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 夢光者們

作者:摸懶人 更新时间:2013/7/31 21:14:57 字数:0

尋光

第一章 / 夢光者們

神,用七天創造了璀璨多變的世界,但感傷的是,那不包含我,和我所在的地方。牠根本懶得看這裡一眼吧?就像農夫不會把時間和精力浪費在不會有任何收成的廢土上。神遺棄了這個無法造物的地方,卑鄙的神!

我漂浮在半空中,孤身一人,身體四周空無一物。這裡,是『我』的世界。沒有上下左右也沒有東西南北之分,這裡有的,只是無限的虛空與混沌,暗無天日如同盤古開天闢地前那飄渺荒無的世界般。打從我有意識開始,這個世界就不曾有一絲一毫的波瀾,平平淡淡、死氣沉沉,沒有絕望,亦無希望。只有如黑如墨,泥漿班濃稠,令人溺斃的黑暗。

每日每日,我作為這個世界唯一的活物,像子宮中的胎兒,緊緊蜷縮著身。但沒有母親的溫暖撫慰我,沒有母親的心跳與我相伴。唯有刺骨如刀扎劍砍的寒冷舔舐肌膚,以及如整個大地般沉重的黑暗狠狠壓迫。睜眼閉眼,醒了又睡去,睡了又驚醒,視線中卻永遠只有黑暗回應我的凝視。

多少年了?我如死屍飄盪在這無邊的空無中多久了?十年?一百年?一千年?到底多久了?我到底為何會生於此地?我不知道。在這個太陽永不升起的永夜之國,時間真的有任何意義嗎?也許打一開始,時間就沒走過。也許,時間不過是誰撒的一個天大的謊言,好讓我仍有保有某日能離開此地的一絲希望,以免這裡終年不變的乏味和麻木,逐漸把我逼向瘋狂。明明空間大的碰不到邊,我卻有種被活埋於水泥夾縫中的恐懼和壓迫感,我想奮力推開頭上那重壓的泥土,挺直腰桿,淋浴在陽光下。但在狹小的封閉空間中,我卻連把手舉起的空間都沒有。每次移動,頭上的土就多掉一點到我臉上 空氣也越漸稀薄。雖然這只是一種比喻,但確實的,精神上,在這裡的每一秒,對我而言,都是煎熬。

我……是誰?是甚麼?為何而生?被束縛的絕望使我忍不住朝那如繭如殼,緊裹著我的黑暗厲聲怒吼。無聲,沒人回答,我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吶喊。這裡的溫度太低了,低到冰冷的空間能無情的吸走所有我發出的能量,連最微弱的音波都無法形成。

我看不見,但我知道淚水飄盪在我四周。它們一離開眼眶,便立刻被凍成寒冰,轉瞬被四周的黑暗吞滅。我就這樣無聲地哭泣著,寂寞、孤獨、寒冷,我痛苦著,竭力的嘶吼,狠狠的詛咒著黑暗。它是我的家、我的故鄉、甚至是我的父母。我知道在它固若金湯的保護下,就算外面的世界化為烈火劫灰,也無法傷我半分。但它......同時也是個監牢!令我腿不能伸,手不能得展!眼瞎耳聾,有口而不得言!我承認我依賴它,但卻也痛恨它!我甚至連我自己的手腳都沒看過!唯有冰冷的觸覺告訴我它們是真實存在的東西,而不是我因孤寂和永恆的無聊而發瘋的幻想。

為什麼?為什麼你不破裂?為什麼你要誕生出我卻又將我囚禁?儘管我已經絕望的吶喊著問了無數次,黑暗卻從沒有回答,只是繼續靜靜地、冷漠的抱著我,好像困住我就是它的職責所在。哭著哭著,也不知過了多久,我哭累了,停了下來。包圍我的淚珠冰晶一顆顆的輕撫我的臉龐,像是要安慰我似的。我只是想要看見啊......我哀求。我想要感受麻木和空無以外的東西!形狀!顏色!溫暖!還有許許多多,我根本無從想像的、不可思議的事物!

