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北新河充满血腥的战场上回来，江柔媛三天没去上学。她生命力急速流失，整个人像脱了一层水。我守在床边，看着她瘦小干缩的身体，心绞到了一块。这太像了，就像人真正地走到生命尽头，再也无力回天。只是她的脸还那么年轻，她只有十七岁，怎么可能寿终正寝呢？
那是我第一次进柔媛的房间，夹杂着心慌恐惧。前后两扇窗户都关得很紧，没有阳光透进来。就算是自己性格这么险恶的人，也是喜欢阳光的，柔媛为什么把房间布置的如此阴暗？就连家具上都盖着白布单。
那天杭秀岩来看柔媛，我正趴在床边打瞌睡。模糊地觉得身边站了一个人，睁开眼一看，杭秀岩两手撑着床沿，正弯腰察看着柔媛。
室内光线昏暗，几道金黄的光线落在他脸上。我的肩膀还在疼，尽量不移动肩膀地站起来。刚站到他身后，就听前面的人道，“你有力气还是送柔媛去医院吧。”
我没有放松警惕，“你来干什么？献殷勤？大老远的不嫌累吗？”
杭秀岩伸手碰了一下柔媛的头发，没有回嘴。
那一刻真令人生气。江柔媛都昏倒了两天，他才抽空赶过来，真够忙的。
话堵在喉咙里，小小的宿舍安静之极。杭秀岩保持着俯视的动作，我则像保镖一样立在床边。如果还有什么看起来富有生气，就只有光线中上下浮动、隐约温柔的尘埃。
“我以为她没事，那天她不是吸了你的血吗？”
虽然不知道自己的血有什么神奇用处，面前不带问意的问题还是要回答的。
“江柔媛不是吸血鬼，吸我的血也不会是为了自己。”
杭秀岩站直了身体，唇边忽然隐现笑意，“你不怕她，还要替她说话。”
“那是因为我相信柔媛。”
“相信啊。”似乎是觉得好笑，杭秀岩真的笑了起来，“我还是第一次，从你嘴里听到这么漂亮的词语。”
“我倒是从你嘴里听到过不少漂亮的词语，可却没看到什么漂亮的事。”
话出口就后悔了，意识到刚才所言过重，而且信口雌黄。杭秀岩根本就没跟我说过话，从哪里听什么漂亮词语。这分明就是顶嘴吵架，除了显得幼稚可笑，没一点上风可占。
果然杭秀岩突兀的笑了一声，赤裸裸的表达鄙视。
我不让自己被气到，放低声音说：“你别想气我，我是不会离开，给你机会干成好事的。”
“我能干什么好事？”他的语气很危险。
你能干什么好事自己还不知道。我的眼神示意你自己想。
僵持不下，房间里静谧的气息忽然增添了火药味。我想自己和杭秀岩都不是冲动的人，不会这么容易打起来。但那人冰冷的模样却是有些气势，逼得人不得不将目光投向别处。杭秀岩走到了我面前，说“好吧，我就不绕弯了，匡洋请你离开，我想单独留下来照顾柔媛。”
“理由呢？我需要离开的理由。”
本来想说你做了什么照顾柔媛的事，如何值得信任。忍住了有没有说出口。过去一年是他在扶持柔媛，明里暗里都有。季阳、夏莉姐妹是被他赶退学的，那时我就已经猜到。没有他，她会变得更加辛苦。其实没有资格发言的人我啊。
有点转身想走，杭秀岩拦住了我的去路，“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这副大义凛然，自以为好人的样子。”
我被他迅速的转变弄的一愣，怔在原地。
“匡洋，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以为接近柔媛，和她成为所谓的朋友，就能变得善良无辜了？还是真的相信近朱者赤，以为她能把你变成好人呢？没想到你还能如此天真，真是白白失去了那么多。”
我攥紧拳头，努力不让声音上扬，“你凭什么这么说我，语言打击吗？”
“我想告诉你，一个自私、冷酷、病态的灵魂，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这便是那时杭秀岩对我的评价，而我竟然无法反驳。我应该反驳的，比如你算老几？或者说你想找揍吗？这是我通常对付挑衅所设置的语言，很具威慑力。当时却无法出口，内心里有一个小小声音在说，他是对的，即使不够客观公正，他把别人看的很清楚。
