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我是第一个认识江柔媛的人,在一座滑稽的绝高楼顶上,以一种傻气的方式。后来那里成了我们最常去的地方,看看蓝天、白云、人群,或者什么都不做。
这几乎是一年以后的事情。她来到的第一个冬天,我们还很陌生,也许跟双方比较谨慎的性格有关。我相信,那时的我如果是现在的我,会和她好的。我不会比高一那年更加孤僻,仅仅是目光就给人带去许多不快。另一面,这似乎印证了一句话:人生看似漫长,关键的就那么几步。走错了,或没有走,都是遗憾。我没有在她最需要的时刻伸出手,注定了另一个人的加入。
2008年元春,那段时间南方下了好几场大雪。火车停运,道路封锁,一座座城市银装素裹。这是种美丽而危险的景象,还伴随着某人不太友好的运气。
江柔媛在校园内散步,脸上流露出淡淡兴奋的神色。她对裹上了白雪的景物感到好奇,就像重新回到旧地,原来的东西又不像原来的样子了。你知道一切没有变,变的是脑海中的回忆。思念将回忆拉长,修饰,如同流水般的绵绵无期。现实不会比回忆更让人失望,这便是最好的结果。所以柔媛觉得校园很美。因为不忍心在完整的雪面上留下痕迹,她尽量拣原来的脚印行走。空气冷冽清新,湿润干净,很适合呼吸。那种讨厌的压抑感一消去,嗅觉听觉变得更加灵敏。
忽然听到脑后风响,江柔媛快速转身。一个白色雪团擦着她的耳边飞过,重重砸在地上。
“哼,耳朵还真灵,上次元旦晚会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躲得这么快?是不是专等着有人救你呀?”背后五米远处站着四个衣着时髦的女孩,其中两个是季阳和夏。另外两个都带着针织绒线帽,分别为小红帽和小蓝帽。柔媛不认识她们,听得出来刚才那句话是夏莉说的。她不想惹麻烦,只想快速离开。刚走出一步,又一个雪球砸过来。她一偏身,躲掉了。季阳流露出怒色,“躲那么快干什么,我们来玩打雪仗。”
跟你们打雪仗不是被往死里打。柔媛自然心知她们存心找麻烦,不会傻乎乎地答应。可刚走出几步,又是四五个雪球,一时眼睛都睁不开。再摸鼻子,热乎乎的液体流出来,雪球里竟然裹了碎冰。这帮坏心眼的丫头。
那边夏莉四人看见柔媛鼻间一片鲜红,觉得很解气。再要去砸,忽然一个雪球咻一声飞过来。看似柔软实则力道凶狠,中间的人被砸了个满脸开花。夏莉立即尖叫起来,她正是被砸的。那样一个雪球飞过来,兼具了稳、准、狠,作为始终欺负人的一方实在吃不消。身体狠狠一晃,坐到了雪地里。
柔媛知道这是一个机会,她要认真教训她们一次。上次虽然也这么做了,但动作太小,力度不够。她的本意是不引人注意地生活,可现在看来这几个人是不知道适可而止为何物了。她们的耐心比被欺侮者强,永远不愿意饶人。江柔媛本想一人赏他们一个雪球,临出手时于心不忍,拣了中间脸最大的一个。
夏莉天生大鼻大眼,是最庞大的箭垛子。她被砸后,其余三人一起扑上来。季阳一把将柔媛推倒,小红帽和小蓝帽分别拽住她的一只手。柔媛被迫跪地,季阳用脚尖在她面前画了一个圈,说道:“把这堆雪吃下去,我们就饶过你。”
柔媛不敢使大力把她们甩脱,更不愿意吃什么雪。她如果真正地使力,很可能将四个人伤到,自己也会变得难以控制。所以她保持着身体不动。夏莉走过来一把按住她的头,声音里满是怨毒,“吃呀,叫你吃呢!厕所里的脏水都能喝,怎么一团雪也不敢吃了!”
