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
七月十九日,格林尼治时间一时零零分。
北冰洋。北纬八十四度十八分四十八秒,西经四度五十二分二十一秒。
“库涅诺夫将军号”核动力攻击潜艇,舰长室。
深度九百米。
拜遍布地球,数以千计的中子干扰器干扰电波的副作用所赐,整个地球都处在长时间和大范围的无线信号干扰中。但自重组合战争(RC War)时期得到长足发展,成为全球通讯网络一环的超长波通讯网“回线”依然孜孜不倦,日夜不休地将波浪中传递着的低语织成遍布七大洋的巨网。此刻,北冰洋的超低频到极低频信道嘈杂至极。
大海是天然的干扰素,海底的通讯环境和自潜望镜望去的视野一样模糊。
这艘“北方之星”级潜艇建造于西历时代,并于宇宙纪元五十年、七十年进行过两次近代化改修。他是重组战争中同型舰为数不多的幸存者之一,也是人类史上建造的最大级潜艇之一,排水量高出其前辈“鲨鱼级核潜艇”三千三百吨,而弹道导弹发射筒也提升到了三十六枚。重组战争末期,他正是在北冰洋的塔普提夫冰架厚厚的冰层底下巡航,因此缺席了北半球最大规模的潜艇会战,并一直留守在北极点直到战争结束。
对于“库涅诺夫将军号”来说,北冰洋曾是自己的后花园。不过,在战争过去已趋百年的现在,这一代的艇员能否驯服这匹钢铁海魔,全依靠他们在摩尔曼斯克海军学院的修为造化。
沉睡于永昼之中的北冰洋底依然一片昏暗。此时的航行环境并不好。用导航员艾尔什科夫上尉的话来说,目前的情况像是用一台计算器在暴风雨云中驾驶着一架没有窗户的飞机。不过,这很符合潜艇航行的特质。抛弃模糊的无线电导航装置,这个时代的潜艇航行已经成为展现指南手数学技巧的绝妙舞台。依靠着角尺、秒表、精确海图和推演板,有经验的领航员组正以精巧和准确的航道推演技巧,指挥着这只排水量五万一千三百吨的巨兽在北冰洋底游弋。
这艘“库涅诺夫将军号”此次出航的任务是追踪一艘导航仪和通讯装置失灵的深海探测船“极光女神”,可摩根·雪弗莱上校却认为情况并不那么简单。一小时前他们已经用声呐成功锁定了这艘船的位置,发现它沿着阿尔法海桥向林肯陆架方向移动。并且声呐反应时隐时无。
“离上一次声呐信号断绝之后过了多久?”
用红色铅笔在海图上添上一道新的数位线,贝耶夫舰长把地图上的角尺和圆规推到一边。
“二百九十秒。”导航员艾尔什科夫把手中的秒表按在桌上。“我们的速度维持在三十节不变。”
“最保险的推断是这样……目标很可能是在这里。”
作战参谋诺维科夫放下联通舰桥的话筒,从椅子上站起来,用他粗厚的指节叩击着海图上的一点。“我敢说那艘船一定是在马克罗夫海盆动的手脚,沿着罗蒙诺索海脊一侧航行就能暂时脱离我们的声呐范围。”他瞥了一眼坐在房间角落,耐心地把玩着雪茄钳的老者。
“如果我们能够得到更细致的资料,就没必要在这里玩让瞎猫来捉耗子的游戏了。要脱离我们船的感应范围,这艘船的速度必须远在普通的深海探测器之上。”
“他看起来还真想甩掉我们。”贝耶夫冷笑了一声。把铅笔捏在手里。他修剪整齐的拇指指甲在木质铅笔的侧壁上刮擦出磨牙般的咯吱声。“艾尔什科夫,你现在就去舰桥修正航道,这么走下去我们会撞到海脊。把门关好。”
艾尔什科夫拿起了桌子上的秒表,简单地应答了一声是之后,就匆匆离开了房间。一分钟之后,舰长室墙上电子航术地图上所显示的航速减缓了五节,罗盘针也指向了航向0-8-0。舰首指向阿尔法海桥,开始向北美大陆方向缓速前进。
房间里只剩下三位军官。诺维科夫看了一眼桌子上泛黄的备用海图,又把视线投回了实况演算中的航术地图。代表目标的光点在3-1-0方向闪烁着“信号丢失”的蓝光,一动不动。
“你们的安全审查是什么级别?”老者从舰长室角落的沙发处站起来,把雪茄塞到嘴唇之间,却没急着点火。
他用手托着下巴,抬着头,一动不动地盯着航术地图,眯起了眼睛。
“绝密级。我们都是。雪弗莱上校。”贝耶夫把绣着银色欧亚联邦海军军徽的军帽摘下扔在桌面上,挠了挠不剩几根头发的脑袋。
“绝密级?”
“诺维科夫和我都是东欧安全局出身的,我是内务部,他是情报分析总部的。要绕过海军部的审查费了老克留奇不少口舌。”
“啧,这样啊…那么这就有意思了。”
似乎是体察到想自己投来的疑惑眼神,摩根·雪弗莱立刻补充道:
“我的意思是,看来我们都和克留奇有点联系。不过我担心的倒不是他,而是我自己。东欧安全局可是对卢森堡非常忌惮。要是你们的情报和我了解的有所出入,那合作就无从谈起了,舰长。”
“是吗?他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一桩深海探测器失联的案子。我倒是心里奇怪,为什么这种事情还会被踢到情报部门的头上。难道是圣彼得堡出了什么问题,让海军部的一大群能人好汉都没了主意?”