我走出了房间，怀着难以言喻的落败感。
三天后回到柔媛回到课堂，回来像去的一样安静。大家不再把过多目光集中在她身上，一方面是学习较忙，一方面自己活，也让别人活，人不就应该这样吗？我常在图书馆碰见柔媛。我们对不同的书感兴趣，却是同样浓厚的兴趣，总要让一脸麻子的管理员来催了才肯走。
有一次坐在图书架前的地板上看书，柔媛真正让我领略到了她的功夫。一只老鼠从墙缝里窜出来，一眨眼的功夫就会溜走，柔媛却捉住了它。她的身体一动不动，手已经伸出去，吱吱乱叫的小老鼠在掌心里挣扎。
一瞬间我给她的手取了个名字：追风手，忍不住叫一声好厉害。柔媛不好意思的笑笑，问我应该怎么办，老鼠会咬坏书本。
“送给食堂大师傅吧。”我摸着下巴建议，“说不定他能做出一道鼠肉汤。”
不远处响起呕吐声，伴随着“好恶心”的低喃。原来几个看书的人都离开了书本，正往这边望。我一一瞪回去，半路发现了站在门边的杭秀岩，微皱着眉，冷漠不可侵犯的样子。他没有看我，也没有说好恶心之类的话，所以我不准备瞪他。
柔媛手里老鼠快握不住了，却手抖着不敢放。忽然那只胆大的小老鼠咬了她一口，我忙收回视线。管理走过来，嚷嚷着干什么，看清楚后要柔媛去医务室。江柔媛站着不挪步，眼睛却往门口瞟。而那里，早没有了什么人的影子。
杭秀岩大概在生气，虽然他什么都没说。男人的心思你别猜，猜来猜去也猜不明白。我警告柔媛不要胡思乱想，也不要做出什么取悦君心的傻事，搞不好弄巧成拙。她烦恼地抓着头发，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背上细细的脊椎骨凸出来，看着让人有些心疼。杭秀岩却是一如既往的不理她。平时看起来那么如沐春风的一个人，一旦冷漠起来，谁也不敢靠近。
实在没有办法，江柔媛破天荒进了食堂。她从不进食堂吃饭，也不需要吃。即使吃了也嚼不出什么味。为了多看杭秀岩两眼，只好偷偷溜进去。
偌大的食堂一到吃饭时间都是人，哪里需要溜，正大光明跟在后面也不会被发现。柔媛捡了角落里的位置，远远瞟那个人一两眼。心里就感到满足感，像真正填饱了肚子一样。她不知道，即使什么都不做，也有人会盯住自己。
季阳、夏莉远远的看着柔媛装模作样的吃饭，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一个带着白色卫生帽的女孩走过坐在她们桌边，季阳掏出了五十块钱。
“你什么时候有这个闲钱了？”戴白帽子的女孩一边问，一边揣进口袋里。
“主意是我出的，钱可不是我出的。”季阳回答。
夏莉有点不放心，“她真的不会发现吗？怎么可能呢？任何人都会感觉痛的。”
季阳冷哼一声，“任何人都会，可她就不会。李思露说的你还不相信吗？”
夏莉不再问了，戴白帽子的女孩也勾起了好奇心。三个人一起望向角落里独坐的女孩。
柔媛被三个隐秘的目光注视着，自己并没有发现。她看见杭秀岩在对同坐的人说笑，心里有点酸酸的。果然不该来吃什么饭。但每次这么想，每次还是来了。忽然感到嘴里多了不一样的液体，什么东西卡在齿缝里，她后知后觉的吐出来，发现自己满嘴鲜血。
卡在齿缝里的，是数片尖利而晶亮的碎玻璃。吃饭的人不只有谁惊叫了一声，忽然安静下来。接着一只手按在柔媛拿着玻璃片的手上，很轻，但很有力。江柔媛抬起头，撞进一双深沉的黑眸中。
杭秀岩的手指移向她的嘴唇，手指探进去。柔媛张开了口，血还在细细的往外渗，根本止不住。晶莹锋利的玻璃片，全部，深深的扎进肉里。杭秀岩怎么想的，谁也不知道，但他的另一只手攥成拳头，却是所有人都看见了。不知是谁带的头，人群往外退了一圈。
接着，哗啦一声巨响，他竟然把整张桌子全掀了。
围观的人急忙后退。杭秀岩看着一片狼藉，一手紧拉柔媛，刘海遮住了前额，看不出脸上表情。但所有人都感受到了那股冰冷的愤怒。
“从今以后，所有欺负江柔媛的人，都是与我杭秀岩为敌。要是有什么看不过去的，直接来找我！”他的声音不高，清晰钻入每个人耳中。周围鸦雀无声，无人表示意见。这短暂的一刻，忽然无限延长。杭秀岩拉着柔媛站起来，帮她仔细擦掉嘴边血迹。可惜血流得止不住，怎么也擦不干净。
