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晙一脚踩在榻榻米上,这是间狭小的和室,空间不大,但却被充分利用着塞满了各种或精致或简陋的小玩意,看上去颇具年代感,看得出来也是某个人心中的美好之地。
和室的一面墙是推拉木门,淡淡的白光穿透木门洒落室内,使得这里并不幽暗,倒显幽静。
而在这间和室天花板一角,有一个像是装饰品般的小木门,此时却被拉开来,显然刚才有人进去,而在下方,突出墙壁的搁板长短不一,形成一道阶梯通往顶部。
方晙踏着搁板走上去,穿过门洞,进入了上面的房间,此后,方晙一直跟在少年身后,穿过各种各样藏匿美好的房间,通过各种房间互连的道路,虽然不知道去路何方,但可以看得出来,是一直往上走的。
直到方晙受不了,主动停下了脚步。
此时他停在了一间游戏室,乐高积木堆成的城堡和垒高至墙,甚至还有搭建而成的云霄车道从他头顶绕过。
一辆小火车咕咚咕咚地行驶在这条铁路上,一些电动玩偶在这个微缩的世界中走来走去,发出吱嘎的驱动声和录好的欢祝声。预设的时间一到,墙上的树屋挂钟内伸出一只啄木鸟,鸟嘴一啄,啄断了前方的绳索,于是悬挂天花板的礼球砰然炸开,无数彩带纷撒而下,一派欢乐气氛。
这间房不同于之前的每间房,却又和所有房间都一样。
它们都带着强烈的幸福感。
美好的回忆具现而出,沉淀着有如实质的情感,弥漫在空气中,随手一揽就是满怀的幸福,浓郁得让人窒息。
甚至开始从身体毛孔渗入人体。
方晙感觉记忆中的那些痛苦,都在逐渐模糊,一层幸福的微光笼罩其上。
方晙全身紧绷,双手紧握,指甲甚至刺破了血肉。
他尝试召唤出伪兽面具,但脸上只浮现出几条黑色细纹就骤然溃散掉。
剧烈波动的内心令他无法集中注意力凝聚出这张融入体内的奇特面具。
他正极力和侵入体内的幸福感对抗,不让那些痛苦的回忆被洗刷掉,蒙上虚假的欢乐。
这让他的眼神透出痴醉般的幸福,脸庞却扭曲得好似恶鬼。
被夹到手指了,好痛——快。
小乌龟被养死了,为什么会死呢?是因为我没照顾好吗?不过这样它就脱离囚困,获得自由了。
妈妈说小白十六岁了,也算是寿终正寝。我听不懂,十六岁不是还年轻吗?为什么就要埋了?为什么睡觉就没法再醒来了?我以后十六岁也会这样吗?好痛苦,心脏感觉好痛......这是什么味道?感觉好香啊,这就是死亡吗。
死掉了,就可以吃了。
为什么要欺负她?这是不对的事情,但是,为什么你们都装作看不见、听不到?我得站出来,我要帮助她......她为什么死了?血,红色的血,到处都是,这是在惩恶扬善,对的,对待恶人,就要处以极刑,这样,世界才能变得更好。
爸妈,都死了,送殡的人在外面吹了一整晚的唢呐,吵死了,好吵好吵好吵,这么热闹,是发生什么喜——
!?
方晙猛然咬破嘴唇,鲜血滴落而下。
绝不能让虚假的幸福覆盖掉这份痛苦!
此刻的他甚至顾不上暴露,蕴含银色星点的黑雾从周身弥漫而出,抵抗着从周围空间侵蚀而来的异样幸福感。
明明身在梦中,但他却感觉心脏在剧烈跳动,冷汗打湿了后背。
这些魇虫的能力,真是一个比一个诡异,他怎么也没想到幸福感居然也能成为致命的陷阱。
或许有人想要舍弃掉痛苦的回忆,但对方晙来说,即使是苦难的过往也是垒起如今的他的砖石,扭曲、甚至抹除掉这些记忆存在的痕迹,和杀死他没有太大区别。
那只兔仆从依然侧立一旁,不言不语,一对红眼珠中看不出丝毫情绪。
虽然不清楚这头魇虫能不能实时监控这片空间中所有人的一举一动,兔仆从是否就是它的眼线,但既然都显现这么多的魇力了,那就只能往最坏的方向,按被暴露了处理。
这样的话,一些本来怕打草惊蛇的行为,也能尝试一下。
打定主意后,他深吸口气,平复下激荡的内心和混乱的记忆。
但是周边侵蚀而来的幸福感却没有丝毫退却,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记忆再次出现了松动。
周身的魇力在剧烈消耗着,估计抵挡不了几分钟就会消耗殆尽。
虽然很不愿意展示自己的内心,但为了破开局面,他只能进行尝试。
“你就这么喜欢收集幸福吗?
“不如,我给你说一个不一样的故事吧。”
方晙声音平静地开始了叙说。
“有一个男孩,他的家庭很普通,父亲是个三流的心理医生,最擅长的就是以人肉沙包方式疏导自己老婆的暴力倾向;母亲是美食作家,最擅长的就是饲养家里那两头懒猪。这两个老夫妻黏腻起来简直让男孩没眼看。
“直到有一天,全家出了车祸,仅剩男孩活了下来。
“男孩完全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不仅如此,不知道是大脑受损还是什么原因,关于父母的记忆,也在逐渐变得模糊、直至消失......
