仅仅是某个目标,这些谜团让他热血沸腾。然而这并不是让他急躁的主要原因。
他想起了在旅馆身亡的蒙特·斯特林堡,那个基因化学家;还有因他而亡命的温德贝里博士,那个追逐生命圣杯的勇士——究竟是什么人在跟踪着我,阻挠着我的行动,让这些无辜的人失去生命?笼罩在这些问题答案之上的疑云固然讨厌,但让克劳德反感的是这种恐怖活动的行为,这更驱使他想要找出他背后的影子。
有人明显对“名册”感兴趣。他们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如果能够监视到我拿到了这个东西,还拥有强大的杀手集团,那他们也应该拥有强大的信息渠道——为什么不直接拿走这个名册?为什么给我字条的那个家伙也没有拿走名册?这是不是另一个陷阱?
克劳德用漂亮的镜面字把脑海中的疑点一一记下。突然,他猛地合上了笔记本,将它放回背包。
他感到有些奇怪。
车子正在缓缓驶过冯蒂思登公园。克劳德竖起耳朵,他听到了收音机的杂音。这不寻常。中子干扰正遍布地球圈,基于电磁波的长程无线通讯机能已经瘫痪。现在的通讯方式大多是有线网或是低频讯号网,特别是民用通讯,几乎没有无线播报器械存在——为什么这辆车还会开着收音机?
他扫视了一下车内的配置。这是辆经过改造的坚实轿车。但毕竟是个老牌子,木质驾驶板上的签名向它的乘客宣告了它是一辆生产于战前的轿车这样的事实。收音机已经成为无用的废品,在新车上悉数拆除,但老式轿车依然拥有复古收音机这一点并不太过稀奇。但总是给人一种脱节的感觉。
“邓恩先生。”克劳德开口道。布莱茨立刻抬起头,迅速用车内后视镜看了他一眼。
“说?”
“把收音机关掉,太吵了。”
邓恩伸手去按收音机的开关,他按了一下,没关上。他又按了一下,收音机还是继续发出杂讯声。
“这东西估计是坏了。”他摇摇头。
“调一下频道。”
布莱茨向后视镜看了一眼,放慢了车速。
“前面是凯利中心——温拿大楼就在那里。”他说,“如果是无线电发报机的话,我们就去那边的地下停车场。然后换一辆车。”说完,他从腰后抽出手枪,单手转动方向盘,开始驶向格林商务中心的圆环广场。温拿大楼那覆盖了玻璃幕墙的身躯是斯德哥尔摩的制高点,它的底层拥有能够遮蔽信号的地下车库。同时,他降下了车前盖左侧,覆盖着橡胶护套的紧急联络用天线。
收音机依然沙沙作响。布莱茨伸出手,用环扣着手枪的食指和拇指转动调频钮。
红色的指针颤动了一下。一百三十七兆赫。之后,它发出喀嗒一声脆响,无论旋钮怎么移动,指针都不再变动自己的位置。“多半是坏了。”布莱茨低声用法语喃喃自语,并嘟囔着一些不怎么入耳的脏字。
克劳德感到全身的肌肉紧绷了起来,他悄悄解开了安全带,并撤除了车门保险。他放松手腕,调整了一下手枪的重心。拥有坚实感觉的枪柄传来讯息,手枪的弹夹是满的。他腾出手,从背包里拿出三个备用弹夹,两个放在左侧的口袋,一个放在右侧的口袋。随后,他从背包的夹层拿出一把万用刀,将它牢牢地握在左手。他伸开左手的食指和中指,用力扣在车门把手上,并把全身的力量集中在左肩。
轿车缓缓驶向地下室,克劳德能听到沙沙声正在不断波动。突然,他听到收音机里传来一声极其突兀的高音,他条件反射地低下头,同时向前座的邓恩发出警告。
“趴下!”
沉重的五声闷响从左侧袭来,驾驶座一侧的车窗经受不住大口径步枪的连射,在第四发袭来的时候被炸成了碎片,随之而来的是邓恩连续爆发的怒骂,他的头低在方向盘下面,飞散的玻璃珠击伤了他的耳朵。他加紧油门冲向车库的备用门,子弹的尖啸再一次划过邓恩的耳旁,这一枪击碎了左侧的后视镜。
好极了。克劳德使劲咽下一口唾沫。他们终于等不及了,这些该死的狐狸。他暗骂着。“布莱茨!快出来!”
车子倾斜着停在不算拥挤的车库里,停车姿态不算优雅,但没时间凡事都做到尽善尽美。“等等,我试试关掉电源能不能让收音机停止。”布莱茨·邓恩一面说着,一面抬起身子,将身子前倾,伸手扭动车钥匙。
就在钥匙复位,刚要被拔出的一刹那,克劳德听到前座传来一声震耳欲聋的爆响。气囊突然暴涨,巨大的冲击力一口气将布莱茨·邓恩的下颚骨撞脱臼,同时把他的脑袋猛力向后挤去。这一记猛烈的攻击让他一瞬间被自己的喉管拉扯得无法呼吸,仰身被压在驾驶座上,紧接着,飞出的方向盘刺穿了他的肺叶。他发出短促的“呵、呵”的喘气声,他费力地去推车门,紧急冲撞锁死装置已经启动了。
这时,克劳德已经拉动车把手,猛力用左肩冲撞被自动锁死的车门。他的反应够及时,因为他在邓恩转动车钥匙之前拉动了把手。
车子的插销松开了。他一个侧滚翻出轿车,然后他翻身爬起,用左手的万用刀插入驾驶座的钥匙扣,同时用力用枪柄和手腕合力击打刀柄,然后一口气推着刀顺时针转动。插销向内弹起,紧急开锁保险被激活。克劳德听到咔嚓一声,他立刻拔出刀,任由刀飞落在几码远的水泥地上,然后猛力向外拉门把手,一下、两下、三下,他听到门侧插销不情愿地喀锵作响。四下、五下,车门终于被他拉开了。可他还没伸手触及被挤压在座椅上的邓恩,另一声巨响又在他面前炸开。
他条件反射的动作救了他一命。克劳德踉跄着后退,然后摔倒在地上,他摸起了万用刀,塞进裤兜里。然而他再次翻身跳起来的时候,已经在离卓克勒轿车二十多码远的一辆卡车旁了。克劳德扶着卡车车身站起来,看到气囊爆炸了,里面似乎装了某种粉末,随着气囊破裂而飞散,弥漫在车内。