“这件事是谁主使的，我一定会查出来。”他说。
弦外之音分外明显，不需要找是谁干的，直接查幕后主使者。不管那个人是不是自己，听到的人都不由心脏一颤。
杭秀岩带柔媛离开，带她去医务室拔了碎玻璃。江柔媛低着头，攥紧衣角。那些带血的玻璃一片片拔出来，丢进瓷盘，堆成骇人的颜色。杭秀岩见她始终神色平静，叹了口气：“怎么这么傻，被人陷害了也不知道。现在多疼。”
掐了一下她的脸，开始找消炎药。柔媛止住他的手，嘴角微微上扬，“你知道的，我不需要。”
男孩脸上表情顿了一下，语气却是半开玩笑的：“我不知道，柔媛你什么都没有告诉我。”
这样认真的样子，其实一直想要一个答案吧。柔媛心中叹息，明白这么多天的冷战，是应该结束了。杭秀岩其实一直在等，等她主动告诉他一些什么：她的身份，她超乎常人的能力，以及那些找她报复的死尸。
其实我何尝不想知道？刚刚认识就领略了她大力神功的我怎么会没有疑问？只是我不如这个男生，自己不懂得开口，也不懂得逼别人开口。坦白实在需要勇气，有时候甚至超越生死的力量。也许杭秀岩的举动真的触动了她，柔媛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鼻前，拉着的动作很温柔，那鼻前却是冰凉一片。
柔媛的笑容很浅，声音温吞，“你看，我没有呼吸。”
她一直就是这样，温温的嗓音，不痛不痒。无论遇到怎样境况，也不会改变那股调子。就是这样的平和，在告诉杭秀岩，她没有呼吸，不会痛，是个死人。
多么简单的道理，杭秀岩一定一触便懂。他的手垂了下来。
相似的场景发生在第二年春天，那天晚上我去找江柔媛借宿。家里发生一个人的大战，
我妈把我的房间砸成稀巴烂。我去找柔媛，拖着疲惫又沮丧的身躯。推开门，却见她坐在地板中央，满地尸首中间。那是青蛙的尸首，还有其它一些小动物。春天青蛙还瘦的像蚂蚱似的，根本没有多少人。她手里握着撕成两半的青蛙，也不是要吃肉，而是喝它们的血。
很难形容那一刻我的心惊，她的嘴角挂着晶亮液体，手指粘着血渍。迷茫的眼神仿佛坠入雾海，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事实上她是知道的。每个月都需要这么做，为了保持身体里血液的新鲜。因为她是死人。
时间倒退回上一年，柔媛的表现要比那一晚从容的多。杭秀岩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就也没说。
第二天柔媛再次失踪，临走之前留下一个请求，不要寻找所谓的幕后主使者。杭秀岩是什么表现，信上没有写。大概可以猜得到。
后面整整一夜，信上的内容都是留给我。数了一下，这是倒数第二封信。早就猜到柔媛准备告诉我一些事情，没想到却是用这种方式。
花了几分钟读完薄薄的信纸，脑中初留几个很浅的印象。然后再读了一遍，直到将每个字印在脑海中，我还是不确定她主要表达的意思。
在这七百多字的短文中，她用了大半篇幅讲述几起灵异事件。
幼儿园孩子失踪案，公园毒气事件，倒流的红色河水，以及莫名其妙整个塌
陷的厂房。不知用灵异二字形容是否准确，他们都是查不出头绪的无头案，也无法确定其真实性。
柔媛告诉我这些事情，是想暗示些什么呢？她与这些事有关？还是我与这些事有关？想了想又觉得这些事相互之间具有关联。单从时间看，都是发生在几年前。地理位置看，都发生在新绿城。而且具有相当隐秘性，不是正常人所能为。
但胡乱猜测是不够的，接着往下看，句子的意思就很艰涩了。只有几个熟悉的词，比如S医生、保护、计划，还有一句完整的句子：不要恨你的敌人，而要爱你的敌人。
非常不认同。柔媛想告诉我什么呢？她为什么不直接说清楚？我看了几遍都没有明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