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是‘理疗师’?”
黄康平说话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微眯起的眼瞳内倒映出对面来客的样貌。
那是一名青少年,十六、七岁,看起来正读高中的模样,但是却没有面对大人时的躲闪,微弯起的嘴角勾勒出浅浅的酒窝,显得和善亲切,似乎已经面对过不少这种场面,倒给人一种个中老手的感觉。
不过他沉稳的气质下难掩青涩,一头柔顺的黑发紧贴额间,脸庞干净,浅薄的黑色外套略显蓬松,看得出他身形瘦削,腰板挺直坐在长条沙发中间,似乎在极力给人一种正认真对待这件事的感觉,落在黄康平眼中就是正扮演成熟的大男孩。
“是的,我就是‘理疗师’。”
大男孩肯定地点了点头,微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方晙,你就是委托人?”
然而黄康平却断然否认道:“不,我不是委托人。我老婆才是。”
他看向坐在自己旁边的妻子,那是名气质温婉的中年女性,打扮随意,憔悴的脸上强撑起微笑,正打量着眼前这位自己请来的“专家”——可以看出,她也对年纪如此轻的“专家”感到动摇。
“康平!”
对于自己丈夫不客气的态度,中年女性不由得瞪了他一眼,然后看向对面那个跟自己女儿年纪相差仿佛的男孩。
“抱歉,因为这段时间......不太好过,并且看了各种‘专家’都没用,所以康平他就,有点累了。”
方晙点头道:“可以理解。那你就是‘清芽仙女’了吧?”
中年女性面不改色地说道:“嗯,那是我的网名,你可以叫我陈菁。”
黄康平看自己老婆的目光不由古怪起来,没想到她居然有这么个网名,而陈菁只是回看过去,脸上微笑不退道:“有意见?”
“没!”
黄康平几近神经反射地否认后,为了转移话题,主动跟对面的‘专家’问道:“这个背包里装了什么?”
那是个有半人高的长条状背包,正倚放在沙发上,也是这个年轻人带来的。其实就算不问他也能猜得出来,里面装着的大概就是对方这次用来装神弄鬼的工具。只不过其它“专家”要不就是空手而来,要不也是背着一个鼓囊得让人还以为他是来收破烂的大背包,像这种看起来装不了什么东西的轻薄单肩包,实属罕见。
这看起来就是个球袋。
仿佛下一刻青年就会从里面掏出个羽毛球拍邀请自己打羽毛球一般。
“哦,这里面装着我的治疗道具。”注意到对方探询的目光,方晙解释道,“抱歉,这是商业机密,所以不方便给你们看。”
黄康平闻言也就收回目光,他也就略微好奇而已,反正这段时间他已经见过各种稀奇古怪的道具,像是什么太上老君的宝剑,菩萨的净瓶,黄的红的符咒,新生黑驴的胎毛,说是狼牙实则狗牙串成的项链等等等等,简直让他大开眼界。
就仿佛这些“专家”不是来驱魔杀鬼的,而是来摆跳蚤市场让鬼满足购物欲后重归冥间的。
方晙自然也注意到两人对自己的不信任,不过他只是平淡说道:“我知道两位对我的能力有所怀疑,我在这也不能跟你们保证什么,只能说尽力而为。”
“不过,毕竟治不好不要钱,试试总没错不是吗?”方晙耸了耸肩,摊手道。
“哼。”
确实也正是因为对方没有狮子大开口,黄康平才同意了自己妻子叫来这么个在网上最近小有名气的所谓“专家”。这段时间他们实在花费太多钱了,就算是为了女儿也不能再无端挥霍下去。
“不过你确定知道我们是为什么叫你来吧?‘理疗师’,这听起来更像是医生,而不是驱魔人。”
“当然。”方晙了然点头道:“从某种程度上,你们叫我‘医生’也没错——虽然是无证的。”
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后,他接着说道:“毕竟我接到的委托,十件有七件是装病或者是真的心理疾病,所以这个的判断也在我的职业范畴内。而要是遇到的是真正的灵异事件......”
他顿了顿,认真说道:“在我看来,鬼上身也是一种疾病。只不过治疗的‘方法’不太一样而已。”
或许是这番别具一格的话让方晙显得跟之前来的那些“专家”不太一样,两人总算对他提起了点信心。
“你还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陈菁问道。
“虽然在网上你跟我说过大概的事情经过,不过有些事我还是想再确认一下。”
方晙问道:“你确定她是突然发作的,没有前兆?”