他弯腰绕过卡车,想要接近自己的轿车。他听到了子弹划破空气的声音,接着是枪声在空荡荡的车库里炸响,并且不断反射回音,让他辨认不清射手的方向。正当他准备跳出卡车背后的阴影,寻找枪手的时候,更加猛烈的爆炸声像重锤一样猛击他的耳膜,灼热的暴风让他闭起眼,朝着反方向被刮倒在地,随即滚翻到车库另一个区块的门柱底下。是自己的车子爆炸了!可怜的布莱茨·邓恩,希望他在爆炸之前就断了气。那是一发大口径步枪用的高温破甲弹,它在车门上划出火花,引爆了车内的粉末。
爆炸震落了一个区块的日光灯。车体燃烧的哔剥声中,夹杂着急促的脚步声。借着燃烧的火光和背后的灯光,克劳德猛然跳起,冲进了一片灯光忽闪忽灭的车库C区。又是几声枪响,克劳德就地卧倒,向前滚翻。子弹在地板上,其他车的车顶上、车身上蹦跳,迸溅出火花。他用一辆车作掩护,滚过车身的阴影,左脚着地,半跪在地上,用左手托住右手瞄准,连续开了三枪。他看到忽明忽暗的白墙上闪过一个影子,它忽然一沉,消失在另一些车子的轮廓里。
该死的杀人犯!克劳德突然感到浑身的血都在往头顶上涌去。他绕过车,飞快地追逐着那个影子。他听得见那个脚步,那个人本能做得更好点,可他背着步枪,又似乎被刚才的流弹擦伤,脚步声有些凌乱,但依然不停地朝着停车场深处狂奔。克劳德翻身跳过一辆轿车车头,借着车顶作支点,朝着脚步消失的方向再次开了三枪,脚步依然没有迟缓,但克劳德听出它变轻了。它丢下了步枪,朝着左侧方奔去。他是要进大楼!克劳德立刻拔腿狂奔。从紧靠大楼入口的一辆银色车旁射出一发子弹,没有打中,接下来他看到影子翻滚过车子,又是连续的射击从最接近大楼的立柱旁射出。克劳德丢掉还剩下一发的弹夹,左手递上新的弹夹,对着枪声的源头短促地发射了两枚子弹。影子刚要跑到安全门入口旁的立柱,突然身子一斜倒了下去。一枚子弹深深挖穿了它的大腿,它先是单手撑地,然后就地滚翻,在立柱后面不见了踪影。
它不见了。克劳德谨慎地贴着一排车子,碎步接近影子倒下的地方。它跑不远,安全门也没开,它应该是藏起来了。克劳德一面从裤兜里掏出万用刀,反手握紧,然后紧紧贴着一辆灰蓝色的宝丽来轿车,重心放在右脚脚底,几乎要半蹲下来,他快速地扫视了一下周围,然后卸下了还有五发子弹的弹夹。弹夹落在地上,在安静的车库里发出几乎惊人的巨响——
就在那时,影子从克劳德的身后跳了出来,他向前伸着右手,因为站立不稳而无法持枪,那个人也干脆扔掉了武器,银色的闪光朝着克劳德的后腰凶恶地刺来。克劳德的脑子里炸响了一声不知是哪种语言的呐喊,这声呐喊穿透他的身体,让他爆发出全身的力量。他的重心突然下沉,同时向外倾斜左腕,用尽全力地转过身来,他的万用刀贴着那人的军刀,发出令人寒毛直竖的刺耳刮擦声,不到一秒钟,万用刀和克劳德小臂组成的三角就架住了刺来的刀尖,同时他的左腿迅速划过一个半圆,狠狠地砸在那个人的右膝盖弯侧。咔吧,克劳德感到那个人骨头错位的声音,影子发出一声尖利的哀嚎。这时,克劳德已经完全回转过身体,他借力用反折的刀刃镰刀般割伤了那个人持刀的右腕,并同时用右手猛击那人的鼻梁,那人倒退了两步,撞上了另一侧黑色的卡尔牌轿车,触碰警报发出怪响,掩盖了那个人低声的呻吟。克劳德迅速上前一步,夹住那人持刀的右手,用膝击踢飞了他的刀。军刀滚落在地上。那个人伸出右手想要抱住克劳德的脖子,克劳德却立刻贴近身,用手枪的枪柄痛击来者的眼窝。他又发出一声嚎叫,瘫倒在卡尔牌轿车的车门上。克劳德把枪扔掉,将万用刀换到右手,同时用左手使劲按住那个人的右眼。
“谁派你来的!”克劳德用北欧语厉喝,同时在左手手指上又增加了力道。
“啊!你要弄瞎我的眼睛!我看不见了!来人啊!”
那个褐色头发的年轻人歇斯底里地狂叫着。
“你要是还想留着自己眼睛的话就给我闭嘴!”
那人立刻放低了声音,他想趁这一瞬间推开克劳德,可克劳德不仅更在左手上施力,还猛踢他的伤腿,让他几乎跪倒在地上。
“天哪!我只是个拿钱办事的!”
“我再说一遍,谁派你来的。你要知道,让你眼瞎可不是那么好受的事情。”
“哦,见鬼!他妈的!我怎么知道?我怎么…电话,都是电话!我只是接了个电话,名字…车牌…都是他们提供的,妈的,我连你的长相都不曾见过,瞎了我的眼!你这狗娘养的恶魔!”
克劳德算是搞明白了。这个人是个雇佣杀手。接到一个匿名电话,完全按照指示行动。这个人甚至不配知道雇主究竟是谁,当然,他也不会在乎。他只需要等待一笔可靠的酬劳,输进一个可靠的帐户,就可以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他说的没错,他只不过是个跑腿的。
“我他妈不知道,我只管收钱,谁他妈管你是谁!你是个恶棍!杀人凶手!疯子!放手!……你绝对是个疯子!来人啊!”
克劳德再次朝着那个人腿上的伤处猛踢一脚,他立刻不再乱叫了。他开始思考,为了那几百张票子而赔上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值得。
“哦!妈的!你这个魔鬼!这下我要残疾了!”他嘶嘶地抽着冷气,用他那没受伤的眼睛瞪着克劳德,“我说过我不知道!这一行不需要知道雇主是谁,我只管拿钱。他们付了我很多钱,见鬼……你想要的话我分你一大半,分你八成都可以,真是白日见了鬼了……”
“你开的车子在什么地方?”
克劳德腾出右手,按住那人的脑袋,作出撞向蓝色宝利来车后视镜的动作。
“嘿!等等!我没开车!”
