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被子稍稍掀开了一点缝隙，让自己足以看清对床的女孩。
紫色的长发直垂腰际，精致的小脸面颊消瘦，紫色的眸子里像是受伤的幼狼一样充斥着警惕和狠厉，对少年表示出了极强的戒备。
少年愣了下，接着又把视线移开，他苦涩地笑了笑，把被子攥地更紧了一些。
是啊，这里哪是什么可以安心相信别人的地方，这里的人都是加害者亦或是受害者，被折磨到疯癫的小女孩数不胜数，她们放弃一切才捡回来的命，结果只能为她们带来更大的噩梦。她们恐惧一切靠近她们的人，她们撕咬、抓挠、想尽一切办法挣脱那些隔着冰冷防化服的噩梦。
他只是有点心疼，心疼那些无辜的女孩。
她们大多数人的年纪都只是和他的妹妹相差无几，十一二岁的女孩子，还是懵懂无知的少女，对这个残酷的世界依然心怀着女孩心里所憧憬的美好。
如果没有巴比伦塔，如果没有这些人，如果没有崩坏，是不是一切都可以恢复原轨？
...
自己可以带着妹妹在乡村里到处乱跑，去看河里的鱼，去采山上的花，去东面的山丘上带她看日出，在自家的院子里看黄昏，家里养着牛羊，空气中有着初春时小草出芽时翻上来的泥土味，身旁是自己可爱的妹妹，带着满满的笑容看着世界尽头的夕阳，金色的流光像是流星一样划过绯红色的云层，然后直直地坠在她的眼里。
他想守护好她一辈子，或许准确来说用不了一辈子，他要看着她长大、出嫁、生子再到最后慢慢老去。
当然如果她受欺负了无论是谁他都会想尽办法去帮她讨个道理，如果妹夫不争气的话他不介意上手干他，好歹他也是整个村里出了名的野，不过认识他的人都知道他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温柔到无以复加、难以言喻，把一些偷偷去割隔壁邻居的麦子之类的劣迹和黑历史去掉之后，其实总体来说还是一个很会照顾人的人，当然仅限于他关心的人，不关心的谁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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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些人一来就变了，穿着浅绿色军服的男人笑容爽朗，把不知所措的孩子丢到车上不管不顾，大声高呼着他们的到来，直到枪炮的火光掩盖了他们的笑容，发现猎物的笑容，令人作呕的笑容...
那一年他十二岁，她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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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嘴巴微张，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是干涩的喉咙却只能发出难听的嘶鸣声，像老旧的破风箱一样，发出无意义的怪响。
紫发女孩听到声响戒备地望了过来，身子往后缩，使身体可以尽量大面积地贴着墙壁，冰凉的触感在此时却是唯一可以给她提供安全感的东西，尽管这么久以来都是和一些与她经历类似的可怜女孩住在一起，大家虽说都相互戒备但是也都同病相怜，被疯了的孩子伤害到的案例也有不少，纵使是经历了这样的非人虐待，在空旷的塔底，被疯了的孩子撕咬致死的人的惨叫声一样的令人惊惧。
更何况，眼前的这个把自己包裹的严严实实的东西是个男的，她还没有见过有哪个男的可以活下来，而且整个被子的形状怪异，不知道的还以为里面装了个外星人。
