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达没有一丝惶恐与不安。双手抓住已经死透的尸体，在森林里一路缓慢拖拽着。
我的大脑已经一片空白，只能毫无意识地跟着万达。
天气阴云密布，会下暴雨的几率很高。
我有想过自己终有一天会面对所有人都要经历的死亡，但至少现在十岁的我还没有准备好。尸体被山间石块砸烂的面部开始渗出其他颜色的液体，混杂在血液里，在红色泥土表面形成一条奇特的直线。
我全身麻痹，没了脚底传来的痛感，就这么一路跟着。
万达的眼神透露出坚毅，为什么他不会害怕？为什么他能这么从容不迫？年仅十岁的我都不懂，我只懂得一件事。
我们的同班同学死了。
而我们。
是杀死他的人。
我很想逃避，但万达不会。只因他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我们就要杀死他吗？我们真的有那个权力去定夺一个人的生死吗？不管再怎么问自己，人已经死去，已经形成了无可否认的事实。
我和万达的人生，在起跑线阶段就已经达到终点。
森林间的空气开始躁动起来，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潮湿。皮肤上的冷汗已经转化为粘稠质感，脚指甲里也塞满了泥土。我都无法去在意这些小事，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万达。
我不懂什么是爱情，但我能明确我现在对他的心情，是否是爱还需要时间来定夺。
他很吃力地拖着尸体，我不忍心他这么累，便想上前帮忙。可是却被拒绝，他对我说:“这不关小月的事，你什么都没做。”
然后自己却摔倒在地面上。尸体早就沾满了泥泞，而重新起身的万达也一样，全身都是红色的泥水。我们两个人已经离开了出游队伍很久，不知道班主任会不会担心我们的安危。
乌云在为释放暴雨做准备，打了一声很响的雷。
随之而来的闪电光亮印在万达的脸上。这时，我这才看得清……
万达在笑。
他杀死了一个人。
却在笑。
“小月，走吧。还有一段路。”
“嗯。”
我不知道万达要把杨清的尸体拖拽到何处，也不敢提出疑问。我一直在想我们杀死了一个人除了慌张之外应该怎么做，这也只是我在想。
万达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他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
我都无从得知。
好想知道，好想明白。
我想知道万达的全部。
随着万达停下脚步，把尸体扔在地上。我才察觉到我们已经到达了目的地。气喘吁吁地万达坐在路旁的石块上，用手背擦着汗水。
可是他的手全是泥土和鲜血，越是擦拭就越是变得污浊。
我从印有兔子图案的包里拿出手帕，走到万达面前蹲下来，一点一点地帮他擦掉脸上的污渍。
这次他没有拒绝我。
年仅十岁的我们四目相对，近距离。
万达已经知道了我的心情，这与躺在一旁的尸体无关，只是我和万达之间相处的微妙关系而已。
我想知道他的答复，就算我没有告白也好，都想听到。
“小月!”
“啊？”
万达突然向我吼了一声，我因受惊而摔坐在地上。这时天空下起了大雨，我和万达都没有在意，他起身抱住我，把我的头埋在他的胸口。
小学生之间做出这般亲密举动是否会被大人教训呢？
我不知道，没人发现，我也不想管。
我们全身早已湿透，雨水从万达的下巴流到我的头上，同时摔在地上也导致连衣裙摆染上泥土。可是我不想推开他，雨水很凉，但他的怀里却十分温暖。
想哭却又哭不出来，万达抚摸着我。
“小月。”
“万达，我好害怕。”
“没事，有我在。”
万达把我放开，转而抓住我的双臂。认真地对我说:
“小月，你听好!我接下来会做一些事，而你只要乖乖听我的话剩下就没问题啦。”
“是要做什么吗？”
“这个你不用管，只要小月听话，一切都没事的。”
“好。”
万达向我伸出右手小拇指，那是象征约定的含义。我也伸出自己的手指，我们的小拇指缠绕在一起，然后大拇指相碰。
“小月，我一直喜欢你。所以请你不要生气。”
我们所处的位置是在望月山的高峰，前方只剩下悬崖，已经无路可走。我不明白万达对我道歉的深意，只是单纯的回答他:
“不生气哟，我也喜欢万达。”
“嗯，那小月等一下一直往回走，不要停，遇到第一个岔路口选左边的路。记住了是左边。”
雨越下越大，我的眼睛已经无法睁开，但我还是看得到万达的脸。
“你这么说是要我一个人回去吗？我不要万达离开我，陪在我身边好不好？”
也能听清他说的话。
这是未经世事的孩子向另外一个孩子的请求。是否能称为爱的表现？
“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我不要万达你走。”
“小月，乖。听话。”
“我不要你离开我。”
目睹了万达杀死同学的全过程并没有让我的心情有过多波澜，反而是万达要牺牲自己的举动令我痛苦不堪。我不停地哭泣，双手抓住万达那被泥泞与血水染脏的衣服，我不想他离开我，这是真切的愿望。
“笨蛋!”
