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大早，库房里还是安安静静的，只有窸窸窣窣的响动。黄廷杉一个伸着懒腰从隔间里出来，把眼镜戴上，吁一口气。他轻轻下了楼，去了库房右翼，伸手扯下那辆商务车的遮阳布。车身一尘不染。他用手按了按四个轮胎，没有发现漏气。于是转身又去了左翼的厨房。他一面从壁橱上搬下一箱一箱的即食食品，一面估算着价钱，再计算着日子。
这就是财神的工作。他一不会打架，二不会偷窃暗杀，也不会机械装置，他能做的，也便是为组织理理财，打扫打扫屋子。当然，另外的他们也并不是不干活。车是陈文威擦的，垃圾是黎亦炽倒的。不过比起喻东离，他才更像是管理这所库房的人。
把该准备的准备了，他便又开始摆弄起早餐来。他得先把粥熬了，等大家醒了再把碱水面下了。面放久了会坨。
看火的时候，他刚掏出手机，便接到了电话。
接通后，他说：“妈。”
“哎！”黄廷杉的母亲是讲粤语的，“仔妳几时返啊？”方言总是掩不住情绪。
“唔返喔，大学好忙。”黄廷杉垂下睫毛，欺骗着自己的母亲，“妈妳最近都几好啩？妳同阿爸……病好佐滴未啊？”
“好，都算唔错。我可以四围走，打牌都赢佐少少。”黄廷杉的母亲说，“妳阿爸咧，都有减肥，宜家去佐跑步。妳啊，睇妳个衰样都知妳过得潇洒啦。要好好读书啊，知唔知？”
“知啦，妈。”黄廷杉微微笑着。
互相道别后，黄廷杉收起手机，仍望着紫砂鼎下的火。
其实，在外毫无人性，唯利是图的游侠无论多残暴，冷血，在家中也是一个大男孩啊。否则游侠和暴徒又有什么分别。
晚些，二楼传来了李皓杰的声音。
“卧槽！我都闻到味道了！”李皓杰一身黑衣，从二楼护栏翻了下来，攀住一根横栏，落地。落地后，便奔向了厨房。
黄廷杉瞥了李皓杰一眼：“别急，没好。”
“我又不急，就是闻着觉得香。”李皓杰晃了晃，拿下挂钩上一排杯子的一只。
“鼻子挺灵啊，你是狗吧？”黄廷杉呵呵一笑。
“你个招财猫好意思说我是狗？”李皓杰撇撇嘴，从茶壶倒了杯水。
“哎，你刷牙没有？”黄廷杉望着李皓杰。
“刷了啊。我什么习性你不知道吗？”李皓杰缓缓喝水下肚，“怎么啦？”
“水是昨晚的。”
李皓杰一听，惊得合不拢嘴，诧然望着黄廷杉：“那你拿什么煲的粥？”
“桶装水啊，笨。”黄廷杉耸耸肩。
李皓杰把杯子一撂，感受着口中死水的味道：“我再去刷牙，告辞！”
黄廷杉憋着而不笑喷，收拾起茶壶，把隔夜水倒了。接了一壶某山泉桶装水，煮沸。
又一会儿，任世贤没声没息地下楼，一如刺客。他走到厨房时，黄廷杉看着手机。
“杯子你用过？”任世贤看着李皓杰撂下的杯子。
“阿杰用过。”黄廷杉淡淡地说。
“那算了，不跟他抢。”任世贤伸手去取另一个杯子。
“水刚开。我估计你也喝不下去。”
“另一壶是凉的吧？”
“是，够凉，昨晚的。”
“那算了。”任世贤努了努嘴，走出了厨房。
“哎，他们起床没有。”黄廷杉又问道。
“老大和炽起了。”任世贤说。
二楼，卫生间，边上的水槽。喻东离和黎亦炽在抹洗面奶。
“东离，几个大男人把一个受惊的女孩子带走，那个女孩子会有压迫感的吧？”黎亦炽说。
“你想让我女装？”喻东离挑起嘴角，“这么想见大姐大吗？”
“我认真的。”黎亦炽停下双手。
“我知道。”喻东离看着镜子里那张抹了洗面奶的惊悚的脸，“但是我是老大啊。那个女孩会先入为主地认为，是女人想要把女人救出来。而不女装，才能让她改变“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的心态。因为最重要的，是让她的心理状态恢复正常。不然，我们救的就不是人，而是一个反社会的复仇机器。”
“啧。”黎亦炽把脸上的泡沫一冲，用湿毛巾擦拭一翻，“明白了。”
“那你先去准备一下吧。”喻东离也用毛巾抹净了脸上的泡沫。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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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雇主两口子又开始急了。他们几乎一夜没睡。只是这样，他们已疲如行将就木了。他们坐在床上，盯着手机，却漫无目的，唯有以此打发时间。