咚!他的脑袋被撞在后视镜上,把后视镜都撞翻折过去。他歪斜的鼻子再度流出血来。他叫了起来。
“听着!我没开车!不用……不用开车。我就待在这里,他们吩咐我看到这辆黑色卓克勒就开枪……”
克劳德让左手滑到那人的后脑,抓住他的头发,把他的头用力向后扯,这一下他几乎发不出声音来,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让这家伙也体验一下布莱茨死前的感觉就好了。克劳德摇了摇头,继续保持着这个姿势。没过几秒,这个人就因为失血、伤口的疼痛和短暂的窒息而休克了。他软绵绵地倒下去,顺着宝利来车的车门滑倒在地上。
克劳德弯下腰,捡起手枪、弹夹和那个人丢下的军刀。那是一把斯丁克牌的军刀,很常见,也看不出什么名堂。他先把刀扔到很远的阴影里,确保那个人醒来之后够不着自己的任何武器。他放下自己的手枪,把那个杀手翻了个身,开始搜查他的口袋。克劳德没有找到车钥匙,或许那个人说的话是真的。他从杀手的口袋里摸出了一张旅店的房卡。丽莱酒店,苏文根环道1011号。他回想起了那个低矮的白色楼房。303室。他把这张卡收进了自己衬衫的口袋,继续翻找杀手的裤兜。他很快找到了那个人的钱包,里面鼓鼓的,装满了瑞士法郎、英镑和杂七杂八的欧亚货币。他还找到了一张瑞士邦联的护照,一张德文区护照和欧亚联邦通行证。他快速地翻看了一下护照。这个人是个流窜在欧洲的职业杀手。看起来,这位好心的杀手给他送上了离开这里的钥匙。他把护照收在背包里,把钱全部拿了出来,分散装进了背包和口袋。他还从这个人身上搜出了一张胡乱折叠着的纸条和一小盒火柴,全是从旅店带过来的。这个人还没有把文件烧掉,因为这样会触发酒店的报警系统。他轻轻呼了一口气,展开了这张笔记纸。
上面用铅笔潦草地写着两个德文单词。普朗克(H、C、E),阿尔法。
克劳德把这张纸和火柴塞进左侧的裤腰袋,又把空空的黑色人造革钱包塞回了杀手的裤兜。他将那人安置在黑色卡尔牌轿车的车底,靠着宝丽来车蓝色的车门,他开始整理思路。
稳妥的打算。这家伙什么都不知道,如果他办成了,目标就消失了;如果他失手了,和雇主也没什么关系。他的雇主高明地把这个杀手抛弃了。只是有些事情还想不通,克劳德用手枪的枪身扶着脑袋,有人在监视我,这是怎么做到的?他立刻就想到了身为警察的马赛厄斯。如果在交警部门有人出卖我,那他们一定是疯了。这整件事都在协议的范围内,他们怎么能得到我的信息?克劳德决定留在这里,他要找到马赛厄斯。他的队里有鼹鼠,这会造成毁灭性的结果。还有,那个收音机是干什么用的?但是车子已经被炸坏,没法寻找里面的机关了。
克劳德盯着面前这辆灰蓝色的宝丽来车。这也是辆老车。他弯腰凑近车窗,果然看到了驾驶座右侧复古的调频收音机。于是,他拔出了万用刀,再次用让紧急锁死系统失灵的方式打开了车门。他欠身钻进了车内。副驾驶座上摊着一本租车手续。那么车钥匙应该在附近的停车管理室。司机把钥匙交给这里的管理员,让他帮忙停车。克劳德钻到驾驶室底下,掀开了接线板,用应急启动的方式发动了车子。宝利来车发出一声短促,尖锐的滴滴声。同时,他看到驾驶台显示器上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叉字光标。紧急启动只能驱动这辆车的备用电池,它只能启动三分四十秒。足够了。克劳德用舌头湿润了一下干裂的嘴唇,驱动车子开出地下停车场的A区,借着车灯,他快速地浏览了一下墙上的标志牌,驱车朝着凯利中心下沉式广场的入口驶去。
还剩下一分二十秒整。午后高纬度地区特有的冷冽阳光依然有些刺眼,克劳德不得不放下车窗的遮光板。他低下头,打开了收音机。没有信号。他转动收音机的调频钮,紧盯着灰色的指针在黑金色的指示面板上缓缓移动。收音机逐渐有了不断跳动的吱喳声,那是通讯干扰后电波通讯特有的杂音。他一点一点地转动旋钮,指针逐渐指向调频一百三十兆赫。杂音降低了,变成了均衡的噪音,随着指针的移动逐渐增强,调频一百三十五兆赫、一百三十六兆赫、一百三十七兆赫……杂音忽然变响,几乎是雨点般均衡的声音,迷雾一般回荡在车内。一百三十八兆赫、一百四十兆赫……声音逐渐减弱,杂讯逐渐增强,最后彻底失去了信号。
调频一百三十七兆赫有一个强烈的信号!
克劳德扫了一眼不断跳动的蓝色标记。还剩下八十秒整。他驱动车子,驶入了下沉式广场,沿着广场绕了一圈,同时打开了增强天线。他旋动旋钮,指针在一百三十七兆赫周围摆动。他仔细听着杂音的变化。还剩下二十秒。克劳德调转车头,猛然加速驶回停车场,随意找了一个空位停下。他打开车门跳了出去,车门在他身后牢牢锁上,并发出几秒钟有节律性的滴答声,表示自己已经耗尽了备用电池。
他大概知道这附近有个发信源了。他再次打开万用刀,拆下了这辆车的增强天线。他把天线缩起,收到背包里,然后双手握住手枪,以立柱为掩护,快速接近刚才和杀手搏斗附近的安全门。
他听到了脚步声。由远及近。克劳德立刻闪身贴近拐角的墙壁。有个人正打着手电向这里接近。他厚厚的西装一侧鼓鼓囊囊的,应该是带着什么自动武器。这里都是些什么人?克劳德用牙齿咬着下唇。紧盯着逐渐逼近的手电筒。他把手枪塞回腰后的腰带上,枪柄的触感有些拥挤。他腾出手,放松了一下肌肉,随即绷紧了身体,身子下沉,作出准备起跳的动作。
那个人不紧不慢地走着,很快接近了这个拐角。大功率的警用手电将昏暗的车库照亮,一些银色车身的反光甚至有些刺眼。他走到了这个拐角。突然,克劳德从他的右侧猛扑过来,那人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脖子就从一侧被狠狠掐住,克劳德的拇指钳住他的喉结,那人来不及叫出声就摔倒在地上。克劳德用全身的重量压住他的右手,让他没法抽出挂在西服里的武器。那人先是挥动手电柄朝克劳德打过来,却被克劳德抬手击中手腕,手电筒脱手滚落在地。他旋即张开五指朝克劳德脸上猛抓,紧接着,这个人的脸,脖子,胸口,锁骨遭到了连续的重击。他被打得咳嗽起来,仰躺在地上,用克劳德听不大懂的语言低语咒骂着,没给他一秒钟的喘息时间,克劳德抓起地上的手电筒,先是照得那人背过脸去,然后反握手电筒,用沉重的手柄狠砸他的耳后神经丛。那个人顿时失去了知觉。克劳德熄灭了手电,拎起那人的领口,伸手绕过他的脖子,摘下了他左耳和脖子上挂着的步话机。
步话机里传来的声音有着很重的杂音,这让这些人的话语更加难以分辨。克劳德勉强能听出这不是标准北欧语,而是来自欧亚联邦的德语区方言。他连听带猜,大概摸清了这个人的来路。
他们是这栋大楼里某个公司雇佣的保安部队。看起来是私人安保公司的人。克劳德把手电筒放在一边,把昏迷不醒的保安拖到墙角。他没有从这个人身上找到任何公司标记,这并不让他感到惊讶。他从这个人身上搜出了一张安全门的磁卡,上面用瑞士德语写着“A级安全”。他把磁卡揣在兜里。克劳德想了想,把步话机拆开来,把背包里的增强天线装了上去。样子并不怎么好看,他关闭了步话机的通话功能,仅留下接受信号模式。他把耳机挂在左耳,滋滋的电磁杂音刺激着他的耳膜。他拆下了那个人的自动武器吊带,用它把步话机挂在旅行夹克内侧。克劳德捡起了那把自动武器,那是一把突击手枪,装着黑塞光学公司的瞄准镜。他把弹夹拆开来看了一眼,又装了回去。他向那扇暗红色的安全门快步走去,门旁的安全阀闪着微弱的红光。
III.