这句玩笑话让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上校,我们没什么好向你隐瞒的。既然海军部抱着我们的大腿求我们办事,还让我这个平日里只负责享受内务部买单的头等舱大餐的这样一个角色当一船之长,欧亚情报部门的所有人就都是一家人了。我开诚布公地讲吧,现在我们得到的报告和你手上和这份报告上说的一样。深海探测器‘极光女神’在崔克琴海盆遇险,发出求救信号。克留奇给了我们声纹识别讯号,其他的什么都没说。所以我们这次的任务是回收这枚破损的深海探测器——或者叫探测船更为妥当一点。情报没有指出它的大小,现在看来它应该不是个小东西,至少不是一个可以放进这艘潜艇的小东西。”
“不错,看来这次你们内务部可是下了血本。”
“我还能透露一些私人信息。”诺维科夫补充道。“这个探测器至少是个和‘将军’一样大的潜艇。就我们追踪得到的数据而言,这恐怕不是什么探测船。它的速度太快了,稍微推断一下,就会发现它大概在四十二到五十五节之间——最高甚至可以达到六十节,不然它是甩不掉我们的。可是有好几次,我们都被它猛烈而平稳的加速甩开——猛烈且平稳。这瞬时加速性能比我们最新的的渐进式水压推进系统要好太多。很难想象一艘科考探测器会装上这种装置……”
“很好。不过现在我不打算拘泥于技术细节。诺维科夫先生,我想知道‘极光女神’在被我们发现的时候离北美声呐防御线有多远?”
雪弗莱打断了诺维科夫的话。他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反复摩擦着它银色镀铬的表面。
“起码得有四百公里。”贝耶夫转身拿起地图上的角尺。他沿着盖在海图上的方格纸推动尺子,用铅笔在其中一个格子上用力划下一道横线。
“北纬……七十九度五十四秒……西经一百三十二度四十四秒……我对比过声呐监测记录,在发现讯号的时候它在这里。”他用铅笔的底部敲了敲桌子。
“那我们就遇到问题了。”雪弗莱喃喃低语了一声,“这张图上的坐标也没错——诺维科夫,如果这东西真不是什么探测器的话,你有没有想过它会是什么?”
他旋即岔开了话题。
“目前我只能推断出它应该是一艘军用级的潜艇,并且很可能和‘将军’同型。”诺维科夫动了动嘴唇,“我想,进一步的推论需要更多的资料。”
雪弗莱向贝耶夫伸出左手食指指了指嘴里叼着的那根雪茄。看到贝耶夫点头之后,他终于动手点燃了它。
“你很谨慎,不乱说话。很好,我可以相信你的确是情报分析出身的了。”
他走回沙发,从抽屉里面抽出一封信扔在桌面上。“我想,发现探测器后若无法回收,则不惜一切代价销毁——这也是克留奇,不,是东欧安全局直接下达的命令吧?”
“那是圣彼得堡的大能人们给的最终指令。我可不喜欢这样。”贝耶夫从上衣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张由同种信封包裹着的文件。“我们最喜欢看海军部那群白胡子老爹的臭脸。”
“很好,那我们就得和他们比一比。在此之前——诺维科夫,我们得先仔细想想,为什么海军部会给这样一份粗暴的指令?我猜那艘船一定很贵吧?”
房间里的所有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我算是明白了……那就再明显不过了,‘极光女神’是艘水文探测船……不,应该是侦查潜艇才对。”
诺维科夫用力地把手中的铅笔摔在桌子上。
“巴黎方面指使的行动,却要东欧安全局来替他们收拾烂摊子吗?”
铅笔被砸得弹起来,滚落到地上。
“行动?”雪弗莱把雪茄从嘴里抽了出来。依旧保持盯着航术地图的姿势。
“如果那是艘军用侦察船那就说得通了。巴黎方面经常干这种事情,他们利用科学勘探的名义收集大西洋联邦的北方舰队情报。可以想见这次是出了麻烦。那艘船恐怕是离北美声呐防线太近了。”
“所以我们需要抢在大西洋联邦抓住他们之前把它抢回来。”诺维科夫返身坐回办公桌前的扶手椅。“
“一般这种任务都是谁在执行?你们有谁知道吗?贝耶夫船长?你有想起什么吗?”
“这我倒是头一次听闻。不过东欧安全局并不具有探听巴黎方面一切行动——虽然我们一直在这么尝试——的权力。我们在巴黎有专门为我们服务的情报员,他和克留奇或许……”
“我没有问克留奇的事情。你就告诉我吧,这艘探测船上有没有可能全是一群遇到魁北克佬派出的追兵就把高频信号拉得震天响的蠢货?”
雪弗莱有些急躁地打断了他的话。“那艘船上到底是平民,还是执行过千百遍相同任务,训练有素的特种部队?喂,诺维科夫,你觉得哪种可能性大一点?”
诺维科夫把手指用力压在下巴上。他的头很快淹没在舰长室台灯的阴影之下,这让他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显得有些凶神恶煞。他思索了十几秒,打破了弥漫在房间里的沉默。
“船上是特种部队的可能性高一点——少量特种部队指挥和平民混合也有可能,但就行动的结果而言,并不会和全是受过特殊训练的船员相差太远。”
“换言之?”
“也就是说——他们应该知道怎么做才对。”贝耶夫接过诺维科夫的话。他双手用力搭在桌子的一角,用力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也就是说……这是叛变吗?”
“英雄所见略同啊,舰长。”雪弗莱笑了一声,把雪茄重新塞回嘴里。不一会房间里再次弥漫起雪茄烟雾的气息和换气系统恼人的嗡嗡声。
“叛乱。有意思。叛乱之前还用求救信号打出自己的位置。”他冷笑起来。
“有可能是不愿叛乱的船员发出的信号。”贝耶夫说。
“或者这个信号有可能不是打给我们看的,很可能他们是在用这个求救信号和大西洋联邦的潜艇通信。”诺维科夫补充道。
“不管怎么样,一听到这个信号,海军部和内务部里的所有人都像屁股着了火一样从他们的办公室蹦出来了。以前他们要是能在椅子上挪动几毫米,我都谢天谢地了。真是太有意思了。船员叛乱,里通外国,大量情报易手,我国非法进入他国领海的丑事曝光——好一出‘红色十月’的好戏,不是吗?”