“我…没有恶意的…”少年嘴唇颤抖，艰难地发出声音，不过像是缝缝补补后的手风琴，拉拉扯扯下只有聒噪而尖锐的撕裂声。
紫发女孩明显地被吓了一跳，原本充满着警惕的眼神一瞬间被恐惧和畏缩给占据，说到底也只是个年纪尚小的女孩儿，应对起面前的完全陌生的人她完全手足无措。
她有些慌忙地摸索着身周的物件，一阵慌乱之下只拽过了床头洁白的枕头，把自己尽可能地缩在枕头之后，原本对上的视线瞬间移开，心里默默祈祷着自己可以平安无事。
“很抱歉，吓到你了。”少年有些艰难地发声，他现在的身体并不能支持他长时间的交流，作为人类的部分在往日的折磨之下逐渐枯竭，器官坏死，感知丧失，早在进行崩坏兽组织移植的时候，他就不再是依靠着人类的身体而活着了。
直到少年感到倦意，也没有任何声音予他回应。
自从崩坏兽组织移植后，他便在组织液的感染下发生了异变，对崩坏能活性的高敏感以及羸弱的身体机能，让他在崩坏的交界处变得支离破碎，一边是肉体对崩坏的渴望，一边是精神烛火摇曳般的不屈，在欲望的折磨下，少年的精神状况羸弱不堪，除了在实验室中被剧痛强制拖离沉睡的情况，大多是时候他都是处于恍惚或者是封闭的状况，短时间的回神只是供他来哭诉命运的不公、长时间的清醒对他来说无异于痴人说梦。
所以此时，在自己主观意念的驱使下，他第一次向人搭了话，别开惨叫和痛呼，只是第一次的呼唤，并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
大致是夜晚到来了吧，虽然说塔内感受不到时间的变化，没有阳光的地方，她们不知道日夜，恐惧与麻木让她们生理机能紊乱，生物钟失调，有的人嗜睡，有的人憔悴，不过少年不同，他是他们重点疼爱的对象，他们穿着厚厚的特化服，一片玻璃相隔的对面，有些时候他们的着装会变得更为臃肿，西伯利亚的夜晚，寒冷刺骨，塔外难以生存，塔内苟且偷生，仅仅是穿上衣服便能获得安全的日子，如今的他无比奢望。
他瞥了眼把饭菜丢在门下缝隙的巡卫，他们白袍底下身子显得有些滑稽，厚厚衣服让他们的动作不太顺畅，不过倒也没什么影响，这种东西，就算忘了给她们送饭也没什么事，一天两天的，饿不死，失去力气的孩子还不惹事，至少在挣扎的时候不至于让他们费太大力气，只是上头有着所谓的规定罢了，不过也没有什么处罚，没什么大碍。
夜晚到了，孩子们唯一的居所终于迎来了片刻的平静，以往常的经验来看，不出意外的话，孩子们唯一接触美好的机会，便是这一隅里短暂的美梦和虚妄的幻想。
少年睡不着，他没有固定的休息时间，换种说法，他的机能彻底乱掉了，在经历过实验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沉浸在崩坏能侵蚀的剧痛中，至少在自己彻底消化掉这股力量前，他还没有做个美梦的资格。
不过，她有。
少女恐慌，惊惧，担惊受怕，心疲力尽，也只有在这个时候，才有难得的休息时间，至少在她的记忆里，这段时间，没有披着白袍的野兽，没有廊外回响的脚步声，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安心地让席卷全身的困倦带她去梦境，毕竟对面的人，她可放不下心，她和他对视着，身子依旧缩在角落，除了偶尔调整一下坐姿之外就再无其他动作。
少年明白了她的顾忌，他眨了眨眼，艰难地侧身躺下去，少女见状才稍稍放下了点戒备，毕竟在刚进来的时候，他也对自己说过话，不是那种失了智的孩子，少女摸了摸小臂上的疤痕，那时上一次的所谓室友留给她的，半夜三更，撕咬，啃食，少女和她扭打在了一起，最后勉强将她打昏了，只可惜了那一晚，自己平白失去了一个得以安心的美梦。