“我跟单位请假了。”女人说，“单位同意了。我是真的没力气了。”
男人搂过女人的肩膀：“闺女会没事的……”
这时，女人的电话响了，她滑屏接了。
“喂，张警官！”女人正了正身，两眼亮了起来。
“你好。”张俊只淡淡地问候。
男人切切地凑过来，小声说：“开免提！”
于是打开免提，男人盯着联系人“张警官”三个字，期待着案件调查的进展，甚至破案。
可是，张俊的声音却软得让人心里发慌：“对不起，二位。”
“怎么啦？！张警官！”女人叫道，“我闺女咋啦？！”
“这句话我不常说。”张俊说，“这次，别指望警察。”
两口子目光凝结，女人颤抖着声音问：“什……什么……什么意思……啊？”
“警方不可能短时间内出动大量警力。”张俊说，“但有一群人可以在短时间内找到你们的女儿。请，相信他们。”
电话就这么挂断了。
“挂了？！”男人挺起身子，盯着屏幕，“打回去！打回去啊！”
女人呆滞地愣在床头，拿着手机的手无力地滑在一旁。
“我让你打回去！你个没用的娘们！”男人骂着伸手去夺女人的手机。
女人挣开男人的手，朝后一靠：“打什么啊！警察没用了……”她两眼黯淡，无神无光。
“那警察要咱们靠那个小伙子？”
面对丈夫的质问，女人嘴唇发白，一张一合让她看起来不像死物。
“八万……”女人无力地把词语挤出牙缝，“上哪找去……”
“八万八万，那人咋不去抢！”男人喷着唾沫星子骂道。
“抢？”女人眼里透着异样的光，“别是那小伙子绑了惟昔，这八万说是帮忙费，其实是赎金吧！”
男人反目瞪着女人：“当初我就这么说，你不信！”
“信不信有什么不同！八万该花还得花！”女人落泪吼着。
男人摊开手：“那那个张警官什么意思？啊？不管了？”
“打回去！打回去！”女人疯了似的抓起手机，拨了那个号码，开了免提。两人殷切地盯着手机，竖耳听一切声响。仿佛手机里，便是宝藏。
手机一振，通了。两口子欣喜如雀跃，四目决眦。
“请问还有什么事？”张俊的声音已然变得冷冰冰的。
“那个……警官，”女人切切地说，“那个你说的人向我们要价啊！他会不会就是绑了我们家闺女的人啊？”
“不会，”张俊说，“这一点请相信警察。但剩下的，相信他们。”
两口子的心仿佛在方才电话挂断的瞬间熄灭了，坠入深渊的寒流，凝结成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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办公室里，张俊把手机扔在一旁，两手按着眉额，咬牙切齿。他怒叫一声，胸口起伏着。他心里不断重复那个名字：喻东离，喻东离……
方才下属告诉他，排查报告由局长派下的人拿去销毁了。而他，不能拆穿这个谎言。他明知道是那个小偷将其偷走的，但戳破纸窗，势必触怒局长。他两难。
而另一个问题是，他找不到喻东离。那群人生活在哪里，有什么，要做什么，他一概不知，完全处于被动状态。
就这样，他和那两口子熬到了中午。
下班，他离开办公室，从更衣室换了西装，到酒吧去了。下属同事打声招呼，他也只是浅浅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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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库房里，陈文威起床时粥都凉了，于是他索性自己去泡了个面。凌音则是中午才起的床。她洗完脸刷完牙换好衣服，黄廷杉连午饭都做好了。
七个人坐在长桌两侧，挤一挤还是能够得着最偏远的盘子的。反正也习惯了。
“老大，不说怎么把那个李惟昔救出来吗？”陈文威说道。
“说什么呀？”喻东离边吃边说，“这么早说，到时候连我自己都忘了。”
“卧槽真实。”凌音笑着。