“听起来你对这个推测不太满意,雪弗莱上校。”诺维科夫转过身子,面向摩根·雪弗莱。“目前为止我没看出有什么问题。暂时可以这么考虑。”
“那通求救信号让我非常在意。”雪弗莱深吸了一口气,“除此之外似乎也想不到别的什么可能性。探测船叛变是对现状最好的描述,安全局急躁的行为,以及海军部命令我们就地破坏证据的作风的确像是出了这样的大事。”
他没有告诉其他两人,安德洛博夫已经在前往应急处理这项事宜的路上被伏击杀。这件事是他从“终端机”传来的CR情报里解读出来的。“终端机”经由回线的情报能够被被动感应器接受,不过不知道密钥的贝耶夫和诺维科夫即使收到了这些讯息也不至于解读出来。他打算把这件事暂时先藏在自己的大脑里。
安德洛博夫不是个喜爱抛头露面的人。通过“终端机”,雪弗莱知道他手上有军用潜艇惯性和重力导航系统的同步装置。特别是在这种宛如摸黑走夜路,不能浮上依靠星光导航的情况下,这份系统母本就是潜艇的指南针。安德洛博夫一死,母本就下落不明——他仔细盯着面前的航术地图。
自终端机传来的情报指出,“极光女神”离北美声呐防御线的距离小于一百公里。而海图的记录却是四百公里——复制的手绘海图和同步于原始海图的航术地图都是这样显示的。
中间的三百公里误差是哪里来的?这通信号会不会是引诱安德洛博夫出面的鱼饵?这么一来,被急得火冒三丈的东欧安全局驱赶,千里追击这艘“叛乱舰”的自己,会不会也是扑火的飞蛾?
——要是敌人要的不是那艘什么子乌虚有的探测舰,而是这艘核动力潜艇——赶在尤里乌斯条约签订之前搭载了反中子干扰器,到目前为止依旧使用核动力的少数军用装置之一的“库涅诺夫将军号”?
跨过大洋的压迫感袭来,让他的头皮隐隐发麻。他特殊的直觉告诉自己——这个推断或许是正确的。“库涅诺夫将军号”正毅然决然,无知而无畏地航向一张捕猎自己的巨网——猎人掉进猎狐的陷阱。
“那么,做决定的时候到了。”
雪弗莱终于将视线从航术地图上移开。他灰色的眼睛直视着贝耶夫舰长的双眼。
“舰长,你认为在那艘探测舰上,反对叛乱的士兵会被杀死吗?”
贝耶夫的眉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或许……这要看舰长的觉悟。”
“我没打算和你演戏,接下来我说的话不是假设的情况,也不是威胁。”
他深吸了一口气。
“我钦佩你的觉悟。不过论指挥潜艇行动,或许你得考虑考虑。我没想着要违抗军令,不过有句老话说得不错,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我要和作战参谋诺维科夫一起,在这里解除你的职务,强行操纵这艘‘库涅诺夫将军号’离开这片海域,我想听听你的意见——你会将我就地射杀吗?”
“抱歉,我还想留着这把老骨头享点清福,所以我得问清楚。”
看到贝耶夫的脸迅速僵硬起来,雪弗莱又试着缓和一下气氛。
诺维科夫迅速地抬起头,不过他却没有其他的动作。对他来说,这位卢森堡情报局的特派专员说的话有些奇怪,他甚至有些好奇地想听下去。
贝耶夫向他投去大惑不解的眼神。他的右手缓缓摸向了腰间的手枪套。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佩枪,抬起头,摇了摇头。
“在此之前我应该会先听取你想要夺权的理由。该说抱歉的是我。我很清楚,我只是一个情报官,或许并不是一个合格的舰长。我会听取你——摩根·雪弗莱的意见。在指挥的问题上,你比我更有经验,包括你传言中神奇的直觉。这点我得承认…”
“但是。”贝耶夫的面部肌肉紧绷起来,“我这次被指派为舰长也不是没有原因的。作为交换,我会剥夺你们两人的导弹发射指令权。如果你要抢我的椅子,那就请把你们手上的发射钥匙全部交由我来保管。”
“在这种情况下,本人必须留一把钥匙。”雪弗莱斩钉截铁地回答。
“哼……好吧,我也能理解。那么诺维科夫的钥匙就得归我,我很抱歉,他会被即刻解职。这样就是一对一了。”
“成交。”
“成交?成交什么?你在说什么——我说,你这是疯了吗?上校?”诺维科夫从这令人惊愕的对话中回过神,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贝耶夫沉默着向他点了点头。诺维科夫吼叫着从腰间的手枪套里拔出手枪。
“我的天,上校,这可是……”
他的“叛乱”一词还没出口,雪弗莱就甩动身体,飞身一脚踢中了他的小腿。诺维科夫毫无准备,被雪弗莱这酝酿已久的准确一击踢得失去了平衡。或许他的确错估了已经六十高龄的雪弗莱居然能有如此充沛的体力而放松了一点警惕,不管如何,这一脚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了。在他还没让自己的神经缓过气来的一秒内,这个灰发老者就一步冲到他面前,双手抓住了他握枪的右臂。一瞬间后剧烈的痛楚自他的肘关节处爆发,他的右手臂被折断了。这让这个高加索中年人发出了刺耳的尖叫和咆哮。
没给房间里任何人行动的时间,雪弗莱的一记侧钩拳带着风声锤在诺维科夫的脸上。他立刻捂着脸倒在了地上。
“现在起他是你的了。”
雪弗莱伸手从诺维科夫胸口的口袋里掏出导弹发射的授权钥匙,抬手扔给了瞪圆双眼,默然驻足在原地的贝耶夫。
钥匙掉落在他面前的地上,发出略有些刺耳的响声。
“那么这个就是我的了。”
摩根·雪弗莱上校拿起贝耶夫放在桌上的舰长帽戴在头上。他径直绕开了贝耶夫,推门走出了舰长室。
是时候让另一个自己采取一点行动了。
II.