同时刻,巴林,欧亚联邦大使馆。
布尼尔·克莱芒握着大使馆一秘办公室的电话,手心里渗出冰凉的汗。他换了只手,把湿漉漉的右手在裤子上蹭了蹭。十七秒之后,量子加密器的滴答声结束了,一个曾经,现在依然令他讨厌的声音在电话的那一头响起。
“东欧区安全局。”
“见鬼,怎么是你!我是巴黎的谢列平。给我接谢米恰斯内!拉夫连季·谢米恰斯内!内务部的!”
“没有这个人。”
“尽他妈扯淡!内务部现在不是谢米恰斯内在管吗?”
“你在说什么?谢米恰斯内同志一年前就不在内务部办公室了。”
“听着,安德洛博夫同志十五分钟前才给我打电话,要我用这个号码十五分钟后和拉夫连季联络一次。”
“先生,跟安全局胡说八道可是非常严重的罪行。我无法保证你现在的生命安全,我推荐你挂掉电话,因为你已经在安全局的监视之下了。”
“少给我来这套了!我是谢列平!我知道你们有人听得见。我告诉你旗子,给我老实记好,汇报上去。”他压低了声音,“边境一号。”
对面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耐烦。“没问题,乐意效劳。”
通讯被切断了,布尼尔盯着手表,他头一次感觉秒针的移动有多么的缓慢,跟乌龟爬似的。他抬起头,用右手贴近脖子,用脉搏计时。十秒、二十秒、二十三秒。二十三秒之后,空白的电话线里传来了他熟悉的加密器滴答声。接下来是一个沉稳老者的声音。
“这里是莫斯科。我是克留奇。”
“克留奇?好吧。这里是巴黎。我是维特利·谢列平。”
“我有几十年没用这条线路了。这条线都快废了,你要干什么?”
“安德洛博夫跟我联系了。”
“不管他说了什么,我都劝你别插手这事情。你现在和莫斯科一点关系都没有。莫斯科也不希望你和她有任何牵连。”
“谁管莫斯科怎么想?我只想知道,我们九年前那次行动的名单还在不在?”
“什么?这种事情你应该去找内务部啊,我的老天!你怎么找到我的头上来了?这破线路加密了吗?”
“加密得跟总统的内裤一样。谢米恰斯内到什么地方去了?”
电话那头沉默了。
“你在听吗?克留奇?”
“你现在是什么情况?谢列平?”
“我只需要九年前行动的名单,目前一切都还过得去。我不会管安德洛博夫的破事,让他自己擦他的屁股去。不过你得知道,当下这会儿这事情在这个级别闹得挺大,我不管也有其他人来管。”
“你要那种进碎纸机的东西干什么?”
“因为我知道这玩意压根就没有进碎纸机。这是证据。克留奇,内务部出了什么事情?”
“我宁愿你不知道。”
“那你得快把他找给我。我得提醒你,文件只有谢米恰斯内的协议才能打开。”
电话那头再次沉默了。
“克留奇?我不能在大使馆待太长时间,我现在忙得很,你懂吗?”
“我只能告诉你,谢米恰斯内不在办公室。”
“有人告诉我他一年前就不在了,他没留下临别赠言吗?”
“我告诉你。谢米恰斯内已经不在办公室了。”
“那他现在在什么地方?”
“谢米恰斯内不在办公室。”
“噢!这日子没法过了!” 布尼尔·克莱芒,电话里的维特利·谢列平感觉自己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喂?克留奇,这是谁干的?”
“我他妈也想知道!”
“什么时候的事?”
“五小时前。”
“该死!哦,该死的,天杀的畜生!你们有没有人到安德洛博夫那边去?他需要支援!”
“我认为现在讨论这种事情已经太晚了!他们已经出发了!”
“那就快想个法子告诉他们,动动你的脑子,克留奇!快挪挪你的屁股!那是个圈套!然后记着,别待在办公室里,放弃这条线路!”
说完他就挂断了电话。
布尼尔·克莱芒感觉自己浑身上下都湿透了,和吸饱了冰水的海绵没什么两样。他把桌子上的小圆帽拿在手上。他在离开电话的时候踉跄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上。他感到天旋地转。他当然知道,事件的进展不会等待他的脚步,但这也太快了。
东欧安全局内务部的主任,拉夫连季·谢米恰斯内在五小时前被刺杀了,和他不同国籍的同行一样。他无法想象局里对于这种奇耻大辱会作出何等反应。
他刚刚抓住一点的蛛丝马迹,到这里又断了。东欧安全委员会也好不到哪里去,照样惨败。谢米恰斯内这家伙就是个活的情报库,他手上紧握的是九年前参与打击地下情报网的全球反情报行动“永久日落行动”的参与者名单。这上百名参与者现今无不是全球情报业界的领袖人物。
他一死,参与者名单就随之无法追查。布尼尔的背后已经损失了中情局的局长,这下他的前上司也随着他的死对头而命赴黄泉。杀死他的究竟是什么人?他几乎要昏过去了——那么,下一个又会是谁?