奇妙吧?雖然我根本沒體驗過它們,但彷彿一種本能,我天生就知曉這些名詞和它們所代表的意思。知道離我無盡遙遠的地方,有著我作夢都想不到的世界。一個黑暗以外的地方。我很感激我還擁有這麼一點黑暗中的星火,觸摸不到,但至少能成為幻想的本錢,偶爾能為我解解滿腹的苦悶。雖然有時我真希望我從來不知曉這些,這樣......也許我就能心甘情願的屈身於此。但我卻知道,知道這世界其實是如此開朗!如此寬闊、活潑、精彩!有蟲鳴!有鳥叫!風聲、雨聲、空氣會流動。腳下踏實的土地,每寸都充滿跳動如星火的生命力!形狀!色彩!時間真實的運轉著!世界是活的!更了不起的是------有光!每天這些腦中的名詞都帶給我無限活下去的希望。流著淚,想像看得見,想像能靠自己的雙腳行走,我想了好多好多啊......年復一年日復一日。儘管我知道那些都離我好遠好遠。那是就算我以我能想像的到最快的速度,窮盡一輩子的時間都不可能抵達的彼岸。

滿天星斗閃爍,冰涼的天空,如一片沉靜無浪、望不著邊際的黑色大海。星辰的閃爍,彷彿是水裡,魚群鱗片的反光,深邃悠遠。

『那些光,是好多好多年前就從大黑海的彼端出發了?真不敢相信.....』

梅拉雙手枕著頭,躺在農村外的一片草地上喃喃的說。星光點點映照在眼中,宇宙如此之大,光的速度如此之快,都非她這個出生在農村裡的少女所能想像的到的。在這充滿古老迷信的農村,星光是諸神溫柔的雙眼,無邊的天空是神居的黑海,凡人永不可及的聖域。村裡,不論大人小孩都如此相信,由口傳述的故事與祖先的經驗形成了這裡每個人的生命觀。從沒有人懷疑過這些由洪荒時代留下的故事,及其在這個偏僻的地方所衍生出的各種禁忌和習俗。但梅拉卻從村子的祭師口中聽到了不一樣的世界觀。

她很喜歡那名女祭師,她的工作主要是負責替村人治病和主持各種祭典。據說她爺爺小時候那名祭師就已經在任,儘管她現在依然只像個二十出頭的女性。有人說她在村子建成前就已經住在這裡了。有人則說她懂得可怕的法術,能招喚可怕的瘟神或僅以接觸殺人。還有人說她見過更久更久以前,人類偉大的最後堡壘------伊甸園,灰飛煙滅的那一刻。但梅拉從沒把這些傳言當真過,畢竟她知道人們對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總會莫名其妙地冒出需多難聽的流言蜚語。就連小孩子的人際圈都能看出這種人性的卑劣現象。而祭師的那種優雅的氣息和對此地眾多古老傳說的獨到見解,使她和這裡可說是完全的格格不入。況且大家生病時,也才懶得管她會不會招喚瘟神還是活過好幾世紀,還不都到她那裡報到。

梅拉農閒時或工作告一段落後,常會去祭師那棟在村子的最北端,在小山坡頂的老舊小木屋。有時還會帶些雞蛋或自家的醃肉給她。大概是生活無聊而又無人了解的緣故吧!祭師總很歡迎梅拉的拜訪。祭師是個愛說話的人,又特別愛說故事,每次她抱好茶後就會開始說故事,到梅拉要離開了,自己的茶卻一口都沒喝過。