七月十九日。格林尼治时间一时零五分。
机密坐标。
即使是对于久经沙场的战士来说,频繁地从昏迷中醒来也不是一件常有的事情。而二十四个小时里两次从无意识中苏醒,对于这位许久不接触硝烟味道的年轻人来说,更是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事情。
然而这件让人恼火的事情却真的发生了。尽管自己非常不情愿,而且此刻的思路也算不上清晰,但从昏迷中复苏后的第一件事还是要做的——清点一下自己全身的零件是不是都还在。对于这个前医学生来说,“零件”一词或许再恰当不过了。
脑袋一个:……确认。
身体一个:……确认。
两只胳膊两只手:……确认。
两条腿和两只脚:……确认。
很好,现在可以尝试睁开眼睛了。
是的,护士,我很好。我还有意识,我的四肢、身体和脑袋都很好。没错,如果你说些什么的话,我还是听得懂的……只要不是太奇怪的语言就行了,不过我不一定会回答你。哦,对了,现在你可以把这些乱七八糟的仪器从我身上移开了。这样压着有点重,请照顾一下病人。我的胸骨估计是受伤了,这样子还让我怎么坐起来……等等,空气清新剂的味道有些奇怪……这味道是……黑水XIII?
“早上好啊,睡美人。”
带着淡淡馨香和体温的低语传进耳朵,克劳德猛然睁开了眼睛。
自己并非身处医院的监护病房,身上也没有生命维持系统。应该是危险期已经过去的缘故。克劳德抬起头,借着身旁办公桌上的暗黄柔光环顾四周。房间的布局应该是旅店的单人标准客房,摆设算不上豪华,但应有的一切譬如办公桌、茶几、会客椅和浴室都应有尽有,床头柜上也摆着和外界联络用的白色固定电话。总之也难说设计过分简洁,应该是哪里的商务间吧,他暗自思量。
从手背上传来轻柔的触感,克劳德顺着触感传来的方向望去,视线和面前翡翠色的双瞳重合在一起。
“先生,您是要选咖啡,选茶,还是选、我、呢?”
“你是什么时候学会这一招的?我的脑袋痛得要死,喝点茶会比较好一点。”
“那就自己打电话叫前台服务!”
降温好几度的声音立刻判若两人。施加在自己手指上的力道也重了许多。克劳德的手立刻被压在床侧不能动弹。左手的手指被她的手指带着触碰到了一个冰凉的物体,他心中一凛,却一时想不起那是什么。坐在床边的粉红身影缓缓离开自己,坐在了不远处的办公椅上。
凯瑟琳·勃朗宁单手扯起淡玫瑰色的浴巾抱在胸前,斜靠在椅背上,双腿交叠,双眼盯着面前的电脑屏幕。她用另一只手的手掌轻轻撑着面颊,纤长的手指卷起垂到耳侧的金发,深翡翠色的双眼似乎在思考,又显露出些许疲倦和憔悴的深色。柔和的台灯灯光下,她略显半透明的肌肤很轻易地让人联想起古希腊时代由白色大理石打造的女神雕像。不过要是将富有生气的她的身躯形容成大理石就太过坚硬,但若改为羊脂玉又太嫌柔软。她的双眸说是宝石色则太过神秘,说是果绿却过分单纯,那么她的侧颜和气质究竟该如何描绘,可以确定的是,用尽字典里的任意妙字也远远不够。
要是能有这么一位画家,将她柔软曼妙的身体曲线和坚韧、神秘、纯美又略带淡淡感伤的气质与神色描纂在画布上,那一定无愧于当世名作之名,后世也将争相收购吧。至少克劳德此时已经开始后悔自己既没有艺术家的天分,又没有凯尼斯那位女性击坠王夸赞他人美貌的巧舌,实在是今后需要补足的缺憾。
“我说,虽然这里就我们两人,你也不能只裹着一条浴巾在房间里晃来晃去啊。”
“这有什么,天热嘛。”凯瑟琳将视线从面前的屏幕上移开,站起身夸张地伸了个懒腰,弄得身上的浴巾又向下滑落几寸,处在即将松落的边缘。
“再说了,就算让人看见,也不会少块肉什么的。”
她作出生气的表情,将电脑稍稍向克劳德的方向推了推,抬手将被手指卷起的发丝撩到耳后。
“没想到白雪公主被救活了之后丝毫没有感谢的意思,还对王子指指点点。一晚上没睡之后又进行了令人不爽的对话,我要去洗个澡冲冲晦气。”
“你不是已经洗……”
“如果有人偷看或者偷听,我就拜托你劳烦酒店保安了哦,克劳德。”从浴室的门缝里探出脑袋,优雅地翘起手指,向他作了个“再会”的手势,凯瑟琳用浴室门上锁的咔嚓声生硬地打断了克劳德的话语。
放弃在口舌之争上扳回一城的尝试,克劳德用力将身体撑起,半躺在床上。
右手的绷带已经被拆掉,看起来已经做过再生手术,手臂被白磷燃烧弹击中腐蚀的部位看起来也用人造皮肤补足。
想到自己还并未参加什么激烈的战斗就落得进入再生手术室的境遇,克劳德暗自叹了一口气。他伸出右手,用力在墙纸上挠了挠,随后吹掉嵌入指甲的一点纸屑。整个房间不是全息投影。
他想起了左手握着的冰冷物体,此时它已经接受了自己的体温,变得温暖起来克劳德闭上眼睛,用手指顺着纹路仔细抚摸,试图用触感辨认这个物体。很快他就认出了这特征性的曲面握把。