一阵窃笑。江柔媛梗着头,不辩解,面无表情。
这样的表现更激起了四个人的怨气,对地上的女孩子拳打脚踢起来。一对四,江柔媛未必打不过,但她仍然只是竭力不使她们伤到自己,没有主动还击。四个人虽说是女生,无奈平时都是惹是生非的人,打架什么的最擅长了。在她身上又是掐又是锤,头发被拔掉好几撮。后来季阳对柔媛说:“我最讨厌你那副楚楚可怜又高高在上的样子。你不是很自以为是,觉得与众不同吗?我就是要让你被整得惨趴下。”
很多时候人的怨恨情绪并非来自他人。他人只是平台,真正的源泉在于自己。我也是很久之后才明白这个道理。像季阳这样的女生,恐怕很久很久之后都无法明白。
江柔媛瘫坐在雪地里,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周围撒了好几滴鲜红的血珠。不算是她的血,仍然红得刺眼。大衣破了,裤子也撕烂了,她那两条很扭曲很奇怪的腿暴露在空气中,给人一种错折断裂的感觉。平时都是用大衣遮住的,现在可怎么办?不然用雪把自己埋起来,等天黑之后再走吧。
忽然觉得很不值,很不想再呆下去。当初不应该回来的,回来有什么用呢?根本没有人记得她,挽留她。那种支持着人类活下去的力量消失了,早就在她身上消失了。也许最终的命运不过是和同类一样,原路返回而已。
“你没事吧。”头顶忽然传来声音,十分温柔好听。她一抬头,看见是上次给自己手帕纸的人。手帕纸她一直没还,却悄悄记住了那个人的名字:杭秀岩。
杭秀岩逆光而站,修长的身形投下一小片阴影,遮挡住了半空中那疲乏困弱的太阳。他向她伸出一只手,一如初见时模样,“我扶你站起来。”
柔媛愣愣地注视着他。他手指的边缘在雪地里映衬出微光,指节修长匀称,洁净莹润。她忽然心生恐惧,不敢相握。
这个人出现的好及时,在我被打之后。。。。。
江柔媛挣扎着,自己从雪地里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理了理头发。撕烂的衣服没有办法修好,至少遮挡一下让裂缝看不出来。脸上的伤就没办法处理了,总不能捧着脸装不识你吧。自己看起来一定像个倒霉的疯子,柔媛难过地想。
沉默了好一阵,杭秀岩低声问道:“那些人跟你是不是有过节?”
江柔媛摇头,一声不吭。
“那么,你需要我的帮忙?”杭秀岩不是一冲上来就叫嚣打抱不平的人,尽管他确实在给人帮忙。是的,他对每个人都很好,带着适当距离的好。
柔媛立即很客气地说不用,同时脸有一些发烫。
那人忽然抬起手,轻轻触摸她的头发,声音近似叹息,“你要学会照顾自己,知不知道?”
这之后江柔媛总觉得自己跟杭秀岩莫名亲近了许多。他看她的眼神一如往常,态度也不见的亲密。只不过有一些感觉,只有当事人能够体会到。柔媛告诉我她有感应,我告诉她那是迷信。她笑着说迷信未见得不可信。这是个心思单纯的女孩,纵然来历不凡,也只是想要体验平凡人的生活。难在生活虽然套着糖罐,不只有蜜糖,还有大半的苦涩。
冰雪全部消融后的那个春天,踏着缓慢节奏进入人们生活。天气还是冷,雨雪交替落下。将人脆弱的神经提着,跟着天气一起变幻不定,喜怒无常。一直到了四五月份,青草开始疯长,树枝抽出迟来的嫩芽。阳光、绿树、春暖花开忽然变得珍贵,让人不舍得享受,想要捧在手心里。
江柔媛依旧坐在老位置最后排,偶尔会有绵绵柳絮钻过窗缝,飞进教室,落在她的身上。这时候柔媛身体就会变得非常敏感,止不住地打喷嚏。上课时间不敢发出声音,恨不得将身体埋进桌洞里。好在对柳絮过敏的人不止她一个,大家一起打,喷嚏就不那么嘹亮和突兀了。
这些小麻烦无法治理,大麻烦却异乎寻常地消去了。四月十几号的时候,季阳和夏莉突然退学。这绝对是让大多数人松一口气的消息。两人在下半年秋天才回来,可以暂且不谈。单单退学的原因就很引人兴趣。大部分人倾向于相信她们是被迫勒令退学的,小道消息称有人揭发了两人的罪行。有人将她们近一年犯过的事,欺负过的人列成名单报告给了校领导。方法高明、手段隐秘、且证据确凿,办的不显山不露水。领导们反应淡淡,没有大为震怒什么的,只声称有辱校风,暂时休学思过。我想能够做到这一步,那位暗地里的人物身份已经不俗。