祭師知道許多許多奇妙的、從沒聽聞的故事。有些是她年輕時的經歷,有些,是比起村子裡那些單純的解釋天地的自然現象的鄉野傳說更為磅礡壯大、高潮迭起的傳奇故事。在祭師的故事裡,人類不再是渺小如神明玩物的存在,需要靠祈禱和祭典來取悅於神,而是強大高傲的種族。能一飛衝天,侵犯神聖的神居黑海,剷平山峰、燒毀森林、殺死大地之母,在她的屍身上,建起刺穿雲彩的雄偉城市。甚至連可怕的瘟神都只是供人類操弄的玩偶罷了。他們挑戰天父的權威,還扭曲了生命最細小卻本應牢不可破的根基。梅拉每次聽到那些神奇的法術,或從未踏足的異地,總驚訝地瞪大雙眼,說不出話來。祭師見她這副模樣往往會笑出聲,然後和她講述更多她作夢都想不到的事。就像告訴她每點星光其實都是是從離我們好遠好遠的一顆顆比我們的世界還巨大的火球所射出的光。那距離,遠到連光都要走上無數歲月才能到達。那是我們窮盡一生無法到達的彼端…… 還有大家每年都要舉辦儀式請求息怒,大人總拿來嚇小孩聽話的可怕瘟神,其實不過是眾多細小到可笑的簡單構造。連醫療之神也只是醫生在治療疾病時拿來帶給自己和病人信心的媒介而已,要擊敗死亡,還是得靠人類自己的努力。

其他的孩子和村裡的大人們,卻都覺得祭師的故事是在褻瀆不可違逆的神明,害怕同時又鄙視她。 梅拉常聽見大人們,特別是些老一輩的人,閒言閒語地說:

『那個老巫婆,神是不會原諒她的!竟然還有臉當我們的祭師!遭天譴唷~遭天譴唷~』

真是!她不當祭師了 你們找誰看病阿!梅拉常這樣想。的確,這也是為什麼不滿的人這麼多,祭師卻遲遲沒被趕出村子的原因。她在祭師的故事裡找到了一個廣大的世界。充滿可能、冒險、希望,要甚麼就憑自己的力量去掌握!她越聽就越覺得這些傳奇事蹟比起那些空泛神話要多了份真實性,也越覺得大人們老是對根本不知有沒有在聽的神明祈禱這祈禱那的,是種懦弱的行為,幾乎像是在向神乞討。而大家每天都在為作物的收成和瘟神的祭祀煩惱也讓她更加的厭煩現實中的生活。就得這樣過一輩子嗎?突然,她感到一陣恐怖。難道,她也要盯著田裡的稻子長成又收割,長成又收割,過著一成不變的日子,直到變成一個滿臉皺紋的老太婆,最後死在家裡的搖椅上?就像她的祖先們一樣?她從未懷疑地生活在不知不覺間給祭師給戳了個洞。她已經知道了一個更廣大的世界,並意識到自己的故鄉是何等狹小。她有多希望那個人類能獨當一面,不需再仰望神明臉色的世界真的存在。她想去那些出現在故事中的地方,去看那些祖先們在田裡打滾一生也無法見識的光景。為此,她問過祭師不知多少次了,討厭的是,祭師卻總是笑著說那些僅僅是些她故鄉的古老傳說。

星星閃爍著,梅拉嘆了口氣。最近,她不敢再去找祭師。一來事她也開始被朋友疏遠,大家都知道她和不尊敬神的可疑祭師走的很近,二來是她開始無法忍受故事中的美好僅只是虛構的殘酷。那個奇幻玄妙的世界已經徹底抓住了她的心。這段時間,她越來越不能把注意力放在現實生活中,變的心不在焉,也更加好奇這塊土地以外的世界。難道祭師的故事真的只是幻想嗎?不!她還是不肯放棄!雖然她不知道為什麼,但祭師一定是在說謊!一定是這樣的!

沁涼的像小河流水的晚風流過,夾雜陣陣麥香和青草味。就在梅拉正盯著夜空發楞,思考這段時間所遇到的種種矛盾和難題,並煩惱明天到底要不要鼓起勇氣去找祭師時。突然,毫無預警的,沒有閃光、沒有聲響。一股奇怪的異樣感掃過。咦?那是甚麼?那種從未體驗過的不安是怎麼回是?就好像有人直接的按下了梅拉心中不安的開關。她全身發冷,好像空氣瞬間降了十幾度,連她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那種感受,就像正被誰追趕一樣,你看不到對方,但你知道他就躲在某道陰影裡看著你。等你轉身逃跑時,他就從背後撲出來把你抓個正著!風停了,草叢間所有鳴叫不已的昆蟲都沒了聲響。好像一個正哼著輕快小曲的活潑少女,忽然給人死死的掐住戲能的脖子,歌聲嘎然而止,唐突而令人不安。