一把贝林特77型手枪。他赶忙去摸弹夹的接合处,自己为了防止被人拆开而设计的古典机关——一块缝补标准服的透明胶片仍然完好无损。他立刻转手指向手枪柄底部的一个螺丝旋钮,不由得暗自急抽一口凉气。
这把手枪已经被拆开过了。
早在伯尔尼的咖啡馆里,克劳德就特意改造过这把手枪,在手枪内部装上了有线信号拦截装置、记忆芯片、微型外接键盘插口和一只小型录音笔,这样这把枪在同时推动击锤和扣动扳机的时候,能充当紧急时的窃听和录写工具。他正是用这个小装置截获和改写了“绯红自由高达”内部的通讯记录,从而获得了“终端机”一侧的情报。为了确认这把手枪是否遭人改写,他特意换掉了手枪柄底部的一枚螺丝,并特意将它在同侧的标准旋钮线上拧偏了数度,让旋钮的凹槽和手柄底部的一块磨损口相对应,并贴上了胶片以混人耳目,让人认为胶片才是防护装置。
可是现在胶片完好,旋钮线却和标准线齐平,没有像往常一样和磨损口对应。看来是手枪已经被人拆开检查,内部究竟是什么装置,或许也让人知道了。但克劳德总觉得有些蹊跷。
这把枪看起来和普通的手枪毫无分别,除非是有人见识过自己使用内部的机关才会特别怀疑它。而且,若果已经获得里面的讯息,为何又要还给我,还特意让我再次触摸到它,告诉我它已经被拆过了呢?是想引诱我自己打开检查暴露破绽吗?若是这样,我的一举一动必然被人监视着,那究竟是谁呢?
克劳德恍然大悟。原来凯瑟琳所说的“偷看”和“偷听”意有别指。如果她和监听者是同伙,她大可不必告诉我这一点,静等自己泄露情报就好。看来两人都已经处在他人的监视之下,不,或者说这间房间,就是软禁自己的监狱。
暗自叹了一口气,克劳德放松身子闭上了眼睛。他需要思考。从他被一通急电叫上去斯堪的纳维亚王国的飞机之时,自己的命运就注定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之中了。这当中必然有什么不对,他感觉自己似乎明白这一路的事情,思来想去有顿觉缺少什么关键的信息,让自己看不清自身所处的局面,被看不见的巨手指挥得团团转。他得从头再思考一遍。
被迈卡契·勃朗宁指派,前往斯堪的纳维亚王国调查“AEON”公司和“种子”的情报。被告知爱德华兹·埃文斯的死亡案件之后,几乎是立刻就遇到了同样针对科学家的谋杀事件。自己的身份或许因介入这件事而暴露。
从迈卡契手中收到了写着谜语的情报,从而找上了“安德尼斯”和温德贝里博士。知晓“ADONIS”这一组织历史的同时,得到了“ADONIS的名册”。而温德贝里却被异形刺客“化身博士(Avatar)”所杀,自此线索全断,自己陷入逃亡之路。
“AEON”公司的发布会场发生爆炸,在场人员不翼而飞。结识警探马赛厄斯,接受某神秘组织的劝告离开斯堪的纳维亚,但路上又遭刺客袭击。被神秘组织招募,马赛厄斯在调查第一夜的谋杀案件时死亡,自己又在医院里被“化身博士”追杀。整场旅行就只收获了一本叫人半懂不懂的书,却莫名被好几个组织盯上,看来这个监视自己的组织也不例外。
可是,她——“终端机”的探员凯瑟琳的证词却让人摸不着头脑。她知道所谓“名册”的存在,但并未拿走它。那么迈卡契给自己的任务又算什么?到底是“种子”?还是“名册”?为什么那个神秘组织自称不需要这个“名册”?杀手又来自何方?
克劳德直视着天花板出神。
“我是被谁推荐的……凯瑟琳?我一开始是这么认为。因为她父亲迈卡契来找我,我先入为主认为她们两个的目的是一致的。如果不是这样呢?如果派遣我到斯堪的纳维亚王国另有其人呢……”
“不,勃朗宁说我是被‘参谋本部’推荐…被参谋本部推荐……参谋本部……索姆和凯尼斯都是直属参谋本部,他们都有各自的任务在身……名册已经给了他们……那么和参谋本部有关的是……迈卡契那个老头是……‘终端机’又是……”
他思考到深处,不由得用手用力握住枪柄,突然,克劳德感觉到有些不对。他顺着旋转过的螺丝摸去,发现竟有一条线路自枪柄中伸出。他顺着线路摸去,竟是连接到床头的酒店电话。
克劳德暗自笑了起来。
“原来如此。联系前台服务……是这个意思啊。”
他伸出右手拎起了电话,同时左手按动了手枪的击锤与板机。
电话嘟嘟地响了两声,听起来像是自动留言机的声音开始工作了。那里面竟是自己的声音:“酒店前台……请送一份清咖啡到房间……”
一秒钟后,留言机的声音被覆盖了。短促的忙音响了两声之后,克劳德听到了凯瑟琳,还有淋浴的水花落在她肌肤和浴室墙壁上的声音。
“居然花了这么长时间才注意到,你似乎退步了,克劳德。现在听我说,我……”
我全部明白了。不,只差一步,我就全部明白了。克劳德淡淡微笑了一下,开口打断了凯瑟琳的话语。
“你送我的帽子我可不太喜欢。蓝灰色的太过招眼了,你认为呢?”