阳和夏莉回去思过了,有人问班长班里失去了两名伟大同学,心中作何感受。班长笑而不语,半是无奈的样子。然后一迈长腿,与隔壁班的李思露一同去了学生会。他们都是学生会成员,经常一起工作。
最大受害者江柔媛呆在最后排,表情略显呆滞。她的心里应该松了一大口气才对,只是她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阳光抚摸着发丝,温风吹拂着脸庞,正是春天最好的时光,为什么要想这些令人不快的事呢?这是我对心里的揣测,她没有对我说这件事的看法。
这天中午江柔媛一个人呆在教室里,奋力填写她的练习册。因为是午休,大多数人不是在宿舍晃荡,就是在宿舍以外的地方晃荡。教室内没有开窗,空气有些闷热。她浑然不觉似的,把头埋得很低。远远看,似乎是假装认真,在偷睡懒觉的学生。
“这首诗的作者是李商隐,不是李白。”头顶一道声音传来,手中的笔顿了顿,那个人继续道,“而且锦瑟无端五十弦,下一句是,一弦一柱思华年。”
江柔媛脸颊轰的一热,差点握不住笔。她不用抬头,已经知道杭秀岩正低头看自己的本子。她的字这么难看,怎么能让人看到。一点一点想用手遮住,忽然整本练习册被端走。柔媛慌忙抬起头,果然见到那那个人嘴角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只是这笑,却让人生不起气恼情绪。
“还给我。”她小声说道。虽然是正常的要回自己的东西,底气却很不足,可怜兮兮地味道。
杭秀岩垂眸笑道,“原来是你的作业本,我还以为是幼稚园小朋友的练笔大字帖。”
就是这样的小事,江柔媛在信里一一讲给我听,我才得以把故事记录下来,记录她们的陌生到相识。对于当事人来说,其经历无疑是难忘的,是将来回忆的资本——如果没有回忆,我们要拿什么温暖老去的人生呢?江柔媛无法储存回忆,所以把这些事一件件记下来,再以信寄给我,让我代之以保存。如果将来有可能,请读给她听。这个将来也许是现在,也许是十年八年之后。她在信里记录的事情不只是与杭秀岩有关,但我只拣其中最有意思的讲出来。比如现在,杭秀岩说完上面一句话,就认真地看着柔媛,道,“你是独生女吗?”
这个问题没头没脑,柔媛含糊地点头。她不只是独生女,还是孤家寡人。
杭秀岩似乎疑惑并没有减少,目光幽深莫测。也许他想到了什么重要的事情,但这样一直看着别人不说话也是很不舒服的,尤其看人的眼睛还很漂亮。柔媛试着动了动,往旁边挪开一点。杭秀岩跟着挪过去,出口说了一句很让人喷血的话;“柔媛,你的脸真漂亮。”
我相信这是真心赞美,好几次我也想说来着。问题是由他口中说出来,怎么就这么别扭。江柔媛脸血红,意味不明地啊了一声。那个啊字是带上扬语调的,杭秀岩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目光由失神转为震惊,然后猛地拔步走人。这太像调戏良家妇女之后不负责任的逃窜了,我想。要知道江柔媛本来就萎靡不振的苍白小脸因为惊吓,变得更加苍白。
接下来半天,两人没有说过话,第二天也没有。目光相遇忽然都变得难堪,做错了什么事似的。两个人再度交流,却是因为一件倒霉的事,班里有人失窃了。比起两年后全校的电脑失踪,这只是一次小风波。但风波虽小,掀起的浪头势大。大家都很关心,谁让丢的是自己的东西呢?
怀疑的矛头指向江柔媛,并非毫无原因。她是呆在教室里时间最长的人,整天就看见一个小女孩在那写写画画。多数时候写的像画的。这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谁偷走了近十个人的手机。
一连偷十个,也算贼胆不小。以前不是没有类似的事,应该说从上高中开始就有。只是一半的责任大家自动归给季阳、夏莉两姐妹。丢东西又不是在同一个地方,没被正经当成事件,个人的灾难个人消解。这一次显然不同,已经发展到需要搜书包。
“全班人都在这呢,丢东西的不止我一个,我想大家都想把小偷揪出来吧。”一个人首先说道。
“周景晖,你丢东西是你倒霉,凭什么要把我们大家牵扯上。”立即有人反对,“而且东西也不是现在丢的,搜书包有意义吗?傻子才放在教室里呢。”
其实大家都把书放在学校,已经很少有人背书包了。
叫周景晖的男孩子讽刺道,“跟你无关你怕什么呀,闫大海,你不是做贼心虚吧?”