『不可能啊?這裡是維生園內!怎麼可能有甚麼危險!』

她想不透, 但不管那是甚麼,她還是警覺的站起了身。宛若野獸的本能一樣,梅拉直覺的害怕那看不見的東西或力量。她準備馬上跑到村子裡去,但她連身子都還沒穩住,就聽到身後草叢一陣騷動!有甚麼東西正以極快的速度接近她!一下就到了背後

『啊!』

她嚇得放聲放聲尖叫,轉身想推開對方,但雙手立刻給一股不容抵抗的力量抓住『啊!不要!放開我!你走開!走開!』恐懼攫住了她,那是甚麼?想對她幹甚麼?腦子頓時亂成一片!『梅拉!冷靜一點!』出她意料之外的,一個熟悉的聲音以沉穩的口氣發音了。她一下子愣住了,身體放鬆了下來,不再猛力的掙扎,盤據心頭的恐懼和不安也霎時瓦解,只留下尷尬的沉默。眼前穿著深藍色旗袍的祭師,正氣喘吁吁地看著她,一臉憂心。銀白的長髮梳成了兩條辮子,散發著星星的光澤。但她的臉卻十分年輕,貌似一位二十出頭的成熟女性,一張瓜子臉蛋,白裡透紅的雙頰粉粉嫩嫩,而那雙有著酒紅色瞳孔的明亮的大眼所流露出的不凡剛毅和智慧,卻又非一個年輕人所能有的

『對不起!對不起!我剛才......』

她試圖道歉,但祭師卻不再看她,而是專注的看著遠方,那在星光下若隱若現的遠方山脈。她該不會生氣了吧?梅拉想

『呃......祭師?你知道剛才那是怎麼回事嗎?剛才草地上......』

『走吧!梅拉!我們快回村子裡去,以後你就別再一個人晚上跑到村子外,你母親會擔心你的,好嗎?』

祭師突然沒頭沒腦的冒出這麼一句,完全不理會梅拉的疑問。這讓梅拉更奇怪了 祭師從來就不是個會打斷別人說話的人啊!難道她真的在為剛才的誤會不高興?但仔細想想,她又不是那種幼稚的人。

『喔!抱歉!我知道了,那剛剛那到底......』

『這件事改天再說,好嗎?梅拉?現在真的不是時候。』

到底怎麼回是?祭師為什要刻意迴避這個話題?梅拉依舊有許多疑問,但她聽話的沒再發問。一路上,兩人不發一語,只是專心走路。剛才的怪異感覺已經消散,但另一種擔憂卻繼續困擾著她。 祭師為什麼這麼的不對勁啊?剛才可怕的感覺又是怎麼回事?她感覺祭師特地跑出村子來帶她回去,怕她母親會擔心絕不是主因。那山上有甚麼嗎?難道那可怕的氣息是從山上一路傳來的?她一路上瞥了那山峰好幾眼,但除了那模糊的輪廓線外,甚麼也沒有。不過祭師的表情始終很緊張,或甚至是……害怕?梅拉希望這只是她多心了。

塔頂,一名男子默默的站在一塊老舊龜裂城垛上的最邊緣。那涼夜的清風吹拂,如波光湖面、銀光鐵鏡,那件奇特的道袍,有如絲綢狀的湖水,薄如蟬翅、晶瑩的光澤反射著周遭的一切景物。就連天上星光,也彷彿是挑戰天空的權力似的,硬是把星子給映在身上,成了點點奪目星火。那男人,二十出頭的年輕面孔,十分的清秀潔白,的幾乎像尊瓷器。透出那麼一絲的妖媚,卻又不失男性應有的基本外貌。一頭銀白的頭髮,隨風飄蕩,柔順的像水中搖曳的清藻。一雙有著血紅瞳孔的丹鳳眼似乎有那麼一絲的的悲傷的感懷之情,好像他所知的一切都已不在世上,被時代遺棄,被眾人遺忘。