“于是,为了阻止记忆的流逝,他开始拼命地回想着过往的种种,随后他发现,幸福往往琐碎而平常,痛苦才是回忆中最深刻的部分。于是,他只好反复回忆着父母对他的责罚,以此来加深父母的记忆,这似乎起效了,至少延缓了记忆的流逝速度。
“但久而久之,一个担忧出现了——
“要是自己脑海里对父母的印象,只剩下负面那部分怎么办?
“那样即使记住了父母,也只留下令人痛恨的一面。
“翻来覆去的思考中,他最后想出了一个更好的办法——
“要是不幸和痛苦,才能令人印象深刻、更好的刺激到记忆的话,那自己只要不断重复人生中最绝望的那件事,不就行了?
“随后,每晚临睡前,他都开始反刍得知父母死去这一消息时的情绪。
“脑子甚至很配合的幻想出他不记得的车祸一幕,扭曲变形的钢铁、熊熊燃烧的烈焰、令人窒息的黑暗、流血不止的身体......
“每一晚,他都伴随着剧烈的痛苦睡去。
“虽然很痛苦,但是却意外的有效,记忆模糊的速度大大减缓了。
“但是他撑不住这种高强度的情绪反刍,最后只能改成一周三次。
“于是,每一周有三个晚上,他都像是朝生暮死一般,经历着那让人几欲死去的绝望,再在第二天早上没事人一般重新醒来。”
直到他成为魇师后,发现随着自身实力越强,相关记忆就越清晰,可以更有效阻止回忆的流逝,就开始了四处疯狂猎杀魇虫的道路。
直到现在,他只要每周进行一次绝望反刍就能有效遏制记忆流失。
随着方晙的述说,光滑的地面如同被火焰焚烧的木板般,焦黑剥离,片片灰烬弥散空中,并以他为中心向四周弥漫开去。
空间中沉淀的幸福发生了变质,散发着独居死去数周后才被人发现般的腐烂恶臭。
玩具火车咕隆咕隆地从上方驶过,前方的车道忽然如被强酸腐蚀般发黑断裂,车上坐着的玩具小人纷纷露出惊慌失措的表情,无声尖叫着伴随火车坠地。
火车落地的瞬间,内装电池砰然炸开,火光迅速蔓延车身,使它化成一条蜿蜒前行的火蛇,拖动着身躯撞向远处的微型房屋,碾压了一片乐高小人。
空中仍然飘散的彩色亮片此时成了最佳的引火点,飘散房间四周,使得这个小世界内硝烟四起。
方晙感觉压力骤降,看见尝试起效了,不由稍微松了口气。
但紧接着他就紧张起来,离远了几步,小心观察着那只兔仆从的动作。
那只兔仆从对这片灾难场景似乎毫无反应——
但是却并非毫无变化。
当那些飘散的黑灰覆盖到它身上时,它的身形骤然发生了异变。
在噼啪暴响中,它的体表出现了许多凸起,那是体内的骨骼开始迅猛变粗、增长,使得它看起来像是一个被撑起的帐篷,然而其体内的“住客”显然不满这狭窄的空间,继续向往拓展。
那副延展性极好的“皮套”被挤压得越来越扭曲,它的身形也越来越高大,直至撞断头顶的玩具轨道,顶到褪色发黄的天花板,深红发黑的血液从撕裂的肌肤中渗出,圆瞪的红色眼珠子仿佛下一刻就会掉落而出。
片刻之后,一只宛如从最深的噩梦中跨步而出的兔型怪物站在方晙身前。
“......”
这看起来不太妙啊。
怎么感觉这个尝试,反而让局面变得更糟了。
不,也不一定,我们不能以貌取人——取兔,说不定在它狰狞的外表下,藏着一颗纯洁的心呢?
他扯出微笑,尝试着友好地打招呼道:
“嗨,你看起来有点骨质疏松啊,要我帮你按按摩吗?”
似乎在对方晙不带偏见的友好给予回应,已从白兔子变成血兔子的兔仆从弯下腰来,张开被粗大骨骼撑起的畸形双臂,想给他一个热情的拥抱。
温热的鲜血滴落到方晙脸颊,面对这份热切的情谊,他的反应是——
就地一滚避开拥抱的同时,随手捡起一截断裂的玩具轨道,魇雾缭绕其上。
“雄雌授受不亲,我觉得我们进展不该这么快——”
在方晙骤缩的瞳孔中倒映的,是带着呼啸风声扇来的掌背。
猩风袭面而来,方晙所能做的只有把那截断裂的铁轨宛如长枪般狠狠刺出!
铁轨刺穿巨掌,卡在里面,对撞的力道反冲至方晙身上,以至于铁轨末端刺入方晙胸口部分,但他右手仍然紧捉不放。
他的身体随着巨掌的扇动浮在半空,这才猛然松开右手,借着惯力朝天花板飞去,在空中完成身体转向,双腿踩在了锈蚀发黑的天花板上,身体蹲伏,卸去部分力道。
伪兽的力量在体内激荡,使得体质在迅速拔升。
以红黑两色为主,间杂黄白双色的狰狞恶兽面具完整地出现在他脸上。
“吾臂锻如钢——”
虚言.自欺发动!
瞬间,无数重复的语句刷屏般从脑海冲刷而下,自我暗示。
方晙身体如炮弹般弹射而出,携着沛然巨力朝血兔头部冲去!
此时血兔正好做着起身动作,臃肿头部扬起,血红双眸倒映出陨石般俯冲而下的身影。
“——拳重如山!”
一拳轰至。
脑壳炸裂。
血兔的头部如同裂帛般撕开,染血的棉絮四散纷飞,两颗血珠子滚落于地,方晙跪伏地面,呼吸变得粗重,正在平缓这一连串动作带来的消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