凯瑟琳没想到克劳德会开口和他说话,先是一愣,脱口而出“什么帽子……”这一句话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说了出来,声音很低,像是在自言自语。一秒后她才反应过来。
对于克劳德而言,她这不合性格的短暂迟疑就已经足够了。
“喂,克劳德,现在我没时间谈这种事情,情况非常紧急,我也得……”
是的,当然。克劳德略一转头,就看到她留下的电脑屏幕。上面连续开了好几个窗口,将屏幕挤得满满当当。他很快就找到了温德贝里的照片,还有已经死去的爱德华兹·埃文斯和斯特林堡的照片。还有很多照片自己并不认识,却能依稀看出是谋杀案现场的影像。另一片窗口里是以此是被毁坏的核电站、北非的地图、飞机和一大片密密麻麻,写满字的报告。
该死的老迈卡契,连自己的亲生女儿都要当工具般利用吗?
“不,我只想说……虽然我非常感谢你的礼物,下次还是送我黑色的帽子好了。”
他挂上了电话。连按了两次挂机按钮。
“前台吗?”
克劳德再次将话筒凑近嘴边。
“一份冰茶,不要加冰,不要加糖,加一片柠檬。对了,请转告你需要转告的人,就说克劳德·米尔先生已经同意和他们合作了。”
他挂上了电话,满意地闭上眼睛。
很快他就能享用夏威夷群岛上这家丽思酒店特调的冰茶了。
III.
同时刻,北冰洋。
“库涅诺夫将军号”核动力攻击潜艇,舰桥。
“这种压力……”
神经上的刺痛感袭来,摩根·雪弗莱用食指和拇指按住鼻梁,闭上眼睛,暂且不去看面前的航术地图。目标的声纹讯号仍未出现,但这种令人起鸡皮疙瘩的毛骨悚然感觉却一阵紧似一阵。
直觉告诉他,“极光女神”正在逼近自己。她并不是什么友好、急需救助的科学考察船,却很可能是一条牙尖齿利的食人鲨。
必须作出决定。雪弗莱暗自下定决心。必须在战斗中抢得先机。
“先生们。”
确认到舰桥上所有乘员都将注意力投向自己之后,雪弗莱接着说道。
“想必你们也听说过,自己的任务是救援失踪的潜水探测器。我认为这个命令是瞒不过你们这些极富经验的水兵的脑袋的。是的,我们要把它从大西洋联邦的国境线上扛回来,拷上手铐,必要的话说不定还得五花大绑地——扛回来。艾尔什科夫同志,现在我们距离他们的声纳防御线还有多远?”
“300公里,舰长。”
“很好,虽然从来没有人在任务简报里跟你们提过,不过我们要做好战斗的准备。这里可是食人鱼场——不过我非常有自信,食人鱼要对付鲨鱼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乘员纷纷笑了起来。“库涅诺夫将军号”的前身就是“鲨鱼级”潜艇。他们对这个笑话投以轻佻的嘘声。
“让魁北克佬见识见识摩尔曼斯克的精英是怎么打海战的。他们连海战棋都打不过我们呢!”
“现在是舰长通告全舰!保持航向不变,上浮至深度四百。全舰从此刻起进入进入第二战备状态!发出对潜舰战斗警报!”
雪弗莱透过舰桥向全舰发布命令。
“抛弃拖曳式声纳组件。”他接着下令。
大副瞪圆了眼睛望着舰长。虽然这艘船上有人听闻过这位战争英雄的大名,却没想到他会作出这样奇怪的判断。丢弃拖曳式声纳组件等于让这艘潜艇失去了一半耳朵,自此舰尾将有一片巨大的声学盲区。他一时不能理解舰长命令的用意何在。
“还在干什么?快抛弃拖曳式声纳组件。”雪弗莱的声音依然低沉平静,却不怒自威。
“我们用不着这破玩意,一个紧急掉头这东西就够我们喝上一壶的。你没开过战斗机吗?这东西在我眼里就是烧空的油箱,赶紧抛掉!”
大副终于放弃了和他争辩的念头,复诵了一遍命令。
“FCO(火器管制),舰首鱼雷发射管一到二,装填DST-IV(D4型重型反潜鱼雷);发射管三到四装填‘暴风’(超空蚀鱼雷);全一到十二MVLS(垂直发射管)装填垂直反潜鱼雷。FCO请汇报状况。”
“遵命。舰首鱼雷发射管一到二, DST-IV装填完毕;发射管三到四 ‘暴风’装填完毕,全指定MVLS垂直反潜鱼雷装填完毕。”
“全武装解除最小距离安全设定锁,解除安全设置。”
“遵命,全武装解除最小距离安全设定锁,解除安全设置。”
“声纳,最大功率。”
“遵命,声纳,最大功率。”
“轮机,保持目前航道及航速,汇报深度。”
“遵命,保持目前航速,目前深度四百。”
“这里是舰长,通告全舰。即刻起本舰进入第一战斗状态,准备对潜艇战。发出第一战斗状态警报,时机只有一次,请务必把握。”
在这一轮密集的命令复诵结束之后,舰桥陷入了令人难受的沉默。雪弗莱盯着没有丝毫变化的航术地图看了一分钟,便闭上了眼睛。
透过海水深黑色的幕布,巨大的黑影尾随而至。伴随着冰针刺入大脑般的隐痛,雪弗莱试图让自舰尾而来的重压眼前实体化。要好好利用这种特殊的“直觉”。假想中敌人的一举一动已经在脑海中成型。化身为死亡女神的“极光女神号”正在逐渐接近航向无边黑暗的“库涅诺夫将军号”,并缓缓亮出自己尖利的獠牙。
这种压力不断地增大,“敌意”很快就形成了握住心跳的巨爪,并且每一秒都在自己的心脏上施加更大的力量。黑影的距离逐渐在眼前明晰起来。自声呐盲区接近的食人鱼,其散发出的庞大压力勾勒出它的轮廓。刺痛随着景象的明晰而逐渐消退,自己仿佛幻视到敌人鱼雷管打开,吸进水流而掀起的泡沫。
只在一瞬间,景象化作光芒消失,穿透脊髓的电击感在鼻梁顶头爆开……
“就是现在!轮机反转!航向180,全速掉头!”