『咳咳......真是......我們都認識六十多年了啊……時間過的真快,你說是不是?瞧,你還真的一點都沒變啊......和我們當年第一次見面時一樣。看到你,我就好像也能看到年輕時的我呢……呵呵,我都快忘記那種感覺了,覺得做甚麼都還有很多時間,還有機會。沒想到,才轉眼我就成了個腐朽的老人了,連路的沒法走。』看著遠方夜空下的荒涼原野,雜草搖曳。男子想起了許多許多年前的這段往事。『你要死了嗎?萊爾。』

這是個蠢問題,答案再清楚不過。但他清楚的記得他當時是這麼問的,因為那種無法置信,那種又一次永別的哀痛,實在太令人難以接受了。對他而言,人類的生命短促如蜉蝣。每個他珍視的人類,都彷彿今天才握手互稱好友,明天他們卻全都只剩下墓碑和一罈罈的骨灰。那種失落,是人類難以體會的。

一輪又一輪,每次都這樣。如今,連他視為家人的萊爾都將離他而去。

『對,我要死了。但我寧可說我只是累了,現在只想好好睡一覺,長長久久的睡下去。抱歉了,何印,我明白你的痛苦......原諒我......。幾年前,我開始生病時我就在擔心這個問題了。但以人類目前的技術,還是無法達成讓你死去的心願。我盡力的研究過了!細胞、染色體、組織、腦波.…..我研究了一切!。』

老人面帶苦惱地說。眉頭皺再一起,像是個正面對超難數學考題的學生,百思不得其解而眼看時間就要到了,懊惱又挫折。

『但……唉……我只能說,我們還做不到……很抱歉。我真的很抱歉,何印……對不起,我沒辦法完成殺死你的約定......』

他的臉像枯葉般皺縮,蠟黃而乾枯,幾根透明的管子由鼻孔插入他的咽喉,不斷的輸入氣體和藥物,發出咻咻的聲響。坐在他床前何印,先是呆了一下,然後便砰的一聲趴倒在床邊,崩潰似的哭泣起來。

『…….為什麼......』他的聲音顫抖著。淚水無法自制地從眼中的湧出,浸濕了被單。

『我很抱歉 我甚麼都做不到 』

『……為什麼......甚麼爛規則啊!為什麼你們能有 死 的機制 而我卻沒有!為什麼……我……』

看到他如此痛苦,老人也傷心地掉下了淚。

『我也累了啊!萊爾!但......我卻沒辦法像你們那樣睡去啊!他媽的死亡到底是甚麼!......可惡......你父親也是,你祖父也是,大家都走了,都離我而去。我看著你們每代的出生和死亡,像遺物似的被傳下去!我受不了了......』

短暫的沉默,病房裡只有何印悲傷欲絕的哭泣和哽咽。突然間,他飛快地拉開的床頭的櫃子,掏出裡面的左輪手槍,毫不猶豫地往自己嘴裡一塞!

『何印 你明知道這沒用......』

但他聽不下去,碰!碰!碰!碰!碰!碰!一下連扣了六下板機,碎爛的鮮紅血肉混著雪白的骨骼碎片,嘩啦的一聲濺到老人的床鋪上、櫃子上、牆壁上、地板上、水杯裡。但何印竟依然屹立不搖,事實上,他根本毫髮無傷!完全看不出那麼多的血是從哪裡噴出的!只見何印以顫抖的手指,中邪似的又給輪盤填了六顆子彈。

『何印......咳咳,別這樣。』

回應的是再一次的六聲槍響,更多血沫噴濺。但何印身上依然沒有留下任何一絲一毫的傷痕,皮膚光亮無缺,依舊白皙。要不是衣服上殘留的血跡,他根本和開槍前毫無區別。

『嗚......嗚......我也想死啊!我再也受不了活著了!可是為什麼只有你們能死......』

他再次跌坐在老人床邊的木椅上,黯然傷神。一顆顆豆大的淚珠滑落雙頰。手槍框當一聲掉落在一旁的血泊中,十二枚彈殼咕嚕嚕的滾動著。老人說的沒錯,這是沒用的。憑人類簡陋的武器,是沒辦法殺死他的。連令他刮傷都做不到的無力 。『何印......』