“晚安。”少年声音嘶哑，传出的声音吓了少女一跳，不过彻底失去光亮的房间内，黑暗给人恐惧，却也给了她聆听话语的机会，视线里难免会有警戒，只有声音的交流里，她稍稍放下了戒心。
“嗯。”她回了话，她没听懂他的话语，他的声音像是野兽一样，好像只有无意义的嘶吼，但是少女却觉得，他应该是说了什么不含恶意的东西，听久了人面兽心的禽兽讲话，他的声音显得更加温柔。
少年窝在床上，听见少女的回应后，他扯出一个笑容，卑微而又无奈，仅仅是些许时间后，少女细微的鼾声便响了起来，少年听着模糊的声音，心底变得安宁，他五感受损，他听不清她的话，失去完整的语言能力，失去嗅觉，没有触觉，唯独仅剩的一只眼睛，可以帮他看清所有东西，
她是一个可怜的孩子，这座塔里的都是，只是他见到的第一个孩子是她，听到的第一次回应也是她，而且，好像，他的记忆磨损，记着的东西不断丢失，唯独他的亲人和怀念的家乡还镌刻在心底，她的年纪，和他妹妹相仿，至少，在并未对视的时候，她柔弱无助的样子，和他记忆里妹妹最后的样子，开始重叠。
时间渐渐过去，原本以为将会和往常一样度过这个晚上的时候，有些模糊的动静把他唤回了神，他仔细感受着这个频率，然后猛然坐起，视线投向铁门之外。
有人过来了。
可是这个点，为什么？
不等他反应过来，金属碰撞的刺耳声音便惊醒了睡梦中的少女，少年看着被粗暴推开的铁门，以及径直走向少女的人。
少女惊恐的声音瞬间穿刺整个巴比伦塔，来人一脸怒气地捂住耳朵，快步上去一巴掌就抽在了少女脸上，势沉有力的一击打的少女短暂的失聪，不过接下来一只探过来扣住少女手腕的大手令她迅速回过了魂，她使劲儿的挣扎，却无可奈何。
“放开我！”少女声音颤抖，不断地把身子往后缩，只是孩子的气力并不足以顶撞一个中气尚足的中年人，研究员猛地一用力，把少女从床上拽下来摔在地上，然后一脚跺在了她的肩上，剧痛蔓延，少女的眼泪又一次漫上，费力地用双手护住头，惧怕地把视线投向研究员所在的位置，只是顶替了那个位置的，是一个如山峰一样的阴影。
嘶吼声响起，少年从床上跃起，巨大的手甲砸在研究员的脑袋上，特质型特化服的面罩当场碎掉，锐利的手爪直接贯穿脆弱的颅骨，把头颅扁平的研究员狠狠地砸在地上，在少女渐渐适应黑暗的视线里，少年的身影变得清晰。
少年将手甲拔出，捏住宛若婴儿般的尸体，丢出了铁门，瞬间，警报高响，刺耳的声音唤醒了每一个熟睡的孩子，灯光亮起，透过铁栅栏吝啬地洒了一点在门的边缘，少年立于阴影，小山一样的身子挡住了所有光线，留着少女一人蜷缩在黑暗里。
巴比伦塔里，光亮意味着一轮新的折磨。
少女终于看清了少年的模样，她撑起身子，视线和少年对上，他微微地侧过身子，试图挡住他不再为人的证据。
手甲拖拽，划出一道血迹。
门外逐渐嘈杂的脚步声靠近，少年不作言语，只是移开了视线，不再看她。
随后，他伸出了手，将她拉了起来。
“躲好。”声音嘶哑，少女一如之前一般没听懂，但是推开她的力道却告诉了她眼前人的意思。
少女应允，只是第一次，不舍得离开一个人太远，他的手，触感粗糙，体表冰凉，只是那一瞬间的留存，炽热得让人留恋。
阴暗里，少年松开了手，光亮里，数个警卫穿着特化服立于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站在正中间，隔着玻璃见了那么多次，也不知道算不算是熟人。
他缓缓靠近光亮，冰窖般刺骨的凉意伴着脚底尚且温热的血迹，不过丧失体感的他，没有任何知觉。
她缩在暗处，衣衫单薄，双手抱膝，缩在床铺后面，紧紧的攥住小手，好像有什么东西她想紧紧留住。
那是什么呢？
直到他最后一次握她的手的时候，她才知道，那是和阳光一样美好的东西，他把一个从她世界离开的东西，重新递到了她的手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