很少有男孩子能把话说得这么酸中带刺,闫大海当即翻脸。旁人将他按住,可丢东西的人也不满他的言辞,闹哄哄要求搜书包。教室里一时乱起来,直到副班长镇压全场,“好了,大家不要吵了,我们举手表决吧。”
有人质疑副班长的权威,“你的东西又没丢,当然不在乎我们的感受了。”原来丢东西的人在少数,举手表决肯定是个输。
副班长一听很不舒服,不悦道,“既然不愿意听我的,那就请班长裁决吧。”
班长正是杭秀岩 。他管理的方式可以用四个字概括:无为而治。很少约束别人,也没有官架子。因此当他有所命令时,人们反而乐于服从。也许这就是无形中的影响力。我一直悠远淡漠地看这出好戏,此时发现班长与我相同。杭秀岩靠着桌沿,始终没有发言。大家目光转向他,好像发现了救星,同时又有点尴尬。
“既然大家吵够了。”他一开口即把有些人说得脸一红,语气却是不轻不重,“那么我也说一下个人的意见。手机丢失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也不是一时就能找到的。有人既然能够拿走,就有办法藏起来。我们没有怀疑外人,先内部斗争起来,不知道会让谁人开心。”众人面面相觑,听他继续说下去,“我们应该最先做的,不是胡乱寻找,而是报告给班主任,然后通过学校的力量进行彻底搜查。盗贼也许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那么简单,甚至怀有别的目的也说不定。无论如何,搜别人书包、寝室,都是下策。我们学过政治,应该知道个人没有这项权利。”
杭秀岩未说要不要搜,但是态度摆了出来。现场一时沉默,大多数人都准备回去写作业了。这时却有人跳出来叫道:“其他人不搜,最大嫌疑人总不能放过吧。班长撒的这张网,网眼真是不小。”
又是周景晖,这人平时就唯恐天下不乱,看谁都不服,现在存心给杭秀岩找茬也说不定。他话里明显指的是江柔媛,其他坐回座位的人立即两眼亮晶晶地看过来。江柔媛是包围圈里的羔羊,本以为不会有人替她说话,这时角落里响起一道怯怯的声音,“这样做,不好吧。”
众人自动忽略,李胖子识相地把头缩了回去。
杭秀岩表情没什么变化,我却觉得他的姿势忽然阴沉起来了,说话也是冷冷的,“就算是罪犯,嫌疑这个词也要有了一定证据或调查基础之后才能使用。在平等的同学之间,我对每个人一视同仁。”
众人沉默,周景晖小嘀咕,“说什么一视同仁,还不是偏袒。”
大家假装没听到,这时候另一个人走进了教室,是个美丽的女生。李思露笑吟吟地说,“在开什么会呢?这么严肃。”李思露身为隔壁班班长,时常逛到高一三班,自然有很多八卦。但人家做事极大方,对任何八卦都是一笑而过。没有人接这个抛向空中的问题,杭秀岩想回答也难。他站在教室另一边,总不能隔着大半个教室喊话,“哎,我跟你说这个事儿啊。。。。。。”
不过李思露是何等聪明,一点儿不需要提醒,稍微顿了顿就道,“学生会那边有点事,主任让你马上过去。还有年级主任吩咐下来,要大家以后出门把教室门锁上,最近怪事挺多的。”
讲完她很快离开,过了一会,杭秀岩也出去了。至此闹剧也应该散了。最近怪事是挺多,尤其在高一三班。部分人小声讨论表示不满,大部分人叹息没看到好戏。这是各忙各的时候,没人注意到江柔媛提着书包走上了讲台。
其实她的书包更像储物袋,因为装了太多书而鼓鼓囊囊。她一口气把书全倒在地上,然后站在讲台边,平静说道:“各位同学,我知道你们怀疑我偷了东西。但这件事不是我干的,我要为自己证明清白。第一步就是让大家看看我的书包,里面除了书什么都没有。如果有人想检查我的宿舍,江柔媛一定打开大门欢迎。我相信一句话,叫做身正不怕影子歪。所以我会帮大家找回失窃的手机,来恢复清白。最长不超过一个星期,请大家等我消息。”
这是一场赌注,看起来并不值得。找回,需要时间和精力;找不回,挨骂受气,无论如何都捞不到好处。既然与己无关,又何必揽这档子事?是自找麻烦,还是故意想在众人心上建立好印象?
台下的人停下手中事情看她,她一脸严肃,好像各种猜测都与己无关。蹲下去将书一本本捡起来,放进书包。下面一个短发、瘦削高挑的女孩子走上讲台,陪她一起将书捡起来。江柔媛手一顿,郑重道出两个字:“谢谢。”
女孩头也不抬,声音冰冷,“我只是想看看书里有没有夹什么东西。”
柔媛“。。。。。。”
“以后别把东西扔地上了,你面前有课桌。”
“知道了。”
“我相信你是清白的。”
江柔媛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满是感激。
。。。。。好吧,那个所谓的女孩就是我,而且我说的都是真心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