万达就算生气我也不在意，我只想让他在我身边。
“让开!”
他拉扯我的手，把我推开。我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摔倒在地，就在我准备起身时才看到，万达已经背起杨尸体，雨水怎么也冲刷不掉眼球破裂所迸发的液体，他摇摇晃晃地向悬崖方向走着。
我想挽留他，便起身冲上去抓住他。
“小月，你个笨蛋!啊啊啊啊啊啊啊!”
我已经没有站起来的力气，全身瘫软。但手不能放开，我清楚的知道，如果我放开双手的话。
万达就再也不会回到我身边了。
“快放手。”
“我不!”
“你是傻子吗？人是我杀的，和你没有关系。”
“我不啊!”
“刚才不是答应我要听话吗？为什么反悔啊!”
万达愤怒到极点，扔下尸体，冲抓着他不放的我大吼。我已经没有回答的力气，只能哭泣。
“小月你个笨蛋!”
“万达你才是笨蛋。”
两个笨蛋在暴雨来临的森林里互相指责对方，但心里也都全是对方。
“我不想你死，我不要啊啊啊啊!”
这是我最后的愿望。
我已经没了力气，再也抓不住万达，全身发麻，视线模糊，身体在向地面倾斜。
“小月，都怪我。”
我还未接触地面就被万达抱起来，他跪在被雨滴润湿的泥土里，用身体支撑我。
“我答应你，我会回来的。”
“如果不能呢？”
“笨蛋，你在这里。我就会回来陪你。”
我分不清从他脸上流下来的究竟是眼泪还是雨水。
“嗯，我等你。到时你要带我再来这里玩一次哦。”
“我答应你。”
已经没有再说下去的意义，万达搀扶着我，让我靠在一颗树干下。兴许他还不知道在雷雨天不能待在树下吧。不过也无妨，我的眼里全是他。
万达再次背起尸体，现在的雨大到我看不清他们，只能靠模糊的身影辨别。万达抓住杨清的双臂，走到悬崖边缘。转身看向我，可我却什么也看不见。
他背对着嘶吼地天空。
嘴唇微动。
像是在对我说着什么。
接着，我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万达他。
向一望无际的世界迈出小小的一步。
我闭上了眼睛，在狂风暴雨中昏迷。
紧接着又突然惊醒!
我又做了那个梦。那个我和万达分离的梦。以及……
那是什么声音？有人在说话吗？是谁在我耳边窃窃私语？我环顾四周，这里是我的房间，空无一人，确认无误。那这些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我的病还没有好吗？
对了！我生病了。
这些声音一定是幻听。
可是又是无比的真实，他们在说着对于小学生的我而言根本听不懂的话。这简直就像是……
心声。
我从床上起来，原本就做了恶梦导致我呼吸十分困难，现在又出现突**况使我更难站起来。伸手拿到闹钟，已经是早晨，离春游那天已经过去了五天。
“唔，呃啊！”
那些声音还未消散，我明明很清醒。为什么会起反效果？
我摔倒在地板上，膝盖接触地面所带来的痛感让我咬紧牙齿，面色通红。我的母亲闻讯而来。
“小月你没事吧？我扶你起来，烧才刚刚退下来可别勉强自己。”
我的母亲把我抱起来，放到柔软的床上，温柔地用手抚摸着我的头，这让我想起了万达。
对了！万达。
那一天，我在悬崖前地树木下昏迷过去。当我从医院苏醒之时母亲告诉我全校老师都在找我们三个人，直到夜晚降临。当天晚上望月山还发生了小规模泥石流灾害，我是那个唯一的幸运儿，被一位不肯放弃地老师发现，只记得那时我全身都是泥土和雨水，一直发着高烧怎么也退不下来，直到第二天才醒过来。
我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问万达的下落。
这也难怪，我是那个唯一获救的人。
因为另外一个同学早就被我们杀掉了，而万达他也……
离开了我。