陈菁回想道:“是。忽然有一天,她就性格大变,变得......很喜欢吓唬人。”看来她也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奇怪,话语有点迟疑。
而为了避免方晙误会自己小题大做,又赶紧补充道:“不止是吓唬人!她就像换了个人一样,并且,随着时间推移,还有一些奇怪的事情发生......”
方晙接道:“但那些奇怪的事情大都只是让你吓一跳,并没有真正伤到你是吗?”
陈菁闻言眼睛微亮,赶紧点头道:“没错!”
“嗯,那还好,看来还处于幼生阶段,再久点就不好说了。”
看见方晙居然能说出这番话来,不止陈菁,连黄康平都对他信了几分。
“那就烦请你带我去看看吧。”
“好,请跟我来。”
方晙跟着夫妇两人走出客厅,往楼上走去。
这是一幢六层的居民房,多云的天气使得楼梯间的采光略显昏暗,从二楼客厅出去沿着阶梯来到四层门外,看来这就是这家人的女儿——黄幼珊的卧室了。
陈菁犹疑了下,说道:“方法师——”
“你叫我方晙就好。”
“方疗师,有件事我得提醒你一下。幼珊她,对除了我们俩外的人,或许会显得比较,暴躁,带着一点攻击性......”
看着这位母亲寻找合适措辞的模样,方晙安慰道:“放心吧,我面对过不少具备攻击性的‘病人’,知道该怎么处理这种情况。
“我很擅长以‘理’服人的。”
不知道为什么,听着他“以理服人”四个字,陈菁没来由感到一点不安,不过最后还是点头道:“那就好。”
陈菁也就不再说什么,轻声敲了敲房门说道:“幼珊,妈妈进来了。”
里面没有回应。
她也不奇怪,掏出一串钥匙,打开了房门。
阴暗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窗帘遮盖严实,只能借着透过缝隙的些微光亮看清室内。
跟方晙想象中的少女闺房模样差不多,里面的桌椅等家具都带着可爱的边饰,化妆品、书籍等物品杂乱地堆放在桌面上,各种各样的玩偶陈列于地,无机质的瞳孔冷冷倒映着门口出现的人。
“怎么不开灯呢?在睡觉吗?”
陈菁进去摸索着打开灯光,白炽灯的光芒顿时把室内映照得亮堂起来。
而方晙这才看到一道蜷缩在粉色大床上的身影。
那道身影埋在一只一人大的熊布偶后,只露出一对瞳仁无声看向大门。
对于自己女儿的异常状况,陈菁显然已经习惯,所以也没被吓到或多说什么。
“珊珊,妈妈带了位医生哥哥来看看你,你有什么不舒服的,跟他说就好。”
方晙跟两人说道:“请给我十分钟的时间。待会我用治疗道具时,或许会发出一些奇怪的声响,请不要在意。”
由于黄幼珊的“病”并非什么让人虚弱得手无缚鸡之力的疾病,相反,不仅让她变得力气超群,还极具攻击性,所以黄康平两人也就不担心方晙会占自己女儿便宜——真要出事,那也是该担心这个年轻人出事。
实际上,他们之前花费的钱,有一半都是用在那些专家的治疗费上。
在两人关了门后,方晙这才认真打量坐在床上的少女。
少女披头散发,穿着一身松垮的短袖短裤,盘腿坐着,双手抱着一只熊布偶,把脸埋在上面,只露出一双黑色的瞳仁,冷冷地盯视着房间内的不速之客。
方晙没有第一时间跟她打招呼,也没有去拉开窗帘的意思,而是自来熟地找到一张椅子,把上面的布偶放到地上,搬着来到床旁,整了整左肩上挂着的长条背包,坐下,这才开始自我介绍。
“你好,我叫方晙,你的理疗师。”
对于方晙脸上露出的温和笑容,黄幼珊视若无睹,反而看向他的背包,闷闷问道:“那是什么?”
方晙拍了拍背包,直截了当地说道:“哦,这里面是施法道具,还特地去寺庙请大师开过光的。”
黄幼珊默默看了会,收回视线,看着方晙说道:“我没病。”
出乎意料的是,方晙居然认同道:“我知道。”
“所以我们打个商量怎样?