“老大是办法多，不知道用那一条吧。”任世贤说。
“加的。”黎亦炽说，“老大早就知道该怎么做了，他是怕我们忘了。”
喻东离一笑：“还是阿炽了解我。”
“毕竟是大小姐的男宠嘛。”黄廷杉也微妙地笑着。
“喂！”喻东离不满地说着，“起码现在我还是老大的形态吧。”
黄廷杉讽笑着：“这叫宫中府中，俱为一体嘛。”
“为什么？”李皓杰突然冒出来。
“是后宫~”凌音解释道。
大家一下子全笑了出来，全明白了。
“行了，你们。”喻东离装模作样地瞪了各位一眼，“天天就想着大小姐，知不知道我有多吃醋？”
凌音假装叹一口气，用手撑着脸颊：“可是大小姐是真的好看啊。”
黄廷杉也点点头：“可是大小姐是真的好看啊。”
就这样一人一句，最后轮到喻东离的一声“噫————”
直到了午后时分，大家才开始收拾行装了。
“帐篷往车上搬！”黄廷杉在二楼叫道，“住酒店是不可能住酒店的，因为那里没有酒店！住宾馆是不可能住宾馆的，因为我们花不起这个钱！”
楼下李皓杰一面扛着帐篷一面骂：“卧槽你个死老抠，站着说话不腰疼！你睡一个试试！？”
陈文威扛着泡面经过李皓杰，伸手拍了他的脑袋一下：“废什么话，真是的！”
李皓杰瘪瘪地“哦”了一声，不说话了。
别侧，黎亦炽站在兵器房间门口叫道：“老大！兵器怎么拿？”
“蝴蝶刀一对！伸缩棍两根！T拐一对！防暴杆一支！”
黄廷杉扭头望着喻东离：“拿防暴杆干什么？”
“有狗啊。”喻东离答。
下边任世贤又问：“炽的武士刀呢？”
“干什么？！”喻东离驳道，“你想出人命啊？！”
“明白了。”刺耳说。
喻东离舒一口气，对凌音说：“一会儿你去找一趟雇主，注意要避开张俊。我已经让黄廷杉去支开张俊了，但是得以防万一。该说什么你应该比我清楚。”
凌音点点头。
“那……我走了。”喻东离说着就要转身离开，但忽然又转回来，“对了，借我两套衣服。”
“嗯。”凌音轻轻招招手，“反正我的衣柜有一半是你的衣服。”
喻东离点点头，转身便从楼梯下去。下面的东西已经装好车了，喻东离一上车，大家便可出发了。
就这样，停在库房里的那辆商务车开了出去。
“走吧，死老抠。”凌音戏谑地说，“我们也有活要干啊。”
“好咯。”黄廷杉把围在脖子上的面罩拉上来，遮住口鼻，“我先去找张俊，找到了我会告诉你，然后你再去找雇主。”
凌音比了一个“OK”的手势，戴上口罩和兜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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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张俊晃了晃手中的酒杯。里面是黑啤。
“瞎找的。”黄廷杉拿起桌上的鸡尾酒，“我觉得，在知道那些报告被我们家扒手偷了之后，你的情绪应该不会稳定，也就不适合在警署里待着了。”
“你们老大呢？”张俊问。
“你问老大还是大姐大？”黄廷杉挑起眉毛。
张俊瞥了一眼黄廷杉面罩外的表情，冷冷地说：“老大。”
“他已经出发去找那个女孩子了。”
张俊嗤笑一声：“你们分析出来了？”
“也是瞎找呗。”黄廷杉耸耸肩。
“切。”张俊摇摇头，“果然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果然？”黄廷杉说，“你是不是在之前就认定了我们有救出那个女孩的能力？”
“少跟我玩文字游戏。”张俊盯着黄廷杉，“喻东离派你来向我通风报信的吧？你不怕我调警力封了广州吗？”
“你拿什么理由出警？为了抓我们，至于吗？”
“镇静。”张俊淡淡地评价道，“很好。”
“其实我来的主要原因是，你。”黄廷杉转过话锋，“你想找东离吧？”
张俊歪了歪嘴：“我想找木津。”
“嗬。”黄廷杉挑起眉毛，又收回，“八万一分都不能少。求情是没有用的，我们有规矩。”
“五万。”张俊收起笑容。
“你可以借钱给那两口子，但我们只要八万。”黄廷杉坚定地说。
“如果那两口子不给你们钱会怎么样？你们囚禁那个女孩？”张俊眯起眼，“那样就变成了是你们在犯罪。”