但已经没有任何多余时间能留给他思考这个问题了。
安德洛博夫向他报告了一个更加恐怖的事实,还是进行时。这个曾被诸多通俗作品描绘过的情节终于成真了!东欧北冰洋舰队的一艘核动力潜水舰在五小时前下落不明,刚好是谢米恰斯内死亡的同时。
可是布尼尔已经知道了,当他放下巴哈姆·古德勒给他的电话的那一刻,他就完全清醒了。这是个声东击西的圈套!暗杀者的目标就是前往处理潜水舰事件的安德洛博夫!
可怜的安德洛博夫!他是在安全委员会里掌握着半个北半球军事地理密码图,以及惟一能够发布该图阅览通行证的人,他一死,由旧俄联邦绘制,可以用作地形导航的密码图也将按照协议被永远封存,他们的第二条线索又将石沉大海。他必须立刻把这件事报告给什么人。可是报告给谁才比较好呢?
“听着,你要是敢把我到过这里的事情透漏出半个字,你就会被立刻撤职,到一个你都从来没在地图上见过的收费站当一辈子收费员,这事情没得商量,你懂吗?”
布尼尔如此严厉吩咐过大使馆的一级秘书之后,推开了办公室的木门。大使对他点头哈腰,巴不得这个瘟神快点离开。
IV.
斯德哥尔摩,温拿大厦。
安全梯里只有最低限度的照明,克劳德在楼梯上奔跑,快速跑出了地下层。杂音在耳边忽高忽低,这样他就能根据位置的变化大致推断出信号源的位置。
温拿大厦的一到十层是商场,再往上就是商务用楼。克劳德整理了一下因搏斗而弄皱的旅行夹克,从背包里拿出那副玳瑁边的眼镜。他的帽子已经在车里烧掉了,这让他有些心疼。他整理了一下头发,让它看起来更凌乱一点。现在的他看起来就好像是个自助游的旅行者,正在这个斯德哥尔摩城数一数二的大商场闲逛。
他的背包里有一把自动武器,外面的夹克兜里有一支手枪,裤腿里还有另一把满弹夹的手枪。克劳德把万用刀揣在兜里,让握刀的左手和握枪的右手都缩在旅行夹克里。他向四周扫视着,来来往往的人没觉得他有什么特别之处,毫不在意地与他擦身而过。
克劳德调整了一下胸前增强天线的位置,他解开夹克的上缘,让天线指着大楼楼顶的方向。听不出杂音有什么不同,因为混凝土也有阻隔电波的能力。但他敏锐地发现,这个动作立刻引来了这一层楼几个人的注意。
这几个人不是保安,他们穿着灰色、黑色和蓝色的西装,看起来就好像是在大楼里上班的白领。克劳德快速地躲到一面墙的后面,把天线收回,拉起自己的夹克,然后表现出什么都没有发生的样子,向安全出口走去。
他通过四周店铺的镜面墙看到,有穿着黑色和蓝色西服的两人很快走开了,但穿着灰色西服的那个人却开始朝着他的方向前进。他的速度很平均,但很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电话卡,看起来是想找固定电话的样子。但克劳德发现,他没有东张西望,而是紧紧地盯着自己。
克劳德推开安全门的同时,向后再次瞥了一眼。从另一个方向有一个穿着褐色夹克的短发男子也在向着自己靠近。他走两步就急躁地抬起手,步伐很大,看起来是急着赶午班的公司职员。不过他还是太显眼了,克劳德所走的方向只能通往顶层客房的货梯,而这个奇怪的公司职员却快步朝着自己的方向走来。
克劳德很快看到了货梯的门。他向后看了一眼,然后把兜里的手枪插回腰间,同时把万用刀换到了右手边的兜里。他点亮货梯的上行键,看着楼层数从地下逐渐接近四楼。同时,他后退了几步,侧身面对安全门。那个穿灰色西服的人应该很近了。他从楼梯间里推出了一辆手推车,上面全是清扫用的工具。他把手推车推向安全门,一脚踢翻了灌满清洁液的水桶,混杂着泡沫的蓝色液体洒了一地,克劳德又一脚踢松了放拖把的夹板,让拖把倾斜出去。
他听见了脚步声。克劳德看了一眼电梯的楼层数。电梯还有一层就要到了。很快,从身后响起了安全门被撞开的声音,穿着西服的男子推开了安全门,赶电梯一样向他冲过来。电梯门开了。克劳德拔腿向电梯狂奔,钻进了电梯,那个西服男子见状立刻加速。他虽然绕开了斜向伸出的拖把和推车,却不可避免地在皮鞋上沾上了清洁剂,脚底发出打滑的吱吱声。他追上了。这个人一只手挡住门,一边赔礼道歉“对不起,我赶时间。”一面猛按关门键。
克劳德后退了几步,作出不予理会的样子,靠着电梯门口的一角。
电梯快速上行,没有在任何一个楼层停下。克劳德抬手轻触自己的耳机,同时背过脸,好像在和什么人低声说话一样。克劳德看到,正看向他的那个人眉毛微微地抖动起来。他的面部表情先是僵硬起来,又夸张地和缓下来。六十五层快到了,西服男子向他靠近过来。
“哦,不好意思,你挡住上行键了,我要换个楼层。”
他做出抬手看表的样子,左手伸进了西装内侧。克劳德侧身让开他。他也仅仅是怀疑,并不能确定这个人究竟会不会对他做出什么举动。
那个人的右手伸过来,似乎向靠在电梯壁上,他向前一步,和克劳德的身体只有不超过二十厘米的距离。他的右手朝着按键伸过去。克劳德注意到他的脚。他的双脚同时转动了一个角度,正朝着自己的方向!这时,那个人抬起的右臂挡住了自己的视线。就在下一瞬间,从那个人紧握的左拳内闪出镀磷金属特有的非闪光曲线。那是一把折叠刀,正高速朝着克劳德的喉咙刺来。
克劳德的左臂绕过电梯间内的扶手,将它夹在关节之间,同时右手猛然出拳,先来者一步狠砸在电梯的停止按钮上。上行电梯突然停止,让那个人毫无准备的身体失去平衡地一颤。克劳德猛吸一口气,同时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腿部。他趁着那人失去重心的一瞬抓住了他的左手,同时抬腿痛击他的胸腹膈膜。那个人被踢得向后飞摔了出去,被紧锁住的左手腕也被拉伤。克劳德向前一步打掉了他的折叠刀,同时抬腿踢他的膝盖,小腿,并用双肘、双膝连续而骤烈地侧击他的耳后,攻击他的胸口和腹部。那个人被打得几乎陷进了电梯壁,缩在电梯的一角,痛打他一分钟之后,克劳德抓住他的领子,把他神智不清的脑袋撞在电梯壁的金属扶手上,冲击让停止的电梯随之一震。那个刺客不情愿地发出一声哀嚎,趴在了地上。
他从那个人身上搜出了一个更加精巧的步话机。他发现这个人的步话机上粘着一个小字条,他把字条小心地扯下。上面用花体写着一个小小的“阿尔法”。
“阿尔法?”