要是当初没放手该多好。要是没放手的话，我还想和万达一路成长，一起经历小学毕业、初中毕业、高中毕业以及人生大毕业。但这些都没有了，全都化为虚无。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心里总是空空地，想寻找些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一直到现在，出院在家休养，昏昏沉沉地度过没有意义地日子，这是我最不想要的结局。
“小月，妈妈给你炖了鸡汤，现在还很烫，等会儿给你喝。”
我是应该拿哪种碗比较好呢？小碗的话能装的量太少，大碗我怕小月又握不住。算了，还是拿小碗吧，多跑几次也没关系，只要小月能舒坦点就好。
我的母亲很爱我，在她的心声里我的名字出现频率很高。
“妈妈，用大碗吧。我想多喝点。”
“哎？”
我能听到他人的心声，但我已经无力去在意这件事。一旦我想起万达，脑海里就全是他的笑容。身体很痛，那一天我并没有做什么激烈运动，可是为什么这么痛？我想握住母亲的手让她安心，却动弹不得。真是的，给我动起来啊！我不要这样！我想做我的事！我要去找他！
去找我喜欢的人。
年仅10岁的我，经历了一生最痛苦的时刻。这不是单纯的成长磨练，而是怎么也无法愈合的伤痕。母亲看到现在的我，流下了眼泪，紧紧握住我的手。她在心声里不断呼喊我的名字，我都能听得见。但我想去找万达，因为我始终相信他的那句话。
“笨蛋，你在这里。我就会回来陪你。”
你一定要回来啊，笨万达。我会在这里等着你，哪里也不去。
嘀嘀嘀。
家里的座机电话响了，母亲抬起头对我说：
“小月乖，好好休息。妈妈现在去接电话，接完给你端很大碗鸡汤来。”
母亲随后放开了我的手，出了房间却没有关好门。客厅明亮的光线渗入我的房间，从空气中传播至我的耳朵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
“是真的吗？！是什么时候的事？”
发生什么了吗？我努力偏移身体，希望能从门缝看到母亲的神情。
“真的吗？太好了。我家小月她一直很担心呢。”
是他吗？是不是啊！我想起身冲到客厅夺走电话却再次摔在地板上，即便如此我还是想确认，是真的吗？
“小月，别勉强自己啊。”
母亲见状挂掉电话，小跑着来到我身边再次将我抱起来。我躲在母亲怀里哭，抓着母亲的胸口不放。
“妈妈，是万达吗？”
“小月不哭不哭，是啊。是万达。昨晚他被巡山的护林员发现了，现在被转移到医院治疗。”
“他回来了。”
“是呀。”
我的感情，在听到万达奇迹般生还的消息后掀起巨浪。身体娇小的我被母亲放回床上，泪水总是不经意间从眼角滑过，淌过脸和头发，最终到达枕头。母亲也跟着同我一起高兴，我们母女静静地看着对方哭泣。
“妈妈，我想去看万达。”
“好好，小月好好休息。身体恢复了妈妈带你去看小万达。”
“好，我这就好好休息。”
我很累，不过这是因过度兴奋而感到的精神疲劳。他人的心声在我周围飘来飘去，这些东西都统统给我去一边去！我的身边只想有万达一个人就好。一想到这里，我再也坚持不了。上下眼皮在打架，果然还是很累。
还是闭上眼睛睡一下吧，只要身体好了就能见到万达。
“小月，醒醒哦。我们到医院了。”
“知道了。”
等到再次睁开眼，已经过了两天。我的身体勉强恢复了一些，尽管妈妈很担心我，但她还是拗不过我的再三请求，只能开车载我到医院。今天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有一个。
与我喜欢的人再次相见。
走在医院的楼与楼之间，我感受到些许温润的海风，今天万里晴空，是个适合再见面的日子。这并不是谎言。
医院电梯里充斥着刺激的消毒水和香烟味，这让我觉得呼吸困难，用手捏住鼻子也无济于事，这些令我不能接受的颗粒物侵蚀着我的肺部。将就吧，毕竟我已经来到住院部的楼层。
万达就在414房间。