“遵命!全速掉头!”
“库涅诺夫将军号”使出被称为“疯狂伊万”的绝技向后方猛扫,声纳以最大功率扫向前方的黑暗。潜艇的金属躯体和水流碰撞,发出咯咯的响声。舰桥上的所有未固定物品都向一侧迅速滑去。舰体发生微弱的倾斜。脸上能感受到空气被挤向一侧而带动的气流。
“声纳!”
“是!已发现匹配信号,距离一百!方位M11”
“轮机!转向1-7-7后停止转向!FCO,全舱门打开,方位M11,舰首鱼雷管一号到四号,全MVLS全弹发射!”
“遵命!方位M11,全弹发射!”
“库涅诺夫将军号”的舰首鱼雷管发出怒吼。速度接近一百节的“暴风”超空蚀鱼雷闪电般向目标杀去。紧随其后的是能一口气贯穿潜艇艇身,并在内部爆炸的DST四型重攻击鱼雷。刺破海洋的束缚,飞向空中并准备向目标落去的垂直反潜鱼雷,此刻也已全数跃出水面。
“全员准备对应冲击……”
第一波“暴风”爆炸了。穿过“暴风”爆炸后的水沫,两秒钟后,两枚DST-IV也消失在剧烈的爆炸声中。摇动骨骼的冲击很快传遍了“库涅诺夫将军号”的全身。接下来是一连串摇动海洋的爆炸。全部十二枚反潜鱼雷落水,并确实击中了目标所在的方位。
“M11,声纳讯号消失……”
击中了吗?那股令人喘不过气的重压的确已经消失。不过这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感觉又是什么?雪弗莱深呼了一口气,转向声纳。
“声纳,汇报情……”
突然,摇撼地板的冲击传来。是指向脉冲。这是己方被锁定的讯号。
“声纳!脉冲是从哪个方向来的?”
“遵命……这……锁定脉冲是从我们正下方……”
不好,被算计了。这样的思绪一瞬间划过脑海。雪弗莱大声叫出:“全员应对冲击”的词句还没出口,坐在舰桥后侧的一位航道管制员发出一声惨叫之后倒在了地上。房间里充满了肉体被烧焦后的甜味。
“不好……通告全员,准备舰艇内战斗。解除舰内自卫系统保险。”
发布完命令后,雪弗莱从椅子背后抽出一把自动步枪,离开了舰长席。舰桥上的所有人也纷纷效仿,从自己的控制台下方取出了自动武器。
IV.
自被烧焦的尸体向上看,是用作紧急撤离的顶盖。顶盖边缘有一个精准的小孔,看起来就像是有人用钻子精确地切割过一样。突然,自这个小孔**出白热的射线,顶盖的另一侧也喷射出白光。很快,顶盖的边缘就被融化,切断,掉落在舰桥的甲板上。吹起焦烟的同时,一枚手榴弹从顶盖中落下。
“手榴弹!隐蔽!”
大副叫起来,并把雪弗莱向后推开。不过就潜艇的舰桥而言,又有什么掩护物能够抵挡大威力手榴弹的伤害?
刺眼的白光随着震耳欲聋的轰鸣暴风般席卷过舰桥,被爆风和冲击卷起,离得较近的电子仪器喷出了火花,紧握武器,盯着紧急出入顶盖的众人不是被震晕、轰飞就是捂着眼睛倒在了地上。
出于多年以来战场上的经验,雪弗莱及时闭上了眼睛,因此并没有被强光烧伤双目,但巨大的声爆和冲击还是把他震倒在地上。
他听到了物体落地的声音。一个,两个,三个。几秒钟后,第四个物体也落在地上。他听到了连续的铮铮声。
用力驱使着自己全身的力量,他睁开眼睛,从冰凉的甲板上爬起来。
眼前的景物依然在晃动,耳鸣依然塞满了耳道。不过他倒是看清面前的黑影了。
大概有两米高。是个身披黑色长袍的人形。长袍包裹全身,一直拖到地上,宛若从地面上升起的影子。
他双手交叠,似乎还佝偻着身体。兜帽阴影之下漏出包裹整个脸部的金属面具。宛若骷髅的面容在黑影下若影若现。他没有口鼻,看起来像是骷髅下颚的地方伸出四个向下的半球,向脖颈内连着四个导管,里面应该是某种呼吸器和发声装置。他的眼睛看起来像是某种防眩目镜,紧紧贴附在他的脸——如果那满是金属接缝的脸能被叫做“脸”——上。看起来像是昆虫的复眼。
貌似昆虫的眼睛镶嵌在金属骷髅上。难怪这个东西还要用黑袍和兜帽遮盖自己的面容。
雪弗莱感到大脑一阵发麻。面前是个什么东西?
环护在黑袍人形周围的是三个巨汉。他们穿着卡其色的长风衣,戴着全罩式的防眩面具。双手垂下,恭敬地环伺在中央怪人的身旁。
“真是……跟不上时代了……”
雪弗莱用手撑着舰长席的扶手站起身。
“有趣,海盗现在还干起打劫潜艇的生意了?”