萊爾以枯瘦的手輕輕地摸了摸何印的頭,這個動作突然令何印有些彆扭。畢竟他其實比萊爾要大上不知多少歲數,而這簡直像是老人在安慰孫子嘛!但他已經好久沒被人這樣摸過了,那種溫暖,被保護的感覺。打從他剛來到世上,第一位照顧他的人離他而去之後就沒有過了。那是好久以前的事了......於是他逐漸平靜下來。

『何印,你聽過座敷童子這種傳說中的神靈嗎?』

『座敷童子?......不,沒有。』

『那是古時候一個叫日本的地方所相信的一種精靈,據說祂們會寄居於某戶人家中,並帶給那家的人好運和幸福。你和我們家的人一直保持著友好的關係,幫助我們累積了財富。又造就了家族名譽,成了這一帶有名的世家望族之一。並見證了每位大家長的一生。簡直和座敷童子一樣!但你知道為什麼沒有一個有座敷童子寄宿的家族可以永遠繁榮下去嗎?』

老人問道。

『......』

他沉默著,他太清楚原因了。座敷童子......古人是如何編構出這樣的神靈的?會不會就是以他們這種生物作為範本的呢?他不禁這樣想。

『沒錯,是悲傷。他們和你一樣,無法忍受祂們關注的人類一代換一代,自己卻永生不死。於是寧可選擇離開,離開那充滿回憶的家。而現在……就在我眼前,活生生的,我親愛的座敷童子。我認為……是你該離開這個家的時候了……』

萊爾虛弱地說。輕輕的,不捨從老人的混濁的瞳中透出。

『甚麼!萊爾!你在說甚麼!我在你們家族裡待了近十一代!從你的祖先還只是個穿蓑衣的農夫開始!你怎麼能叫我說走就……』

『何印!』

萊爾打斷了何印的爭辯,些微的提高了音量。

『我很抱歉……就當是我沒辦法殺死你的懲罰吧......正因你保護我們實在太長太久了。就算是對接近永生的你來說,十一代也夠久了。使我們富足的好運,就在我這一代結束吧!』

『不!我……』

他不想離開,但其實他心底也知道這一天遲早要來臨,他不可能一直待在萊爾家。但他就是不敢相信就是今天。十一代了……難道就這樣結束了?不......不要......他還沒準備好啊......。

『世間無永遠!萬物終會歸於虛無。我相信你也是一樣的,那一天到來時,你也會逝去,一定的。何印,離開吧!你一直把經營這個家族和保護家人當作你生存的唯一目的,但我認為,這份職責太狹隘了。而且你也越來越不能忍受家人的離世。』

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了。他努力試著展露微笑,他不想讓何印再更自責。每位家人和朋友的死,都讓何印的心承受更多的壓力,”只有自己活下去”的這種感覺,在何印心裡已經形成一種罪惡感,好像人是他害死的一樣。不能再這樣下去了!老人心想。既然他無法殺死何印,那就要幫他突破僵局!

『離開吧!再這樣下去,無法死去的痛苦會毀掉你的理智。你的生命如果真沒有 “死” 的機能,也許你會覺得很迷信,但我認為,那大概是因為你還沒達成你存在的真正意義。雖然我年輕時曾答應過,要給你死亡。但現在我由衷的希望你的死亡並不是由他人給予,而是燃燒自己的生命直到衰亡的那一刻來臨。將”不死” 當成是份禮物吧!即使是你,也不該輕易拋棄生命。再者,你不像人類,只能短暫而倉促的晃過一生。你有那個時間再去找到生存的新目標。去吧!去活得更精采……』

他勸說道。他可以用命令的,他有這個權利讓他非聽從不可。但他沒這麼做,自己的未來,還是讓何印自己決定吧!良久,何印都沒有說話,只是不停地流淚。但最終,他似乎下定了決心,咬著嘴唇點了點頭。