“东离会把那个女孩子的照片发给雇主，然后等钱。”黄廷杉说，“别忘了，我们有小偷。别指望警察守着那两口子一辈子。”
“你们没有人性！”张俊切齿说道。
“干游侠这一行的，都这样。”
张俊出一口气：“你和你们老大一个样子！”
“听说过苏七块吗？”黄廷杉打哑谜般说着。
张俊疑惑地看着黄廷杉。
“《俗世奇人》，冯骥才写的。”黄廷杉说，“那本书里面的……应该是第一个故事。”
张俊思索着，黄廷杉却丢下一句“告辞”，离开了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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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黑衣蒙面的凌音来到了那两口子家门前。她轻叩响门后，女人为她开了门。
“阿姨，您好。”凌音弯起眉，用一个轻快的声音说。
“你是……”
“我是那个之前找过您的黑衣人的朋友。”凌音说。
女人犹豫着，屋里的男人喊了起来：“谁啊？！”
“你先进来吧。”女人说。
凌音进屋后，男人闷坐在一旁。女人给凌音倒了杯水，放在了凌音面前。凌音不能喝水，因为不能暴露面容。但出于礼貌，她谢过了女人。趁着女人倒水的功夫，凌音也环视
女人见凌音戴着露指手套，说：“屋里暖，把手套摘了吧。”
凌音点点头，摘下了手套。两口子一眼就注意到凌音左手虎口有一处纹身，是一朵用简单线条勾勒出的彼岸花。女人一见那纹身，不禁皱起了眉。而凌音也有意无意地把半只手掌缩到袖子里，只露出八根修长的手指。
“你……叫什么名字？”女人客套地问。
“抱歉，我不能说。”凌音仿佛待着歉意。
“噢。”女人点点头。
“这次来，是想告诉二位。”凌音说，“我们已经大致确认李惟昔的位置了。”
“是吗？！”男人的身子微微前倾。
“但是……”凌音话锋一转，“我们不见义勇为。”
男人撇撇嘴，架起二郎腿：“小小年纪就这么势利！”
“抱歉，我成年了。”凌音冷冷地说。
“我家闺女也成年了，不还是身娇肉贵？”男人扭过头去。
“身娇肉贵吗？”凌音盯着他，“你可是经常打骂她的啊。”
“你怎么知道？！”男人惊回过头。
“猜的。”凌音耸耸肩，“你们家两室一厅，其中一间房应该是你们的，因为它被关上了。而另一间放了些杂物，但地面上有明显的拖滑的痕迹，应该是里面曾有一张床，现在被搬走了。当然了，这间房很明显也曾是李惟昔的。
“拖滑的痕迹是金属漆印，用拖把拖个几个月，几年，就没了。所以看样子啊，李惟昔是最近才搬走的。现在是秋天，李惟昔大二刚开学。开学就搬走，她又不住校。看来她是受不了当父亲的您呢。”
“为啥是我？”男人不满地说。
凌音还是耸耸肩：“猜的。你一身的烟酒味，还易怒。我查了你们家的经济来源，你几乎无业。”
男人扭头啐了一口，竟不屑。
“看来，李惟昔也不太喜欢这个家呢，是吧？”凌音望向女人。
女人满脸堆笑：“孩子哪有说不喜欢家的呢？”
“那……”凌音把眼神瞟向别处，“看来你们还是没有觉悟呢。要知道，我们完全有办法把李惟昔救出来，却让她不再想回这个家。”
“这丫头！”男人甩了甩手，“你到底什么居心？！”
凌音抄起手：“我们的目的很简单，无非是为了钱。但要是你们真的不给，那就别怪我们了。”
男人站起来大怒：“你没完了是吧？！纯心拆散我们一家？！你……你还戴个帽子口罩，装什么神秘！怕见光吧，**！”
凌音右手一动，刹然从衣兜里掏出一柄小巧的裁纸刀，拇指一推，刺耳的声响带出刀刃来。她抬手起势，那男人一见寒光且退了一步。
“我再明确一下我的来意。”凌音说道，“八万一分不能少。我们有很多种办法让你们见不到你们的女儿。”
“你……你……”女人跌坐在沙发上叫道，“你敢动惟昔一下，我……我就和你们拼了！”
“抱歉。”凌音瞟了一眼杂物间，“其实李惟昔也不想见你们。”说着，她站起身，把刀刃拉了回去。她开门出去，留下一声闷响。
“财神你在哪？情况不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