克劳德翻出了他口袋里的纸条。那上面也有一个同样的单词。这是什么意思?
他把这个西服男子的步话机摘下来,捏在手里。然后他拿出万用刀,撬开了电梯门。
电梯停在了六十五层。他跳出电梯门。
这一层没有灯光。他抬头向上面看去,也没有一点灯光。唯一的光源来自地上的发光物。这是一种信号弹,拉开之后能够保持燃烧和照明很长时间。克劳德连续向上走了五层,楼梯的拐角全都是燃烧的信号弹。在这种极致的安静中,他耳边均匀的杂讯越来越强烈。
那个发信源在这里吗?
克劳德想了一下,觉得还算是一个可靠的推测。这里是全城的制高点,发信源在这里的话覆盖范围会更大一点。他贴着墙,摸黑向七十三层走去。再向上就是电梯控制台了。他撬开了七十三层的安全门,向内部走进去。
阳光很刺眼,刚适应了黑暗的双眼有些不适应。克劳德眯着眼睛朝里面走去。这一整层什么东西都没有,是一个整体。四周都是窗户。克劳德看到了那个靠窗摆放的东西。他感到全身发麻,脸颊上像是有一种灼烧的感觉。那就是一个无线电发送器,一个功率强大的发送器——强大到足以盖过中子干扰的杂讯。
那个黑色的东西由两个抛物面雷达组成。纯黑色,不反光。像是紧贴在一起的耳朵。它高两米,树根一样的接线盘根错节,连续到楼层面上的无数插口。围绕着这个发信器有一个半圆形的办公桌,克劳德走近那个桌子。那是个房间里的房间。他走进去,身上的灼烧感顿时消失了。
他摘下耳机,放在桌子上。他的左耳嗡嗡作响。都是刺耳的杂讯害的。他在办公桌前停住。
“Audientis”。桌子上刻着一块铭牌。“倾听者。”
“什么玩意……”克劳德环顾四周,他没有看到任何类似于监视器的装置,这有点不寻常,但他意识到,这可能是因为发信器所放射的强大电波会损害监视器的探头的缘故,所以没有安装。
于是他坐了下来。“倾听者?”他暗自重复了一遍。这个办公桌是一个整体型的电脑,上面的屏幕显示出三个固定的红色光点和三个移动着的蓝色光点。克劳德盯着蓝色光点看了几秒,突然跳了起来。
有两个蓝色光点的移动路线都朝着一个方向。这是索姆和凯尼斯的车子!他皱了一下眉毛。“天啊,这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他开始在办公桌上寻找开关,在他的右手边,他又看到一块铭牌。
“SQUID”。
克劳德轻轻吸了一口气,松开左手,把那个对讲机拿出来,转动调频旋钮。
一百三十七兆赫。
画面上突然出现了一个蓝色的光点,和其中一个红色光点覆盖着。克劳德露出了满足的微笑。他知道自己的行踪是怎么被发现的了。
在他乘坐的卓克勒牌轿车上,那个收音机被改成了一个定频收音机。只能接受这个频率的讯号。这个发信器用足够大的功率,固定频率地以及几微秒为间隔广播信号。车上的收音机自然会收到这个频率的讯号。因为那是一台老式轿车,收音机也是很老式的超外差接收器,接收到讯号再调解的时候,会泄漏一个固定频率的振荡。这个振荡在干扰严重的环境中极其微小,所以需要SQUID的辅助才能听见。
SQUID是“超导量子干涉仪”的缩写,这个装置能够感测到极其微小的磁场变化。本地振荡产生一个电磁波动时,车子所在的位置也会产生一个磁场变化。利用干涉仪和发信器同步工作,就能确定汽车的大概方位。三个发信器同时覆盖大片区域,同步追踪一辆车,交替工作和计算,配合现在超精度的电脑程序,就能轻易地知道自己的位置。这个装置,军事上叫做“差式主动探频干涉仪”,也就是所谓的“倾听者”。
设计这个装置的人钻了平常人习惯了中子干扰,不会注意被干扰的无线通讯的空子,不依靠装在车上的追踪器的信号,而主动呼唤这辆车上的无线通讯工具。克劳德暗自赞叹,设计这个装置的人,一定有着不平凡的大脑。不过,克劳德依然感到奇怪。超导量子干涉仪的军事开发还在最初步阶段,实用型的军用干涉仪也仅生产了几台实验品。这个人居然能够制造,并将这个技术使用在追踪方面,那么这个人到底有怎样雄厚的实力呢?
突然,环绕这一层的透明玻璃全部毛玻璃化,并很快变成了不透光的墙壁。光学造影!克劳德一愣。自己居然没有看出来。原本以为是的窗户,其实是能够实况演示外界影像的墙壁。他警觉地从办公桌前站起,在切断手中步话机的同时,将右手的手枪对准了自动打开的房间门口,食指轻扣扳机,随时准备开枪。
“喜欢这个装置吗?”
控制室的门口站着一个比他年轻一点,金发碧眼的青年男子。他的声音和他的相貌一样年轻,大概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克劳德记得这个声音,这是电话里的声音。他原以为那是合成器的声音,没想到是他的本音。
青年穿着白色的衬衫,双手悠闲地插在牛仔裤的口袋里。看到他没有携带武器。克劳德想了想,放下了手枪。
“差式主动探频干涉仪,贵重的装置。”
“X-3型倾听者。”青年脸上保持着一种骄傲的笑容,他张开双臂。“本人的杰作之一。”
“是你下令让那些保安停止追查的吧。不然就按这个速度,他们早就在我出电梯门的时候抓到我了。电梯控制室能够自由控制电梯楼层停靠与否,不用它来抓我就太可惜了。”
“因为我对你很感兴趣。克劳德·米尔先生。你的表现十分精彩,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为你是一个不擅长肢体格斗,专坐办公室的探员,原来你对Savate(法式踢打术,青年故意用了法语。)也颇有造诣。听说你还是军校里的击剑好手,真是和书中的福尔摩斯本人没什么两样。”
青年在房间里踱步,依然保持着矜持但骄傲的微笑。
“好长时间不练了,胳膊和腿也怪疼的。不过,你的行为也出乎我的意料。”
“哦?”
“我原以为造出这种新潮玩具的人会玩点新鲜把戏,没想到你居然是个如此老派的人。选择一个这么俗套无比的出场方式,真是富有戏剧性。”
“没想到你的口舌还这么厉害。”青年的表情并没有变化。“自我介绍一下吧。我是Sir. Val。哦,虽然不是音译,但请称呼我为外尔爵士。”
“从没见过这么给自己封头衔的。(1)”
“你要是见外,叫我外尔就行。V-A-L。”
“你说’不是音译’是什么意思?”