黑袍怪人没有回答他。他交叠的双手向两侧做了个手势。三个巨汉就离开了他,向着潜艇内部前进。
“见到你是我的荣幸,‘月下狂犬’——摩根·雪弗莱上校。”
似乎是呼吸机和声音合成器共鸣而产生的声音在舰桥的空气中回荡。
“我对足下没有印象,我们很熟吗?”
黑袍怪人没有做声,他伸出一只被黑色外骨骼包裹的手,在空气中挥动了几下。雪弗莱便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侵入了他的大脑。将他按倒在地上。剧烈的头痛让他痛苦地叫出声来。几秒钟后,压力消失,头痛也随之退去了。
“很熟了。”
“你在……读取我的思想?”
雪弗莱大口喘着气,刚才的感觉就像是被人扼住气管再浸在水中。他感觉自己快要窒息。
对雪弗莱的发问不置可否。黑袍怪人环顾四周。他兜帽下的暗蓝色复眼依序在还躺在地上,勉强能撑起身子的乘员身上扫过,最后落在摩根·雪弗莱的身上。
“我好感动。”怪人开口了。
“哼,你倒是有什么好感动的?”
“为了我一个人,你居然要拉那么多人……”
他抬起头,凝视着空气中的一点。如同施展神迹一般向外张开胳膊。几秒钟后,雪弗莱身边的乘员低声呻吟了几声,就倒在地上失去了呼吸。
“…为我陪葬……”
他垂下手,复眼凝视着雪弗莱。
“…难道我不应该为此而感动吗?”
“……你是什么人?”
“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你恐怕以为,我是为了这艘船上搭载的反中子干扰器而来吧?”
“难道不是吗?海盗?”
“当然不是。我是为了你——摩根·雪弗莱——而来。”
“只可惜你会和我一起葬身在这里。”雪弗莱冷笑起来。“你没忘了读取我的思想吗?好好读读,看看我是怎么把这艘船变成你的棺材的。多隆重的葬礼,多般配的棺材啊……”
“太可悲了。在反中子干扰器上设置机关,用触发装置和量子通讯系统链接,引我留在船上,然后启动机关。让这艘船的核反应堆失控,最后将我和你们一起杀死。雪弗莱先生,我觉得欧洲人一般是不喜欢将领带头自杀的。”
“你也不看看是什么样的装置?”
“能通过生命体征的变化来控制机关的启动——所以我说你太可悲了。”
“哦?可悲?”
“你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就为了弱者而死。难道不可悲吗?”
“我的力量?抱歉,我就是个开战车的。”
雪弗莱向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摇晃了几下,站起身。他举起自动步枪指向面前的黑影。
“而你应该会喜欢十二点五毫米口径金属弹头的味道。”
他扣动了扳机。
枪声响起的瞬间,雪弗莱感到手心一麻。冲击让他的步枪脱手,掉在了地上。
他什么时候开枪击中我的步枪?雪弗莱凝视着面前黑袍下的怪影。面前的人形丝毫未动,怎么看也不像是刚才使用了枪械。难道这东西有防护力场?不对,这太异想天开了。一定是什么……
“你相信神迹吗?雪弗莱先生?”
“从没信过。”
他捡起步枪,再次扣动了扳机。
枪身再次被击中,脱手,落在地上。
黑影抬起头。
“人向天射箭,终究还是会落到自己身上。”
将下垂的双手交叠起来,黑袍的怪人缓缓地在舰桥走动起来,用闪着微弱虹光的复眼打量着面前的人。
“动动脑子,不要拿生命开玩笑。我说过,你对我的价值远胜于无能的机械。我看起来像是一个为了一个配件东奔西跑的人吗?人类还有比不了解自己的力量,了解这股力量可以做什么就为了空洞的目的而失去生命更加痛苦而悲伤的事情吗?”
突然,黑影昂起头,他的双眼登时消失在隆起的兜帽所吸引的黑暗之中。
“是吗……你开窍了,这很好。”
声音合成装置发出的声音似乎带有喜悦。
“所以我只想…和你谈谈。我们先来谈谈你的直觉。这是一种天赋。这是一种异于常人的庞大力量。它拓展了你的感知,使你的精神力量——如果真有这种力量的话——达到一个新的境界。你从没有感觉到自己有何不同吗?雪弗莱先生?”
“我认为那是军人的直觉。我开了这么多年的战车,又开了这么多年的MS。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听到这话,黑影发出干燥的笑声。
“不对。我说过,那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与其说是‘先行者’的力量,不如说是一种‘新类型人’的力量。”
“什么?”
“我感兴趣的事情有很多,我们可以慢慢谈——好好谈谈。关于你的力量,还有你的忠诚心——我对你的爱国心没有任何兴趣,却我对你正忠于的人很感兴趣……”
“终端机?你是……”
迎面而来的重压让自己的话语凝固。黑影向两侧张开双手,抬头凝视着空气,似乎那里面有什么稀奇东西一样。他狰狞、无机而诡异的脸庞被闪烁于舰桥内的警报灯光亮所照耀,闪烁着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光芒。
声音直接在大脑中响起。巨大的压力的漩涡**着摩根·雪弗莱的意识。他踉跄了几步,跪在地上,双手紧紧抠住头部。头痛宛如北冰洋海底的乱流,不断冲击着他。眼前的景象越来越模糊,意识被抽出身体。在这之前,他奋力将手从脑袋上移开,试图按下核反应炉上中子爆散装置的开关,然而在那之前,飓风一样的黑暗就吹散了他仅存的一点体力。
在他昏迷并体会到地板的温度之前,雪弗莱只听到低沉,枯涩,遥远如同来自次元彼方歌咏般的声音。
“天罚的暴雨就要来临了。在审判的大雨过后,你将随我进入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