那是他和萊爾的最後一次談話。那之後他過了好一段自暴自棄的日子,刀砍、槍打、炸藥、毒氣,甚至當他瘋狂到直接喝下煉鋼爐裡,那超過一千度的溶化金屬都無法殺死他。最後,絕望的終點,是他終於放棄尋死,轉而聽從萊爾的話。他還是很喜歡人類,喜歡看到人們歡笑的面孔。所以他所找到的新目標,是去維護和平時代的延續!他希望人類能永遠平安喜樂的生活下去,他以自己的力量去幫助世人,而不在是一個小家族。雖然也有許多人在做類似的工作,但不死的他更能貫徹初衷,而不會因衰老而放棄,或因繼任者的理念不同而變質。而他,也從領導一個家庭到領導一個國家。一路走來,他見識了繁榮,也看過了衰敗。他努力不懈,並對自己的工作感到驕傲。此時此刻,他感到好快樂,彷彿又拾回了當年剛開始輔佐萊爾家族的那段時光。但諷刺的是,就像萊爾說過的,世間無永遠,而萬物終會完結。無論他多麼努力過,無論他曾保護過多少代的人們,這個真理 永遠也不會因此改變。

現在,他站在城中廢棄的瞭望塔頂。只感到絕望和迷茫,在這終結的時代,萬物滅絕、大地焦黑,連人類都快絕種了。他卻無力扭轉這一切,維護和平時代......這任務似乎是失敗了呢......?他傷心地想,而且是敗的一蹋糊塗......難道我又要重新尋找活下去的動力?何印看著天空,回憶 懊悔。但他不想放棄,他致力尋找使人類復甦的關鍵性力量,但多年來,依舊毫無進展。而他的生命力,也仍如既往的旺盛,絲毫沒有枯竭的意思。

『難道我還沒完成我在這世上的使命嗎?我好累啊......萊爾。』

一顆淚珠地落乾枯的磚面,在灰塵上留下一個暗點。就在他煩擾不堪的此刻,一股奇特的感受如海浪般橫掃而過。那是一種強烈的不安感,好像有人正在窺視他似的,緊接著整座塔竟然開始晃動!震得他差點跌下塔頂,雖然他死不了,但還是嚇了一跳。趕緊跳下城垛,地震?不對!閉起眼睛,仔細的感覺……四周空氣竟還在輕微盪漾著!太有力了,不是地震!幾乎像是有甚麼直接在地面上炸開!距離遙遠,但威力強大。那是......? 他想不透,但那種貫徹全身的恐懼令他的擔憂又多了一項,那到底是甚麼東西?天災?還是人為的甚麼?那是誰.…..?他瞪著遠方,那是那股力量傳來的方向,但除了山他甚麼也沒看到。

遠處,一片冰寒的山谷中。陣陣極凍的風掃過,揉合著灰燼和致命汙染物的雪飄下,使這裡的一切都汙濁腥臭。夜晚的星空注視著這被遺棄的山谷,黑灰的雪在白銀的光芒下更顯骯髒。

一顆顆喜悅的淚水不斷低落,融化了地面的碎冰。一個孤單的瘦小身影興奮地顫抖著。兩個小小的拳頭都捏出血來了!但奇怪的是,當他終於鬆開手掌,上面卻連一個傷口也找不到。他火焰般的明亮紅眼圓睜,眨也不眨一下,貪婪地想抓住眼前的每個畫面,還不斷的轉圈子,深怕漏掉絲毫的細節。不論是醜陋宛若龍牙的尖銳山峰、髒雪、星星、還是一旁半埋於雪中的奇形怪狀廢棄物都引起他的極度興趣,彷彿黑雪紛飛的荒涼山谷是個神奇的世外仙境。然後,他看著自己的手腳,動動它們,摸摸它們,用不穩的腳步走了一小段,又用手抓起地賞的小石子握在掌理,像是在確定它們的功能。他發出一聲激動的悲鳴,活像隻受傷的小獸,滾燙眼淚始終沒有停過。

最後,他抬頭,仰天,吸了好大一口惡臭冰冷的劇毒空氣,激動狂喜的一聲怪叫!混和了狂笑和嘶吼,撼動了大地、撕裂了天空,宣告了災星的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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