“这个名字是个缩写,原名太长了,直接叫我外尔就可以。”
“那么外尔先生,你想要什么?”
“这是我的问题。你想要什么?”外尔轻轻地歪头,有些调皮地反问。
“噢。现在我想要你的这个装置了。”克劳德抬起手在四周画了一圈,转了转身子。“别误会,不是这个干涉仪,是你的全息投影装置。我倒挺想要一个,这样我就能一心二用,不用满世界跑了。”
青年漂亮的眉毛颤动了一下。他想说些什么,于是动了动嘴唇,然后他摇了摇头,闭上眼睛。“请原谅我没法到实地和你交谈。”
“哦,听起来有点缺乏诚意。”
“我很抱歉。”
“这不是重点。我想知道的是,你想要名册干什么?”
“名册?”青年抬起头,用食指支着下巴想了几秒钟,然后他孩子气地笑起来。
“我要那个东西做什么?”
“你在电话里听起来很急嘛。”
“我从来没有说过要那种东西。那对我来说,不,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不重要。”
外尔笑着摇头,“我原本是说,你在这里会干扰我们的工作,所以我们拜托人把你送出去。”
“然后把我杀掉?”
“我可从来没有这种想法。不过,这可能是组织里其他人的意思,他们认为留着你是个安全隐患。我们有国际协议,可以排除任何干扰搜查进程的妨碍者。这个装置——倾听者,就是为了确保你能安全离开这个国家的监视器。只要你走了,我们就放心,然后一切都好办了。”
“这不是个监视人的好理由。你们雇凶手杀我。你们中间有人暗自走漏情报,我死了之后,杀手也和你们撇清关系,只能算我倒霉。做出这种事情,你所谓的组织可一点诚意都没有。”
“我说过,我们想认真对待这件事情。一旦他们认真起来,就不是我一个人的主意能够推翻的了。我也无权干涉他们的决定。是你的才智和力量救了你一命。所以我才打算和你见面,这是你应得的报酬。”外尔说,“当然,各种意义上,你的才智都救了你一命,不管是有意还是无意,真是命运的安排。”
“什么意思?”
“如果你完全没有注意到被追踪的细节,你或许会被杀死,或许会安全离开这个国家。如果你在停车场找了个车子出去找那个警官,你也就没可能站在这里和我说话。世界的因果律真是非常有趣,克劳德先生。你和我非常合得来。”
“合得来?”
“我想以个人名义邀请你加入我们。当然,我也做好了被你拒绝的准备。”
“加入一个连名字都不透露的组织?”
“你会知道的。你无论如何都会知道我们的名字的。”
克劳德点了点头,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特别是那张电脑办公桌。然后他抬起头。
“SQUID这种装置,据我所知只有ZAFT的’广告代理商’才有,并且是使用在ms上的探测器。你们是’广告代理商’? 或者是’终端机’?”
“哦,有些时候你总是会犯傻。不过,你能推出这么多就已经很不错了。”
“你们组织的目的是什么?”
“一个能让你充分发挥自己才智的地方。这就足够了,克劳德。”外尔抬起头,闭起眼睛,然后缓缓睁开。他冰蓝色的眼睛左右晃动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一瞬间,又取回了那种矜持的风度。“你为什么不问问你的同伴呢?看来又有一个人找到了我的宝贝。”
克劳德回过头,他发现原来的三个红色固定光点只剩下了一个。所有的蓝色光点都消失了。有人找到了剩下的两台干涉仪,并关掉了它们。
“我很好奇,米尔先生。”外尔的声音唱歌一般,很好听。“从这里出去之后,你想干什么呢?”
“还用问吗?当然是为了解决没有解决的事情。”
外尔叹了口气,他漂亮的脸上露出了小孩子没有买到心仪物品一般的失望。
“我只能祝你好运了,克劳德。作为礼节,你还需要什么吗?”
“请你给我一辆车就行了,麻烦不要再找杀手了。外尔爵士,这点要求不算过分,办完那件事我立刻离开,还是和之前一样,麻烦你这个饶舌的朋友保护我的两个朋友。我从此再也不和你们有什么往来,只要你们不来打扰我的调查,彼此尊重就行。别忘了,我也有协议。”
外尔挑起了眉毛。看他没说什么,克劳德继续说。
“还有,告诉你们那些想要我命的组织成员。”
他举起手枪指向房间的一角,扣动了扳机。
“这就是我的回答。”
V.
七月十八日,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当地时间,下午四时五十二分。
奥森塔姆酒店。
这是他在斯堪的纳维亚王国的一切开始的地方,也将是一切结束的地方。
克劳德摸了摸脸上的创口贴。贴面下的伤痕隐隐作痛。这是和那个穿着褐色夹克的杀手搏斗时留下的伤痕。他等在这辆灰色的卡尔牌轿车旁,依然想着要杀死他。他想起了外尔爵士那神秘,矜持而骄傲的笑容。“你将无人可以信任。”他似乎在无声地嘲笑自己。
他要把和马赛厄斯的纠葛彻底结束。这个北欧探子手下的人可能在泄漏情报。这样的话,他自己,克劳德,还有更多在这里的人都有危险。
这种情感很微妙。情报工作者之间之间的斗争都是以一方的彻底败北而结束的。他完全没必要担心和任务无关的人的性命。但克劳德的上司、朋友和同事在谈起他的时候都认为,他根本没有想去拯救其他情报员的生命,而单纯地因为情报平衡的破坏是一件威胁到他工作的事情而想去修正而已。
他从来没有听进过这些风言风语。也从来没有为他的行为辩护过。克劳德认为他从来就不需要为自己的行为辩护。
才一天不到,他却感觉过了很久。他不是第一个踏进旅店的人。在他之前,已经有很多性急的警察、骑兵队举着自动武器冲进了被警戒线层层包围的旅店。他推开车门,甚至没有注意他还戴着那副玳瑁边的眼镜。他按住手中的冲锋枪,向前挥动左手。他听见了脚步声。十二名警察跟在他的后面,举着枪推开了旅店的房门。
整个三楼还是被警戒线封锁着,先头的警员已经剪除了部分警戒线,守在每一扇房门的旁边,向着其中的一扇门举起步枪。
三零二室。房门紧锁着,爆炸产生的碎片已经扫走,被掀走的地毯露出楼层的白色砖面,像是被剥了皮的骨头一般。几个警察带着防爆盾冲了过去,另外三个警察带着破门槌。当克劳德赶到门口的时候,门已经开了。
里面什么东西都没有。尸体被搬走了,窗户和窗帘紧闭着。屋内灯光昏暗,透着一股空虚的气息。