在经过安静的走廊时，我们碰到了万达的母亲。家庭主妇会在偶遇时浪费过多的时间，这都没必要，我唯一的必要现在就躺在病房里。我向母亲说：“妈，我先去看万达啦。”后便头也不回地冲进病房。打开病房的门，这里面只有一个人，他躺在病床上，淡黄色液体正通过针孔输入到他的体内。
我不想吵醒他，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旁，坐在凳子上。双手托着脸看着睡着的他，他的脸与手全是大大小小的伤痕，这些都是为了我而造成的。我却不感到愧疚，只有对他奇迹生还的喜悦。
他就是我的光。
四周无人，只有海风拂过，白色窗帘因此而飘舞着。
谁也不会看到。
我悄悄亲吻万达的事实。
似乎是公主唤醒了为拯救她而受伤的勇士，万达的眼睛因此在动着。接着他缓缓张开眼睛，我探头过去，想让他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我。
这是我小小的愿望。
“小……月，我一直……能听到。”
“哎？什么？”
“你的声音。”
“笨蛋，我不要你这样了。”
“可是……现在又听……不到了，所以我想回来，想听听你的……咳咳咳，声音。”
他遵守了诺言，我也在心里暗自向自己许下不成文规定。
哪里也不去，就在万达身边。这样就好。
我爱的万达回来了。
又微笑着再次闭上眼睛。
在黑暗里，我才明白我的全部，早就在那一天。
统统消失殆尽。
转眼之间，我因为这个事件而选择了留级，万达却没有。当我成为初中生之时万达就是大我一年级的学长，可是我们之间并没有这样划分关系，万达还是那个万达，我还是那个我。一如既往，始终未变。
不。
早就变了。就在那一天。
我已经习惯他人心声不断地围在我身边的感觉，他们说的有时很有趣，有时又很恶劣。这也只限于心声，只要不做出行动，就什么事也没发生。不知道上帝是否为我开了一扇窗而又关上了一道门，我能听到所有人的心声，唯独万达的听不到。再说我原本也没有打算去做这种类似偷窥的恶劣行为。
可是正因为我听不到，我才对此毫无察觉。
我时常能听到很多人的求救声，像是被某人杀死前的哀嚎一般。
这一天，我又听到了谁的哀嚎。这让我从睡梦中惊醒，那一瞬的求救声令我不得不去在意，穿上衣服，悄悄地锁上门。我准备去一探究竟。
大概就是在商业街道旁地巷口里，我穿着运动鞋所以不会发出太大响声和感觉到从脚底传来疼痛感。
正当我来到了现场，我才意识到之前发生地种种。
某个男人拿着短刀站在电线杆下，刺向躺在地上的人。然后撕开他的衣服，用刀在他的皮肤上划开一道口子，当鲜血喷发，染在他的脸上时，我看到了。
看到了。
他杀死他人时露出的微笑。
接着他疯狂的用嘴啃食倒在地上的人类尸体，一边用短刀切割肢体。他的整张脸已经变成黑色，嘴角上还挂着他撕咬下的肉体残渣。我什么也没做，只是在远方看着他。在惊讶与仿徨之时，我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一件事。
他似乎发现了有人在躲在街角看着他，当他抬起头看向我这边。我很清楚的看到了他的面容。
那是占据万达肉体的恶魔。
我意识到了全部，关于万达为什么会奇迹般的生还，以及那个同学那下落不明的尸体究竟在何方。
我窥视到了我不该看见的东西，恶魔万达显得有些惊慌失措，赶忙拿着作案凶器一头钻进街道的黑暗之中。只剩下被现实彻底摧残殆尽的我傻傻地站在本不该站在的位置，我该怎么办？
我很纠结、恐慌、落寞。每一天陪在我身边的万达不是我的万达，而是吃人的恶魔。
最终我的选择是放弃。
放弃去揭开这一切的面纱，转而为自己披上不存在的伪装。我害怕这个恶魔，虽然他拥有着我所爱的万达的一切。举手投足之间都在表达他其实就是万达的信息，但我很清楚，他不是。
因为……
我爱的万达，早在那一天向望月山的悬崖跳下去后。
就再也没回来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