“你配合一下,待会出去我跟你爸妈说你治好了,然后你不就能从这里出去了?并且也不再担心以后会有奇怪的人来打扰你了。”
看着方晙一脸诚恳的模样,黄幼珊沉默片刻,才答道:“好。”
方晙仿佛松了口气般,连语调都开朗了些许,随口道:“那在这十分钟,我们随便聊聊怎样?”
没等对方回复,他装作脸痒般挠了挠脸颊,掩盖住其上浮现的红色条纹,继续说道:“比如说,你知道吗,人在极度恐惧的情况下,其实是发不出声音的,所以像恐怖片里面那些遇鬼还能大喊大叫的,说明还不够恐惧。”
黄幼珊歪了歪头,大半张脸依旧被遮住,眼睛似乎笑得眯起来,仿佛含着口水的声音含糊传出:
“是啊,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顿了顿,她似乎咽了口口水,又立即紧接着说道:
“你能帮忙开下窗帘吗?”
“可以。”
方晙站起身,向窗帘走去。
就在此时,白炽灯忽然像是接触不良般忽闪忽灭起来。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
灯光一熄,室内陷入一片昏暗中。
方晙脚步一顿,恰好在他身前,靠墙竖立着一面等身镜。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遮住脸吗?”
幽幽的女声从身后传来,一开始相隔遥远,下一刻,却仿佛近在耳边。
——不,不是仿佛!
实际上,方晙的后颈已经感受到喷在上面的温热吐息。
他不禁屏住了呼吸。
因为他嗅到了一股至少一周没刷牙的臭味。
他没有回答,女声并不意外,而是继续说道:
“医生哥哥,不知道你见没见过真正的恶鬼......”
吐在方晙脖颈上的气息骤然变寒。
“......我可是见过的。”
一只纤手搭在了他的左肩上,仿若万年寒冰的气息透过他的外衣,渗入他的体内,并有进一步蔓延的趋势。
此时随着眼睛适应黑暗,借着些许微光,方晙已经能透过等身镜,看到身后站立着的人影轮廓。
方晙忽然出声道:“你见过的恶鬼......”
“喀啦!”
一声骨骼错位声突兀响起。
“喀啦”、“喀啦”、“喀、喀啦”......
在不断响起的脆鸣声中,方晙的脖子缓缓转动,最后居然如同猫头鹰般转动了一百八十度,整个脑袋都转到了身后!
他嘴角含笑,脸部轮廓变得深邃得几近凹陷下去,两边的酒窝倏然裂开,露出一对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动。
于此同时,他幽邃的声音也随之响起。
“......是像这样吗?”
方晙也看到了黄幼珊的脸。
少女的嘴唇完全消失了,露出下方森白的牙齿,看上去颇为惊悚。
但此时她的脸上满是惧意,甚至害怕的倒退了两步,被地上的玩偶绊倒,一屁股坐在地上,而她那张恐怖的脸,也仿佛被这一屁股墩子摔没了一般,眨眼间就变回正常模样。
但在黑暗中,却有什么东西从少女的脑后膨胀鼓起。
方晙没有理会少女,而是一边把脖子在渗人的“喀啦”声中扭回原位,一边去拉开窗帘。
“唰!”
厚重的窗帘被拉开,明亮柔和的清晨阳光从窗外洒入室内。
“以后还是少扭脖子吧,万一得颈椎病就糟了。”
方晙捂着脖子,嘟囔着转过身来,此时的他也变回原样,看着坐在地面张着嘴想要喊人,却发不出丝毫声音的黄幼珊,忍不住微微一笑。
酒窝浅淡如旧。
虽然黄幼珊的脸部是没异常了,但此时她的脑后,却远说不上正常。
只见一大团如同肥皂泡般的半透明膜状物膨胀鼓起,膜内闪烁着金粉色泽的光点,如同流淌着一条染色的微缩银河,看上去尤为梦幻。
方晙见状拿起肩上的背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抽出一根一臂长的黑色棒球棍。
棒球棍上还铭刻着一些金粉文字,看起来似乎是经文。
一股蕴含着银色星点的黑色烟气从方晙手部蔓延而出,缠绕在棒球棍上。
方晙双手紧握,摆出击球姿势,对着呆坐地上的黄幼珊安慰道:
“放心,在以‘理’治人方面,我是专业的。
“就一下,不疼。”
没等少女回应。
“倏——”
“咚!”
声音清脆。
是颗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