两个骑兵警举着装置了战术手电的冲锋枪前后进入了房间。他们没有找到马赛厄斯警官。
马赛厄斯警官午后一时二十分离开了警局,他没带随从,独自前往了奥森塔姆酒店。我早该知道的!克劳德暗自责怪自己的迟钝。他想起了马赛厄斯听到他汇报时那两眼放光的表情。贪婪的猎手,追逐不可能案件的狂热侦探。马赛厄斯也是这样一个好奇的人。克劳德叹了口气,他和自己差不多。
他有些想不通,马赛厄斯明知这是一个陷阱,为什么还要去这个旅馆呢?他为什么还要特地告诉自己,奥森塔姆酒店有陷阱呢?他是想撇开大西洋联邦的探员,独享自己的案件,还是警告年轻的下一代,代替他们去迎接威胁和死亡呢?他一时想不通马赛厄斯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可以很快断定这个人的基本信息,却绝不会彻底摸透人类的心智。这让他甚至有些苦恼。如果能够知道他在想什么,克劳德就可以先他一步行动了。
“他不在这里!米尔探员。”
一位骑兵队长向他报告。
他当然不在这里,他会在什么地方呢?哦!奇怪的门房,足不出户的科学家,神秘消失的住户,还有隐约的,来自月球的低语。这个该死的老家伙!克劳德转过身,向着三零二房对面的房门扣动了扳机。子弹穿透了门锁周围,他大喝一声,抬腿猛踢门锁,冲进了凶杀案发生地对面的三零四号房间。
紧随他进入房间的三个警察发出压抑而刺耳的尖叫。克劳德厌烦地把他们打发了出去。
猎手死于猎狐的陷阱,一个多么俗套的预言故事。
克劳德看到了马赛厄斯。他强壮的身躯十字状展开,被绑在了床上。他的双手被纤维绳捆住,向两侧展开,而双脚被捆起,绑在了床脚。他就像是殉道的耶稣一般被一把长铁条钉在了旅馆的床上。他仰面朝天,睁着眼镜,胸口被铁条刺开了一个大洞,样子煞是恐怖。
克劳德快步走过去。还好自己曾经在医学院呆过,不然准会被这令人毛骨悚然的死法吓得跪在地上。他伸出手,食指和中指并起,按在马赛厄斯的颈动脉上。
他感受到了微弱的脉搏。他还没死!可能他还可以急救!克劳德向身后大喊:“我们的急救部队在什么地方?”一边按住马赛厄斯的伤口。他看到马赛厄斯无神的灰色瞳孔朝他这边转了转。
“听着,马赛厄斯先生。我们来救你了。但很遗憾,我不能保证你能不能活下来。听着,没人会抛弃你,我只是做最后的保险。把你知道的都告诉我,全部!你为什么会到这里来,为什么知道这是个陷阱。我要知道的很多,你快不行了。请你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我们还能挽回局面!马赛厄斯先生,你听到了吗?”
马赛厄斯紧紧地盯着克劳德的脸,突然,他已经陷入虚无的神志意识到了这张脸的主人。他猛咳嗽一声,积血从他喉管的缺口流了出来,把已经是红色的床单又加了点染料。
克劳德猛然抬起身子。天杀的!那根铁条不过是象征性的虚张声势,马赛厄斯早在那个之前就受了致命伤。即使他活下来,也会因为喉管损伤而无法说话。那么大脑呢?他伸手想去触碰马赛厄斯的头部。如果他被钝器击伤,那说不定已经丧失了记忆——杀手赢了,不仅用这种残忍的方式,带走了一位优秀探员的生命,让他缓缓地因失血和窒息而死。除此之外,他还把他的一切都带走,带到没有活人能去的那个地方了。这场较量他的确快要输了。
马赛厄斯激烈地挺着受伤的脖子,克劳德凑近他的嘴边,虽然他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他把医疗人员赶出了房间。这个情况下,先进的医疗设备也不过是延长马赛厄斯的痛苦而已。克劳德曾是军医,他知道这一点。
“马赛厄斯先生?”
“你…是Mil……A…aLPHA……”
“什么?你说什么?”
“阿…尔……”
“阿尔法?”克劳德感到自己的喉结在上下滚动,一股寒意掠过他的后背。
“什么阿尔法?”
马赛厄斯突然变了眼色,他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克劳德眼镜后面的瞳孔。这是陷阱,你为什么回来?读出了他的意思,克劳德不自主地向后退了一步。
就在这个时候,马赛厄斯吸入了他人生中最后一口气,然后把它呼了出来。
“快跑……!”
从深深刺入马赛厄斯的铁条底部,一瞬间放射出灼热、刺眼的光芒,一股刺鼻的化学药剂味道叩击着克劳德的神经。他看到马赛厄斯的躯体从内部开始燃烧,很快,他就在散发着刺激性气味的浓烟中变成了一具焦黑的骷髅。与此同时,那条铁管突然炸裂开来,飞溅的火球到处都是。
克劳德连忙向后退去,撞开了阳台的门。火球拖着浓烟的尾巴,顺着天花板的地板幽灵一般滑动着,飘飞着。克劳德感到举起的右臂被火球击中,顿时深入骨髓的灼热感抓住了他的心脏。他立刻脱掉了自己的外套,但是火焰依旧向他的体内钻去,不断地燃烧着。克劳德痛苦地大叫着,翻身跳下了阳台。他听不到任何声音,类似电磁杂讯的幻听占据了他的听觉神经。
很快,他感到背部撞击咖啡店天棚的痛苦,接下来是脚踝触底折断的痛楚。灼热的痛感迅速地排空了他的意识。
他听到了连续的枪声,并且感到肩膀被高速运动的铁块撕裂的冲击。他感觉正在拖着伤脚走动的身体侧飞出去,在地上滚动,每滚一下,刺激性的浓烟就从他手臂灼热的伤口喷出,让他的意识坠入无底的深渊。
克劳德·米尔这一天最后的记忆,是不断的枪声和几只手把他从重力深井中拉起的感觉。
他闻到了止血剂、麻醉剂和其他不知名药物混合在一起的味道,他感觉到什么东西被吸在了他的脸上。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做不到。面前只有燃烧着的黑暗、爱德华兹·埃文斯那焦黑的尸体向他抓来,以及几句似乎是从地狱吹来的低语。
“普朗克常数、阿尔法、白磷燃烧弹……”
“化身博士在找你……”……
“死者不会说话”……“死去的人不会再死去一次……”“无人可以相信……不要相信任何人……”“猎手跌入了他追捕猎物的陷阱……”
“Hæc est maledictio——Edward Ivans.”
(1)Sir 后应跟全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